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要参天大树,不要不学无术
汉延熹八年五月十三日,晴,辰时四刻。
艳阳高照之际,右扶风茂陵县城内马氏大宅中,年已八十七岁的当世大儒马融正在进行难得的亲自授课。
年仅十岁的入室弟子袁树则端坐于室内堂下,看着衣着华丽的马融一边侧躺于堂上软垫之中、一边打哈欠的教授着今日的《左氏春秋》课程。
“经云:十年春王正月,公如齐;狄灭温,温子奔卫;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夏,齐侯、许男伐北戎;晋杀其大夫里克。秋七月。冬,大雨雪。”
“传云:十年春,狄灭温,苏子无信也,苏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灭,苏子奔卫……”
马融用迟缓的语调念出春秋经的经文和左传的解经传文,吐字清晰,一句一顿,申明句读,使听讲的弟子们能够听懂他所说的言语,为此表现出难得的耐心。
这对于年事已高的马融来说,并不简单。
作为豪族外戚、当世通儒、古文经学大师,马融声名之大远播四海,求教者多达数千人之众,聚集在一起,可谓人山人海,一座马家大宅根本装填不下,甚至连茂陵县城都岌岌可危。
如此之众,他一个人如何传授的来?
但是人家来拜师,他也收下了,便不能不教。
于是他的教学方法便是将弟子、门生分开传授。
弟子相对于门生来说,更加亲近、优秀,往往不是出身不凡就是学识优秀,深受经师本人的认可,有传承衣钵的可能性,所以才会收为弟子,传授的都不是普通大路货。
至于门生,则是简简单单的大班授课学生,学的也都是些普通大路货。
弟子有机会可以得到马融的亲自授课。
门生只能接受优秀弟子的代为传授。
很多门生从求学开始一直到求学结束、长达数年的时间里连马融的一面都见不到。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线上教学”。
就马融旗下数千之众来说,能算作弟子的,从他开始教学以来,十数年间,也仅仅只有一百余人,余者都是普通门生。
当前这个时刻,马融身边还在受学的、能够有机会接受马融面授的弟子,仅有三十七人。
而其中,能得到他的认可、出外代表他向众门生传达授课内容的弟子之中的精英——高足,仅有五人。
袁树并不在其中。
这不仅仅是因为高足的存在代表马融个人的颜面和尊严,特别慎重,更是因为袁树求学不过一个半月,年不过十岁。
以这个年龄这个“资历”想要成为高足,就算他身为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家族嫡系子弟,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马融能够网开一面,让袁树进入堂中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已经是看在他的女婿、袁树的三叔袁隗的面子上了,还想更进一步成为高足,得到马融的认可,就非要拿出点真才实学来。
马融虽然以放荡不羁著称,但是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当然,马融的底线的确是有,但是不多。
他身边众多弟子,除了郑玄、卢植等寥寥几人的确有真才实学、也真的是为了学术精进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和袁树一样靠着家庭背景直接走后门进来的。
无外乎为了镀金,往后好走路。
对此,马融也没有什么抗拒的情绪。
袁树今年十岁,在他的弟子之中算是年幼的,但是如他一般七八岁、十二三岁的童子,于弟子群体里也不算少。
虽然马融本人也是豪门公子哥儿出身,茂陵马氏家族也的确是个大家族,于身份上并不逊色于这些小公子哥儿。
但是出于政治上的谨慎小心,以及给家族子弟留一点香火善缘的想法,他还是拖着日渐疲惫的老迈之躯,亲自为这些豪门公子哥儿授课。
甚至可以算是启蒙。
因为有些小公子哥儿实在是不学无术。
比如袁树身边坐着的那个看上去就是一脸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纯真模样的许崇,便是被家族放任自由的一份子。
他是南阳豪族许氏出身,因为两个家族交好,所以两人年幼就是朋友,此番袁树西入关中求学,许崇这家伙便是老爹袁逢特意挑选出来给袁树的“伴学书童”。
倒不是说袁逢认为这家伙多么有才能,主要还是这家伙听话,很服袁树,袁树指哪儿打哪儿,是个合格的狗腿子。
