第5章 辩经!辩经!
一个半月的蛰伏和准备之后,袁树蓄满了一肚子坏水,在天气转热、夏日到来之时,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开始主动找人挑事、辩经了。
说实在的,对于辩经这回事,他原本是没有很大的兴趣的,觉得这很无聊。
一群人对着一段语焉不详的古文记载一个劲儿的钻研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表达了什么中心思想,孔子的本意又是什么。
追求真相的过程中,又为了个人私利使劲儿的往里面掺私货,搞得就和写网络小说的作者一样,又要真相,又要利益,既要还要,吃相难看。
呸!
但是不得不说,辩经,不仅仅是表明一个儒生学者的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到底有没有高深的学问,也是表明一个人有没有坚定的意志、睿智的思维和利索的嘴皮子。
需知,当官也是需要这些东西的。
只有知识渊博是当不了官的,不会吵架、扯皮、甩锅、颠倒黑白,休想在官场站稳脚跟。
学问要稳,嘴炮要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为此,辩经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渠道,它在某种意义上表示了一个儒生是否具备当好官的资质。
凡是辩经场上优秀的嘴炮,在官场上肯定也能混出点门道来,绝不会籍籍无名的情况下就被边缘化成了小透明。
而且,求学的过程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学问高深艰难,对于求学者的意志也是一种考验,在这种情况下,辩经倒也不失为一种缓解压力、寻求认可的方式,为众人所推崇。
马融的弟子门生很多,而只有弟子才有见到马融的机会,广大门生为了争夺这一机会,互相辩论展示学力就是最好的途径。
弟子们也不是就能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了。
弟子只是有面见马融的机会,想要稳定获得马融的亲自面授,从而有机会得到马融的政治资源,就必须要成为弟子中的精英——高足。
所以弟子之间也经常进行友好而热烈的辩论活动,双方畅快淋漓的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展现自己的学识,进行向对方喷洒自己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才华,把对方喷成傻逼,以此为荣。
据说,当年的郑玄就在求学过程中取得了辩经不败的成就,由此以相对平凡的出身得到了马融的认可,成为高足,成功出师,成为传说。
而眼下,马氏大宅之中优秀的辩经选手,就当以卢植为先,不过卢植在威慑力上远不如郑玄,没有郑玄那种恐怖的统治力。
所以整体来说,郑玄还在的时候,马氏大宅的辩论场上是郑玄独霸、力压群雄,而现在则是战国争雄、天下乱战。
反正袁树来到这里学习也就三个月的功夫,三个月里,大大小小的辩经活动不下二百次,或大或小。
卢植作为高足弟子,学习刻苦认真之外,也有代替马融向门生授课、帮助马融出面处理一些世俗事务之类的职责,反正人是挺忙碌的,并且也会时不时和一些师兄师弟展开辩经活动。
袁树觉得以自己的年龄、名声,自己主动找卢植辩论古文经典,卢植应下的可能性不高,还不如和他约击剑来的更有可能性。
所以就先从小喽罗入手,先去找其他名声不显或者主打镀金的弟子来练练手,殴打小朋友,再以此为阶梯,向卢植宣战。
而被袁树选中的那个倒霉蛋是二十四岁的李泉,冀州常山国人。
得知袁树向自己“约战”,想要讨论一下学术问题,李泉是非常惊讶又觉得好笑的,他倒是不知道袁树有几分本领,但是袁树嘴炮的属性他是明白的。
以袁树在马家大宅内的声名狼藉,想要教训袁树的人大有人在,甚至一些门生都想通过教训袁树来获得被马融看重的机会,只是因为他出身不凡,老爹还是京兆尹,实在是不敢。
但是袁树主动出战,寻求敌手,那这就属于他“自杀”了,这种好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落在李泉身上,他当然高兴的不要不要的。
不过考虑到袁树的年岁比较小,所以他觉得稍微出手教训一下袁树也就行了,要是把他给弄狠了,闹出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实在是不好看。
两人之间的辩论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奈何袁树名声太臭,很多人都想看他的笑话,所以辩论当天,两人的辩论引来了二百多人围观。
李泉本以为袁树会拿他比较擅长的今文经典和自己辩驳,但是没想到袁树上来就表示不谈今文经,只谈古文经,只谈《左传》。
“袁君素来轻视古文经,为何又要以左氏相问?”
