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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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无限的空间与时间

但宋画的变化,不只受制于外在的气候,更取决于内在的趣味精神。

这样的审美趣味,其实在五代就已经开始蓄积了。像生活于唐末与五代初年的荆浩,就曾画过《雪景山水图》轴,像森然的白日梦,让我怵然心惊。画面上,山崖层叠陡峭,高入云天,山体上所有的皱褶间,都积累着千年的白雪,让人陷入寒山永恒的寂静里,比西方中世纪的宗教绘画,更让人感到静穆与崇高。

在荆浩之后,又有巨然画《雪图》轴、赵干画《江行初雪图》卷,在他们的细绢上,大雪遮蔽山野,天地一片素白。五代绘画,为后来的宋画,奠定了一个伟大的起点。

所以宋画一上来,那格局是不一样的。中国绘画的核心由人物画转移到山水画,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而瞄准了整个宇宙。那些卷,那些轴,不仅营造出无限的空间,更营造出无限的时间。画山,画雪,其实就是画地老,画天荒,画宇宙,画星际空间,画宇宙星辰的空旷、清冷、孤绝、浩瀚。

我们常把唐宋连在一起说,但唐宋区别是那样巨大。若把唐画与宋画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二者是那么泾渭分明,就像唐三彩与宋瓷,前者热烈奔放到极致,后者细致沉静到极致。这一方面关乎唐、宋两朝的气候变化,另一方面又与这两个朝代的气质相吻合——唐代中国本身就是一个跨民族共同体(唐朝皇室有一半的鲜卑族血统,唐太宗李世民既是大唐帝国的皇帝,又是北方各少数民族政权公认的“天可汗”),在中原文明的衣冠礼乐中注入了草原民族的精悍气血,李白沿着天山一路走到中原,他的诗里,就包含着游牧民族的海阔天空、热烈奔放;而宋代中国,又回到“中国本部”,尤其南宋,版图退缩到淮河以南,所以李敬泽说:“宋人的天下小。宏远如范文正,他的天下也是小。范仲淹心里的天下,向西向北都不曾越过固原,向南甚至不越衡山。”[9]在北方,金、蒙古、西辽、西夏、吐蕃等呈半圆形将其包围,宋朝几乎成为列国之一,“普世帝国的朝代,终究只是历史上留下的记忆”[10],大唐的艺术无论怎样夺目灿烂,也只能成为后人眷恋、缅怀的对象。或许正是因为唐画的那份绚烂、热烈、张扬,使宋代画家决定走向素简、幽秘、内省。这也算是一种物极必反吧。

韦羲先生说:“唐文明的性情如太阳,宋文明的气质如月亮,山水画在月光下进入它最神秘伟大的时期,力与美,悲伤与超然凝为一体。汉文明向内的一面又走到前来,要在一切事物里寻找永恒的意味。永恒是冷的。永恒的月光照耀山水,再亮,也还是黑白的、沉思的。”[11]

在宋代,李成画山,画得那般枯瘦,给人“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的感觉;范宽《溪山行旅图》轴,把岩石堆累出的寂静画得气势撼人,同时具有石头的粗粝质感;郭熙的画里,多枯树、枯枝,代表性的作品,自然是《窠石平远图》卷(以上皆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描写深秋时节平野清旷的景色,技法采用“蟹爪树,鬼面石,乱云皴”,笔力浑厚,老辣遒劲……他们画的,难道不像月球表面,不像宇宙中某一个荒芜冷寂的星球?而我们,不过是这荒芜星球上的一粒尘埃罢了。因此,我们也只能如苏东坡《赤壁赋》所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我曾说:“儒家学说有一个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就是它过于关注处理现实社会问题,协调人的关系,而缺少宇宙哲学的形而上思考。”或许受到外来的佛教的激发,宋明理学为传统儒学进行了一次升级,把它拓展到宇宙哲学的层面上。绘画未必受到理学的直接影响,但无论怎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当中国绘画走到宋代,哲学性突然加深了。

总之,在经过五代宋初一代画家的铺垫之后,宋代绘画一方面追求着俗世里的热闹繁华,另一方面又越过浮华的现实,而直抵精神的根脉,由外在的追逐,转向内在的静观。在永恒山水、无限宇宙里容纳的,是他们“独与天地往来”的精神气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厚重雪意(空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感(时间),在唐代没有找到对应的绘画图像(王维的绘画有诗性和哲学性,可惜无真迹留下),却在宋画里一再重现。

如果说在晋唐,中国绘画走进了它激情丰沛、充满想象力的青春期,那么到宋元,中国绘画则进入了它充满哲思冥想的成年,明清以后,中国绘画则进入老年时代,把更多的时间,用于追思和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