这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肉厚扛揍,打架是一把好手,但是很明显智商不高,读书读的不利索,平白有了一个“马氏弟子”的名号,却连一个在袁树看来简简单单的句读都没有掌握。
为了面子上好看,马融特意派了高足卢植来传授指点他加快学习句读,给他一个人开小灶,结果饶是卢植如此坚毅的品性,也差点在许崇身上毁于一旦。
在这一点上卢植就不如袁树了,当袁树意识到许崇的大脑和知识是无法兼容的事实的时候,就放弃让他成为一个狗头军师的想法了。
人总有自己的用处,不会学习,总能会点其他的东西,没有没用的人,只有没用对地方的人。
事实上,袁树作为家传今文经典孟氏《易》家族出身的重要子弟却西奔关中求学于马融,这种事情在当时看来也不是太过于离谱。
在马融看来就更是稀松平常了。
毕竟袁氏家族的政治、学术操守和他马融的底线一样,有,但是不多,在今文经典和古文经学之间反复横跳、左右押注,也实在是寻常举措。
甚至于他们还能另辟蹊径,走自断烦恼根的路子,安排族人进入内廷充当宦官以图个“里应外合”,成功玩转了东汉中后期的官场,越发的兴旺昌盛。
所以袁氏家族在这个时期的成功绝非偶然。
不过该说不说,袁氏家族走后门送进来的这个便宜弟子袁树,在马融看来还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打着“不喜欢谶纬之学”的名义,主动要求离开袁氏族学,不学孟氏《易》,从汝南来到了茂陵,向马融学习古文经学。
这在当时的袁氏家族内本就是一件有点小轰动的事情。
更别说他还公开对自己的名字“术”表示不满意,想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树”。
为此还公然向袁氏族老开炮,说什么根据《汉书》来看,术是不学无术的术,不是什么好的意思,而树则是参天大树的树,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
他要参天大树,不要不学无术。
据说袁氏长辈里对袁树这种行为感到不满的大有人在,还有人要祭出家法,让袁树好好感受一下袁氏传统文化的厚重,让他知道什么叫嫡庶有分、长幼有别。
还是便宜老爹袁逢求爷爷告奶奶给他背锅,顶着非议把他接到了自己任职的关中,靠着自家老弟袁隗的老婆马伦的关系,把袁树直接送到了马融的内堂里,直接做了入室弟子。
这待遇不可谓不高。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以马融的身份地位,就算你是顶级豪门公子哥儿,一来就当了入室弟子,也要夹着尾巴伏低做小一阵子以示谦虚。
要知道,很多人从求学开始到结束,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见过马融哪怕一次,而你袁树小儿走后门进内堂,直接得到马融的“面授”,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又嫉妒的事情?
你要是就此老老实实的学,学出点东西来,那大家伙儿也只能忍着羡慕嫉妒,赞叹袁树有个好……祖宗。
结果袁树偏不按照大家所想的路数来。
他来到马融这边不过一个半个月,已经成为马氏弟子门生群体中一介响当当的新生代嘴炮。
不仅公开表示不喜欢今文经学的繁琐,对古文经学也是大加批判。
今天嘲讽《周官礼》迂腐,明天又说《费氏易》是捡他人吃剩下的东西回锅重煮还沾沾自喜,后面还直接怀疑《古文尚书》的真实性……
甚至还说《左氏春秋》还是做回史书比较好,别硬挺着蹭人家《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的解经流量。
好好一本史书你解什么经?
可以说袁树这一波操作直接把自己“肉食者鄙”的阶级属性和刻板印象给坐实了,狠狠的拉了一大波求学儒生的仇恨。
当然,这些说法也不是袁树自己开创的。
早在西汉末年第一次今古文之争的时候,这些说法便甚嚣尘上,对于大家来说也算是陈词滥调了。
可关键马融是古文经学大师,还很钟爱左氏春秋,你一个正儿八经走后门拜师入堂学古文经的家伙居然在人家古文经师老巢里嘲讽古文经……
这和在光武帝刘秀面前评价他的皇后阴丽华很润有什么区别?
你小子还真能润刀出鞘、让人加钱不成?
这就是典型的屁股上头拔罐——作死!
所以马融刚开始根本没有给袁树好脸色。
就算两人沾亲带故,还有袁逢、袁隗的讨好孝敬,念及自家宝贝女儿的处境,也就是勉强忍着不发火而已。
他觉得袁氏家族实在是不地道,给他送来这么个丧门星,看来是早就期盼着他少活几年早早归西了。
可人都来了,念及袁氏家族目前在朝野之中的权势,再加上袁树的老爹袁逢就是现任京兆尹,他实在无法对袁树多加苛责。
还能怎么办?
忍着呗!
