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张府(下)
“话是如此,但是中行,你要关注一件事情,那就是时局变了。”张阁老先是点头,却又摇头。“眼下局势,可不是当初西人跨海而来,帝国之势摇摇欲坠之时了,高相坐镇中枢,镇压天下二十载,天下已有太平气息,却也有着太多不平之音!”
想起这些年里,内阁收来的各种弹劾高拱的札子奏章,哪怕心如铁石一般的张阁老,都有些咋舌。
但却旋即又是起了几分佩服,他不禁想到,面对天下非议,又有几人能够,像这位高阁老一般,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呢!
就在张太岳端坐思索之时。
吴中行也在沉默。
他想起了武定侯府那姑娘的话语。
这天下。
真是太平了吗?
扬汤止沸。
中枢不知,他这等出身的人,又怎么能不晓呢?
但是....
吴中行望了一眼面前的张太岳。
中枢....真不知否?
过了良久。
张阁老随手拿起手边札子,边是翻阅边是问道。
“那武定侯府那边,现在又是如何?”
东扯西扯半天,终于还是牵扯到了今日要紧之事。
早有腹稿的吴中行轻声道。
“还不等宴席散开,武定侯府的老侯爷,陪着几位国公,一同前来,护着郭家小娘子,去了宫中。”
张太岳不动声色,只是继续听着。
那等动静,自然是瞒不过他。
别说是那几位或是兴高采烈,或是扬眉吐气的军侯闹出的这般动静。
就是宫中那位许久没有出面的三太子,昨天夜里,也是发出了好的威势!
半夜龙啼焰舞,把帝都东面的天都给染了个通红。
他昨日本有公务,陪大理寺的外使喝了点酒,趁着酒意本想酣眠一场,最后却也只能在侍女的搀扶下,瞧了一晚的好戏。
“中行怎么看这事?”低头想了半日,张太岳决定问问自家弟子。
“你觉得这郭家女这日,到底是何种情况?有无可能真像坊间所说,这是武定侯府多年底蕴,今朝终于展现而出.....”
吴中行想了一下,也是摇头:“弟子觉得不像。”
“虽说这郭家在嘉靖爷时候,做到了武勋首贵的日子,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就连嘉靖爷那等人物,耗尽心力,却也破不得天尊名讳,郭家....还是太过浅显了。”
张太岳听了,也是微微颔首。
众所周知。
那位嘉靖天子算是帝国这几代天子中,最为杰出的一位。
但他却并没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花费在这偌大的帝国之中。反倒是用国运为倚仗,试图去揣测道教三位大老爷的根底.....
甚至在张阁老心中,先帝爷最后沦落到那个仓促狼狈的结局,他那坑货老爹有着不小的缘由。
毕竟国运摇曳,还不是因为先帝爷耗用太多之因?!
而吴中行还在继续。
“按照高首辅的说法,郭家娘子前些年都在青城山修行,很大可能,是那青城山里的道宗余韵.....”
张太岳也终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弟子,他有心想问一些其他言语,但最后还是摇头。
“这是高拱随口的胡言乱语,切不可相信。”
抬头看了眼吴中行迷惘表情,张太岳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两句。
“郭家娘子所施展的,乃是道门八大神咒之一.....虽不知具体,但这八门神咒中,哪一门里,都有着了不得存在底蕴。”
“不说其他,就说那龙虎山,靠着一门排列在后的【金光咒】,这些年与武当山并列排序,一时瑜亮.....这青城山要是有着底蕴,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位?”
吴中行听了,也是恍然大悟起来。
这等神咒。
并不是那些老太婆的裹脚布——藏得越深,味道就越重。
靠着这等神咒为基,可以足够蔓延出一条令世人惊诧的法脉......哪家道宗有了这等底蕴,都不可能藏着掖着,不彰显出来。
毕竟,眼下来说,以青城山道宗的排序,在头部的几家道宗里,也是倒着数比正着数来的快.....
只是想起道宗之名,吴中行又想起这几日京师的大新闻,一念至此,这位翰林编修却是再度蹙眉相对:
“恩师,有无可能,这是从前史里得到的东西,那些道士不敢声张.....”
“子道(吴中行字子道),”张阁老见吴中行这般天真,却也是莫名亲近起来,称呼其字道。“你要记住,这【青羊宫】之所以遭到如此结局,原因并不是研究前史.....”
这位中枢阁老冷漠开口,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
“而是研究了这么些年前史,却连半点进展都无!”
吴中行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得自己没听清恩师所言。
心神摇曳,如泰山压顶一般!