李泉呵呵笑道:“以袁君出身来说,以公羊驳左氏,才是正常吧?”
袁树轻蔑一笑。
“无妨,无论今文还是古文,袁某都有一些信心可以胜过李君,请李君先手吧。”
围观人群一阵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表示袁树实在是有点拎不清轻重,就算年龄小,一而再再而三的搞人家心态,实在是可恶。
李泉于是收起笑容,眯着眼睛。
“念及袁君年幼,本不想与袁君太过为难,然袁君自以为天姿甚高,便目中无人,这对于袁君之前途并无益处,师尊繁忙,无暇教导袁君,吾身为先学,理当教导后进,以免袁君走上歧途!得罪了!”
袁树哈哈大笑。
“看我不爽,想教训我,就直说,如此拐弯抹角,打着大义名分对我发难,岂不虚伪?李君,吾辈士人,当谨守本心啊。”
“你!”
李泉当场破防红温,伸手指向袁树:“莫要以为你出身不凡便可肆意妄为!师尊宅院里,容不得你放肆!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学问!”
两人之间的辩论就如此满是火药味儿的开始了。
此番两人辩论的论题是《左传·文公十一年》所记载的【皇父之二子死焉】一段。
对于这一段的辩论核心是,传文所载的死者,到底是谁?
是谷甥、牛父这两人,还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死了?
这一段的原文是【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御之,耏班御皇父充石,公子谷甥为右,司寇牛父驷乘,以败狄于长丘,获长狄缘斯,皇父之二子死焉,宋公于是以门赏耏班,使食其征,谓之耏门】。
这一论题的主要争论点在于“之”字。
之字在文法里有两种意思,一是用作助词,意思就是“的”,一是用作连词,意思就是“与”,所以在这段记载里,这句话就有了如此的争论点。
到底是谷甥和牛父死了,还是宋武公的弟弟、皇父充石和他们两个一起死了?
传文并没有明确的记载这一内容,于是学者们在左传解经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发生争论。
而对于这个论题,李泉的看法是非常明确的。
“皇父之二子在军为敌所杀,名不见者,方道二子死,故得胜之,如今皆死,谁杀缘斯?”
他的意思就是传文记载一般都是记述紧要的事情,如果皇父充石和谷甥、牛父一起死了,那么敌军的首领缘斯是谁杀的?是什么无名小卒吗?
袁树并不这样认为。
“传后云:宋公于是以门赏耏班,使食其征,谓之耏门,李君,若皇父未死,缘何宋公独赏御者耏班,而不赏皇父充石?”
袁树的意思就是如果皇父充石没有死,那么为什么传文只是记载宋武公重赏御者耏班,甚至还把一座关门赏赐给他,让他享用关门的关税?
皇父充石的功劳不应该更大吗?
李泉被驳了一下,但是并不认可袁树的看法。
“袁君所言甚为可笑,若三子皆死,谁杀长狄缘斯?更何况此战宋军大胜,自古以来,如何有主帅战死、军队战胜之事?须知皇父乃司徒,牛父乃司寇,谷甥为宋公子,皆贵人,三者皆死,宋军安得胜?”
袁树摇了摇头。
“军大胜,不封主帅,独封御者,甚至以关门赏之,以关税食之,世间安有此理?如此,当是皇父等三人皆死,而耏班为战车上最后一人,临时充当主帅,力挽狂澜,最终使宋军获胜,如此,方得厚赏!”
