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张府(上)
不同于暑气还在蒸腾的南方,秋寒料峭的帝都已是一片肃杀。
后半夜响了几声天雷,紧接着就是扯起漫天丝丝冷雨。
使得天气越发显得冰冷。
这等冰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就连那些吃着皇粮的巡夜更夫皂隶,都挂着一清鼻涕晃悠南北。
但今日的更夫却不敢半点抱怨。
不说说那紫禁城里时不时蹦出来的轻骑简从,就说各处城楼三更鼓敲过之后,那本该萧瑟冷清让一片喧闹变得寡静的宵禁今日却也没有半点作用。
这等时候。
就已经让那些老道的更夫明白,今天是一个不一样的日子。
而等到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
通往各个府衙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老京师人屁股没离开炕头,嘴里说着尖酸得话语。
“嗨!”
“老太太今天又喝豆汁儿。”
“好喜了!”
张府。
“吃饭了吗?”一俊美刚毅的中年人站在前厅,直截了当问。
“接到恩师通知,我就从吏部直接赶了过来,实在是顾不得上吃饭。”吴中行摇头苦笑答。
中年人也不说其他。
当下喊过一个家人,说道:“你去通知厨子,熬一锅小米粥,直接送到书房来。”说罢便领着吴中行进了书房。
紧挨后屋的东书阁,是中年人处理政务之地。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但每一本都有翻动的痕迹。
硕大几案之后正面墙上,却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垂拱而治”四个大字,却是当今首辅高拱的手书。
此四字本应是形容天子之语,却被高拱赠予当今天子恩师,此地主人。
这等事情一出。
在一开始就引得朝堂动荡,后宫震怒,各方云动,但最后,这位张阁老却堂而皇之收下,挂在书阁之上!
这番举动。
虽让诸事平息。
却也给了这位张阁老,一个糯米阁老的外号。
此刻房间内已经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侍女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书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
吴中行才是刚刚坐定。
就又有几位侍女鱼贯而入。
这一排侍女。
高低胖瘦,整齐划一,摆上了一桌茶点。
瞧着这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的餐点。
折腾了一晚上的吴中行,早已感到饥肠辘辘。
还不等他开口。
一旁的侍女已经躬身添一碗加了乌参鱼翅的小米粥给捧了上来。
金黄色的小米与透明略带琥珀色的鱼翅交织在一起,在灯光下泛着温和而诱人的光泽。
侍女轻轻搅拌,就见细腻粘稠的粥体缓缓流动,释放出一股混合了海洋鲜香与谷物自然甜美的独特香气。
它们在空气中交织融合,形成了一种既复杂又和谐的味道层次。吴中行只是瞧着,就仿佛可以感受到大海的广阔与农田的丰饶,让人心旷神怡。
随着热气袅袅升起,这种香味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不仅能够勾起食欲,还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沉浸在这份简单而又美好的味道之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
口中唾液都已经分泌不少的吴中行突然想起那位清冷女子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直接摆了摆手。
拿起最远处的牛乳,自己端了过来。
“我就喝这吧。”
说完。
便是自顾自的轻饮起来。
外面沸反盈天。
此地二人。
竟然半点声响不做!
直到牛乳入肚。
吴中行才堪堪起身再次行礼,等做到一切后,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对面那人问道。
“首辅在吏部做甚?”
吴中行面露讽色道。
“前几日御史汪文辉上疏讥刺时事,抨击执政之臣不该操切报恩仇。我们这位高首辅自然是知道,这是在指摘自己,于是当场召来汪文辉,直接斥骂,而今日坐镇吏部,就是在准备将其外放为宁夏按察佥事!”
说到后面。
原本面露不屑的吴中行也是有点悻悻然起来。
按察佥事是太祖皇帝建章立业之时所置之官,位正五品大员。帝国建国后沿置。此官职掌与按察副使同,后逐渐演变成为分巡道,故又称此官为道员。
在有些地方,有分管之事重要,并不比寻常从四品来得差上多少。
但也得看与什么比!
汪文辉是隆庆四年的进士,观政工部。历任工部虞衡司主事、云南道监察御史。要知道隆庆年间,高拱以内阁掌吏部,权势煊赫,而其门生韩楫等并居言路,“日夜走其门”,营私苟且,专营见不得人之勾当。但汪文辉从资历上来说,亦算得高拱门生,虽其洁身自好,断不与之同流合污,但该享受的好处与功劳也少不了多少。
也是如此。
他这年纪,一路扶摇直上。从工部这等煊赫地方出来不算,又去做了巡查御史。
要知道,到了前朝正统时期后,巡按御史更是可以与布政使这种三品大员平起平坐,虽然依旧是七品官员,但不用再以品级拜见地方官员,四五品的官员见了巡按御史反而是需要拜见了。
并且随着文官地位越来越高,巡按御史除了官阶七品没有升,权力是越来越大,可以对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三品大员有着考察和举荐之权,甚至像汪文辉这等,座师是高首辅的,足够可以影响到西南重镇上总督和总兵那等武将!
说句位卑权重。
是半点都不会错!
甚至前些时间。
帝国与那高卢帝国决战南方之时。
由汪文辉亲自弹劾广西巡抚潘鼎新虽久逢兵事,屡挫贼叛,却私下自认为明西战争最后会以和局收场,于是以节省军饷为主,不尽心力。
朝堂闻之,一时惶惶。
一区区御史,胆敢怒斥边疆大吏!
但最后还是高拱力排众议,遣锦衣卫临阵调查,果真,发现确如汪文辉所说。
也是如此。
这一次镇南关得胜,就连宫中的太后都夸奖了一番汪文辉。
但这般功臣。
这般曾经被高拱夸耀的弟子。
刚有抵牾,竟然就直接被发配至了西北之地。
如此雷霆手段。
真是让人感到心惊胆寒!
想到这里,各种思绪在心头乱撞,归到最后,却是一声叹息。
“终究是座师弟子,双方之间又何必闹得如此。”
只是对面那人嗤笑一声,却是摇了摇头。
“中行,你得记住,他高拱先是帝国首辅,后才是那汪文辉的座师!”
“座师弟子,可有师徒之情,但首辅弟子,却哪需那等之物?!”
吴中行登时怔住,半晌方才回复:“恩师所言,却也是极是。”
“我这所言又是极是?”中年人指着满案的札子、文书,无语至极。“你吴中行跟我在这里当面扯什么鬼?有什么想法就说,别在这里扭扭捏捏!”
吴中行也满脸无奈。
“你放心,这里就你我二人,又何必如此郑重。”张阁老赶紧又安抚。
吴中行这才微微颔首,然后正色言道:“弟子以为如此动静,太过酷烈,首辅乃天下文臣之首,如此对待弟子,人心波荡,实在是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