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老马已经八十七岁了,倒也是血肉之躯,火气还是有的,逮着机会,还是想要教训一下袁树的。
今日,是马融对他们这一批年幼弟子的第十次教学,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面授教学。
前九次,都是让他的高足弟子卢植代替传授,给这些小子们摸摸底,看看基础,顺便补充补充基础学识,马融年老,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做托儿所的保育员。
在这期间,马融嘱托卢植多试探试探袁树的底,但不要太明显。
而根据卢植的观察,袁树貌似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学无术的狂妄小儿,看上去稍微有点知识储备。
卢植询问过他几个问题,发现这小子都回答出来了,而且回答的速度很快,并没有深思,但机会有限,卢植没有试探出太多。
所以今日,马融决定亲自出场,由自己来亲自教学,好好看看袁树这小子到底是个狂悖小儿,还是个天纵神童。
不过刚开始肯定不能明晃晃的针对袁树。
马融很是常规的继续卢植教授的内容,继续给这帮公子哥儿们传授左传中的内容,他念一遍,让公子哥儿们念一遍,然后各自做笔录。
教学过程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靠在软垫上的马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坐在下首左边的袁树,居然发现这小子根本没在看他。
顺着袁树的视线,马融发现这小子正在和他喊来演奏女乐的某个舞女眉来眼去。
马融性情喜好奢侈,搞学问也要充满仪式感和奢侈感,且多有荒唐之举。
人家学堂讲究一个严肃谨慎,恨不能除了桌椅板凳笔墨纸砚之外啥都没有。
他偏不,他要给自己挂红纱帐,前面教授门徒,帐后设置女乐,一边讲学一边演奏乐曲,侍奉的舞女们还穿着轻纱,十分魅惑,以至于经常有弟子走神,被他训斥。
他还以此为乐。
眼下正好逮着袁树走神搞小动作,马融大喜,意识到这是个绝佳机遇,立刻停止讲经,板起脸,准备输出。
他伸手拿起戒尺,对着面前的地板敲了一下。
“术,为师方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袁树方才正在和马融府上最漂亮的小舞女眉来眼去,想着啥时候把这个小舞女骗到手带回家玩养成游戏,骤然听到马融喊他的名字,转过视线,看向了一脸板正的老不修。
咋的?
就准你设红纱帐置女乐奢侈享受,不准我揩揩油捞点好处?
想敲打我?
第一次正式面授就要针对我?
袁某人最喜欢和有实力的人交手过招。
于是袁树微微一笑。
“老师方才说到左传云: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
看着袁树嘴角挂起的邪笑,马融一阵郁闷。
这小子难道一边看美女一边还能听他讲经?
一心二用在这小子身上难道是真的?
他不死心,继续发问。
“于此可有疑惑?”
“无。”
“那为师有所疑惑。”
“老师请说。”
看着袁树一脸坦然的模样,马融决定正儿八经试一试这小子的深浅。
“传何云夷吾无礼?”
马融问毕,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树身上。
包括方才与他眉来眼去的小舞女。
袁树则想了想左传这段记载的前因后果。
“申生不自明而死,夷吾改葬之,是为无礼。”
“…………”
马融有些意外。
袁树的回答还真是屁股上面挂水壶——有一定水平,甚至和他自己心中的答案都较为接近。
但是他所得出的感悟是他多年苦学之后抽丝剥茧方才得出,袁树得出如此解答,除了他天资聪颖外加名师指导,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只是他家传孟氏易,乃今文经家族,区区十岁小童,就算家族有意培养,又如何能对古文经典的左氏春秋如此熟悉,甚至能窥见传文记载之后的奥妙?
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学问精深的经师深藏于心中的奥妙,一般只传授有天资、能为政的高足弟子,稍微愚笨一些的弟子都没有学到的机会,袁树没有得到他的传授,居然无师自通?
倒也不是马融没有见识,实在是这段记载背后的水太深,牵扯太大,没有高人指点,几乎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把这潭水给趟明白了。
而且袁树的这个回答非常隐晦,既没有让旁人清楚的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能让有一定能耐的人听懂自己的意思。
马融顿时升起了浓浓的好奇之心。
他看了一眼周边众人,见幼童弟子们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袁树,更别说其余侍者了,于是便放下心来,准备与袁树把话说明白一点,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这个事情。
“术,申生为何而死?”
“为晋嗣位而死。”
“何人致其于死地?”
“献公,骊姬。”
“夷吾为何改葬之?”
“为安抚人心耳。”
“可有成效?”
袁树稍微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夷吾先杀里克而后改葬申生,既铲除权臣,又宣布铲除行动到此为止以安抚人心,效果斐然,遂稳坐国君之位,纵有怀异心之人于内外,亦不能动摇之,然不知报恩、反复无常者,纵有通天之能,必不能长久。”
马融不说话了。
这四个问题,让他意识到袁树是真的明白这段记载背后的牵扯。
这小子,是真的把这潭水给趟明白了。
谁指导他的?
袁氏的某个神秘学问家?
袁氏家族内部还有这样愿意钻研学问的大家?
好吧,就算有,可他才十岁,有必要把这种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你袁氏为避祸生存,是否做得太多、太过了?
让一个孩子了解这些,就算他真的很聪明……
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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