袁树这段推断一经说出,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
他们纷纷感觉袁树说的其实有道理。
但也不能说李泉说的就没有道理。
主要还是传文记载上的缺失,使得这一问题很难得到准确无误的让众人没有疑惑的解答,所以李泉虽然也感觉袁树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并不服输。
他强行挽尊。
“车载四人,三贵人皆死,唯一人独存,而后宋军大胜,袁君所言,未免太过。”
“若如李君所言,皇父胜狄,又失其二子,宋公以何赏之?若有赏,经文、传文何在?若不赏,岂非赏罚不明?皇父如何待之?宋臣如何待之?”
袁树笑道:“今日,虽不言今文经,然吾当言,今文解春秋经者,多以大义释之,春秋经于鲁,大过不书,小过书,于外,则大过书,小过不书,宋乃商之后,入周为二王后,武公如此苛待功臣,当为大过,经文缘何不书?”
李泉听后,哑口无言。
围观的二百多人也纷纷噤声。
主要袁树所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今文经和古文经在这一时期已经走向融合,双方各自援引对方的观点佐证己方的观点也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情。
袁树这么说,在现阶段学者之间讨论学术的过程之中实属常见。
而公羊传解释春秋经的很重要的一个根本点是,孔子所作的《春秋经》是经过他自己删改之后的原鲁国史书《春秋》,其中蕴藏着他自己晚年统合一生功过之后的思想结晶。
其中有一个原则,就是避讳之说。
而这个避讳,也很有讲究。
针对鲁国本国,若国君犯下大错,则为他隐去,不写,如果是小错,那就记下来,用以告诫后人。
而对于鲁国之外的外国国君,若犯下大错,就要记述,若犯下小错,则忽略不记。
此之为春秋经的双重标准,也是春秋经之所以是“经”而不是“史”的原因。
这一说法,古文学派也没有反对。
而袁树就站在这样的观点上对李泉的观点发难。
皇父充石是宋武公的兄弟,他带着军队为兄长出战抵御狄人的入侵,他获胜不死,而宋武公没有厚赏、安抚他,属于赏罚不明,会寒人心。
如此大的过失,孔子作春秋经的时候,怎么会忽略?
这不合常理啊。
李泉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击袁树的这一论点。
他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已经窘迫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要输了。
而那个可恶的小子要赢了!
自己二十多了,跟着马融求学多年,居然要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
不能忍!
李泉不能忍,同样也有人不能忍。
李泉的好友、冀州中山国人赵兴就“挺身而出”,为李泉辩论。
“孔子父虽仕于鲁国,然其人本宋国人,子姓,乃宋国君后裔,孔子当为商之后裔,与宋关系匪浅,如此,为其避讳或有可能。”
赵兴这一说法又引起了众人的一阵议论,大家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赵兴。
可袁树只是连连摇头。
“孔子生于鲁国,终以鲁国人自居,亦在鲁国终老,而非宋国,经文中也未见为宋避讳之处,赵君此言,纵使师尊也不敢下定论,赵君却有如此胆魄,实在是令袁某汗颜!”
袁树佯装敬佩,实则讥讽,满脸调笑,眼里全是鄙夷。
气得赵兴只想冲过去把袁树暴揍一顿。
但他不敢。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去暴揍袁树。
因为袁树有个老爹叫袁逢。
而这场辩经也随之走向终结。
李泉自己哑口无言,半路杀出来的赵兴也哑口无言,获胜者毫无疑问乃是袁树。
围观者一片哗然。
李泉垂头丧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被一个大家公认的狂悖小儿在古文经典的层面击败了?
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李泉是没办法了,可赵兴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自己的失败,于是主动向袁树宣战,表示自己也要和袁树好好辩论一下,一分高下。
赵兴和袁树辩论的议题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的传文记载——【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
这段记载的背景是周襄王想要让郑国不要进攻滑国和卫国,但是郑国国君郑文公怨恨周襄王偏袒滑国、卫国,不听命,出兵击败两国,抓住了两国国君。
这种明晃晃打脸的事情让周襄王大怒,决定率领狄人讨伐郑国,然而大臣富辰劝阻周襄王不要这样做。
这段记载之所以能拿出来讨论,主要的异议在于“二叔”到底是哪二叔,当时也是众说纷纭,各家都有各家的看法。
赵兴很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二叔,当为夏、殷之叔世。”
袁树表示反对。
“二叔,当为管叔、蔡叔,左传所言,乃三监之乱也!”