“你为翰林编修,可知徐阁老的案子怎么样了?”
张太岳见吴中行半天没有反应,还是在案上合起那个来自于松江府的札子,无奈朝他再问。
“宫里本来对那些札子并无所谓,这些所说什么横行乡里,田地万千的言语,对于天子与太后来说,实在是没有新意到了极致.....”吴中行也是一板一眼,说起了天子的反应。“毕竟徐阁老是退仕首辅,真要没了那等声势,还以为帝国亏待他了。”
“但是.....”
“但是什么?”
张太岳蹙眉道。
“但是高首辅好像有所不满,那几位所属高阁老的翰林编修时常在天子面前念道,念久了,估摸着天子也要恼了。”
张太岳无力的晃了晃手掌,最后也是叹息了一声。
在嘉靖朝时,高拱在翰林院供职,但这个人比较孤傲,对一般人和事不掺和不站队,被嘉靖选中做了裕王也就是日后隆庆天子的老师。
太子去世,裕王朱载垕成了新太子,高拱成了未来帝师。他教导了裕王二十九年,因此裕王对他非常尊重。
也是这二十九年,高拱从国子监祭酒一步步被提拔到礼部尚书,之后进入内阁。
这背后的推手是徐阶,虽说他要攀附太子裕王,才将裕王信任的老师带入内阁。但不管怎么说,真从帝国惯例来讲,徐阶是高拱恩主,是谁都挑不得错的。
但是没有人想到高拱的性子会是这般,他对徐阶的提拔,心中并不领情,认为自己能力超群,进入内阁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等到隆庆天子登基之后,因为内阁首辅之位,双方便立刻斗得是不可开交。
靠着隆庆的信任。
哪怕徐阶能将严嵩斗倒,能熬过嘉靖一朝,最后也只能灰溜溜的回了松江府去.....
张太岳眼神深邃,想起了数十年前。
若不是西人因为福禄膏之事引得战事,让高拱无暇顾及......恐怕早在当年,这徐府就已经风雨摇摆了。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
时局刚刚一稳,这高首辅,就又迫不及待伸出手来,要把昔日政敌赶尽杀绝.....
行事这般酷烈,就不担心自己日后会落得何种下场吗?
“恩师....这徐阁老一族在松江府,这些年吃相确实有些差了.....”
吴中行不是什么蠢人,他自然知道自家座师为何如此做派。
“我何尝不知此事.....”张太岳看了眼桌上札子,反而眼神飘忽,“徐阁老是吾之座师,不仅如此,我昔年还受恩于徐阁老,今日,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当年嘉靖天子驾崩仓促,并无半句遗言,是徐阶绕过高拱,让张太岳与他,一同编撰。
可以这么说。
就这么一件事情。
就让张太岳的政治资本,吃到了今日!
平心而论,以张太岳自己的才能,没有这等事情,进入内阁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真要说自傲,难道他高拱认为自己才能足够,他张太岳就不行?
但无论如何,徐阶退出中枢舞台,留下的政治势力现在只能团结在他的身边.....若是张太岳他眼睁睁得看着自家座师被高拱赶尽杀绝,那么日后,谁又愿意来投奔于他?
只不过这等言语,却也不能与面前的弟子细说。
张太岳轻轻看了眼吴中行,面前的这位弟子,其他哪哪都行,但就是性格太过耿直.....
想了想,他还是与吴中行说道。
“子道,其他事情我也不强求,但只要你做一事。”
吴中行听了,也是连忙俯身。
“恩师何必如此。”
“你且记得!”张太岳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我思之,这些时日,高拱已经下了手段对付徐阁老,各种手段皆用,可以说是四处落子,做了个天罗地网,但无论如何,最后一招却也要派人做那收官之人......你若听闻风声,一定要立马报我!”
吴中行听了这话,一下子也是不能做出保证。
毕竟真有这事。
必定是高首辅瞒着自家座师而进行。
从中枢运行的角度来说。自己若真是通风报信,反倒是有违规章......
所以一时之间,吴中行反倒是不能开口保证起来。
而张太岳见状,并没有催促,反倒是举起一旁茶杯,细细品了起来。
倏忽间。
书阁之内,静得连那啜饮声都能听清。
反倒是吴中行的心情也随着这种极端的压抑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但他始终紧绷住表情,没有任何动作,直到最后,他深深低头道。
“弟子明白了。”
见了弟子这般反应,张太岳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情,他只是淡淡说。
“子道。”
“放轻松点。”
“以徐阁老在江南的经营,首辅派谁去.....”
“都会是一样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