两人的意见显然是不同的。
赵兴认为二叔是夏、商王室在周朝留下的两名后裔,而袁树则认为二叔是周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两者各执一词。
赵兴不认可袁树的看法,展开了进攻。
“弔,伤也,周公东征,诛杀叛逆,也诛杀了纣王之子武庚,大伤夏、殷之遗民,几乎导致夏、殷绝祀,然灭国不绝祀乃立国之道,以周公的贤良,自然不会做这样的错事。
因此,周公东征之后,广封夏、殷之后人,封建其亲戚立国,以维护宗周之治,众人称颂,人心归附,遂周公辅政六年,天下大治,这才是周公被称作贤良的原因!
如果二叔乃管叔、蔡叔,其身为宗周亲藩,却与纣王之子一同谋反叛乱,引发周公东征,那为何富辰还要提及周公在事后还要封建亲戚来保卫宗周?而不是削藩?此不为自相矛盾?”
赵兴说的头头是道,不少人表示认可。
通三统、立二王后的规矩要到南北朝时期才被刘裕打破,在此之前,这个规矩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以周公之贤能,必然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而且要是二叔为管叔、蔡叔,这就是周朝内乱,经历过七国之乱的汉人理所当然的认为内乱之后应该顺理成章“削藩”才对,怎么可能还要封建诸国?
但袁树表示不认可。
“赵君所言的确有理,但一事归一事,传文需要联系上下一起观看,根据传文的前后文可知,襄王为滑国、卫国之事而要讨伐郑国,然郑国也是宗周亲藩,富辰认为襄王讨伐郑国,乃血脉相残,亲者痛仇者快。
于是富辰提出当年周公讨伐管叔、蔡叔之乱以后,并没有因为兄弟作乱就忽视宗亲血统,而是封建更多宗亲国家来保卫宗周,比如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等等。
这些国家,都是宗周亲藩之国,如果如果周公因为三监之乱而大兴削藩,为何还会留存下来这么多宗周亲藩之国呢?难道不该大举削减宗室权柄?可周公有这样做吗?并没有。
若以赵君所言,二叔乃夏、殷之叔世,富辰为何又会提到诸多宗周亲藩之国而不提杞国、宋国?富辰之言,分明是劝谏襄王效仿周公,不要为了一时之愤而伤害亲藩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断不可信!
以当时三监之乱的状况来推断,周公如果在三监之乱后大举削藩,只会让武王所分封的诸多亲藩之国感到恐惧,宗室人人自危,以武王初丧、成王年幼之格局,那才是真的动摇江山!
周公贤能,意识到这一点,遂反其道而行之,旁人都以为周公要为此削藩,周公却反而更多的封建宗亲之国,以此安抚人心,团结周室,遂使周室安稳,天下安定,而后才有东征大胜!这才是富辰劝谏的根本!”
袁树的言论条理清晰,且联系上下文,有理有据,驳的赵兴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啊,如果二叔是指夏商后裔,为什么传文不提夏、商在周的封国——杞国和宋国呢?
联系上下文来看,富辰此言的逻辑只有套到袁树的逻辑上才是对应的,套在赵兴的逻辑上,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思虑良久,赵兴实在是无言以对,不想认输,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辩驳,若不认输,只能落得个“死鸭子嘴硬”的下场,为人所不齿。
于是,他只能长叹一声,认栽,低头认输,退出辩论。
袁树再次取胜。
求学三月、年仅十岁的袁树,第一次辩经便战胜了求学五年、年已二十四的李泉,又驳倒了求学六年、年已二十六的赵兴。
一人战两人而获胜,辩论内容还是左氏春秋,这在旁人看来,着实令人惊叹。
这小子,好强的辩力!
辩之力,何止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