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纸装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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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卖席巷居民大多是世代居住在此的,向来团结,一家有难家家帮。

顺着莫惊春家这报丧的三响炮,听闻莫惊冬意外早逝,许多街坊早早聚到纸扎铺,好像也不需要多说,自动自发地来帮忙。

两张大圆桌被支起,放在纸扎铺门前骑楼下。莫三爷和莫六叔牵头坐镇,自然而然主导起丧事。几个老先生捧着万年历聚在一起,先给莫惊冬择一个出殡的日子。

在卖席巷开了多年照相馆的老蔡头,洗了一张莫惊冬的照片,镶在黑框相框里,送到卖席巷四号来。

“唉,这还是星河仔上个月办入学要拍证件照,我让阿冬一起拍的呢。”

老蔡头摇着花白的脑袋长叹,把照片交给莫惊春。

相框里的人嘴角微微勾着,双眼神采飞扬,熠熠闪着温和的光。和莫惊春记忆里的大哥一样,又好像有些许不一样。

莫惊春沉默着把照片带到店铺后的天井,莫家的祖宗牌位都供在天井的东侧。莫惊春在莫六叔的示意下把照片立在祖宗牌位前的小桌上,瓜果糖饼和茶酒已经供好,莫六叔又让莫惊春从仓库里拿一个新的香炉来,系了红绳,白米掺着祖宗香炉里的灰填进去。

听闻消息的街坊陆陆续续来,都从自家带了一整扎新的香。取一柱点燃后,插进莫惊冬的香炉里,剩余的香就放在供桌的一旁。

他们惋惜着莫惊冬的英年早逝,常规性地和莫惊春说一句“节哀顺变”。来的人不少,有些人莫惊春还认得,有些人莫惊春已经记不得。连黑框里的莫惊冬,他都要仔细看几眼,才能恍然想到:噢,这人是他大哥。

莫惊春一夜未睡,此刻脑子昏昏沉沉,莫三爷把旱烟锅里的烟灰敲出来,填上新的烟丝,跟莫惊春说:“你赶了一夜路了,上去睡一觉。睡好了把你大佬的衣服和东西捡一捡,让他带走。”

按照习俗,逝者穿过的衣、用过的物应当要跟着逝者去,或烧或埋或扔,总之是不好留在家里的。

莫惊春上纸扎铺二楼,在莫惊冬房里坐了好久,环顾几十年都没怎么变化的房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下手。躺下来也闭不上眼,看着顶上的瓦片发了半小时呆,头重脚轻地下了楼,坐在店里那张小马扎上,扎一只纸马。

店里已经有很多纸马,但他想给他大哥亲手扎一个。在莫惊冬出殡那天,这只纸马要载着莫惊冬的生辰忌日和经文,成为祭品的一部分,载着莫惊冬的魂上路。

十年没有干过纸扎活,莫惊春手生得厉害,指腹连连被竹篾划出一道道口子。烈火燎过一样热辣的痛觉,似乎总是在时刻提醒他,他现在并不是在梦里。

“阿弟,星河仔被你黄三嫂带睡着了,你黄三嫂也帮他跟老师请假了,这个星期就不要叫他去上学了。”

有人在莫惊春旁边蹲下,揉着围裙搓着手,小心用手肘碰一碰莫惊春的手臂。

老蒲镇人爱管一家兄弟里的哥哥叫“阿哥”,弟弟叫“阿弟”。莫惊春又是卖席巷这一辈里最小的一个,都是被阿弟阿弟地喊着长大的。

莫惊春迟钝偏头去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黄三榨粉店的店主黄阿德。莫惊春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黄阿德的话,惊觉他竟然把莫星河完全忘在了脑后,莫星河是什么时候被人抱走照顾的都不知道。

莫惊春点点头,“麻烦三哥了。”

莫惊春声喉有些嘶哑,说完咳了一声,觉得喉咙里涌上来的都是血腥味。

“讲这种客气话干嘛?”黄阿德拍一拍他的背,拿走他手上的纸马骨架,哄着小孩一样低声说,“去吃一碗榨粉先,你有十年没得吃三哥做的榨粉了吧?这些吃饱了再搞。”

莫惊春想到他大哥之前说,要请他和楚慈青吃黄三榨粉的话,心里怅然。像一具行尸走肉,被黄三带到榨粉店里。

早餐时候已经过了,榨粉店里没什么客人。黄阿德把帮忙的街坊都叫到榨粉店里来,用大脸盆盛的榨粉端到桌上,让众人自己添到碗里。

榨粉是蒲镇的特色,发酵后的米浆被榨粉器压到滚水里,煮熟成米粉后淋上高汤,再撒肉末和配菜,粉带酸味,软滑开胃。

几个叔伯和莫惊春一桌,有人问莫惊春之后的打算。

莫惊春敷衍答了几句,这才想起看手机。

手机里的消息众多,但在某个时刻都停下了。莫惊春翻到楚慈青的页面,楚慈青说已经帮他向公司请好了假,剧组的事情他们公司也已经找人接手。

“你们公司那黄世仁说了,就批你七天,多一天都不行。”

楚慈青的语气带着轻蔑和鄙夷,30秒的语音里没忍住,两次呸了莫惊春公司的“黄世仁”老董。

“要我说,你干脆辞了算了,你这些年给你们公司当牛做马地拓业务,他假都不多给你一天呐!给这种无情资本家打工干啥?”

莫惊春垂着眼看手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突然被递到他眼前。

“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我顺路帮你拿回来了。冬大佬在医院的费用我先垫了,清单我等下发给你。”

莫惊春接过档案袋抬头看人,没了口罩遮挡,他不太敢肯定,“莫问枕?”

莫家男人都长得高,和岭南地区的平均身高相比,算鹤立鸡群。莫惊春初初到BJ的时候,说自己是南城人,人家都不信,说你们那里的男人不都是矮矮个的吗?你长这么高一定是北方过去的。

莫问枕和莫惊春差不多,都是一八几的个头,面皮白净,但身材壮实。因为职业的缘故,莫问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人都透过眼镜冷冷冰冰地看。这会儿在他对面坐下来,唏哩呼噜吃粉,一脸疲倦色。

“这几天把要一起烧的冬大佬的衣服和东西都打包好,我拿了几个麻包袋回来,扔你店里了。”莫问枕和莫惊春交待,“只能烧五袋,多的火葬场不收,你整理仔细,烧不了的就扔掉。”

莫问枕这话说得硬邦邦,莫惊春察觉出微妙的敌意。莫惊春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莫问枕从碗里抬头,看向他,“你大佬不在了,纸扎铺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回来接手?”

这话的语气很不客气,莫惊春皱了皱眉。

他当然还是要回BJ去。

十年前他没想过接手家族的传承,十年后他依然没有这个想法。

要是有一丝一毫接手的打算,当时也不会在祠堂里轰轰烈烈地闹一场,然后连夜北上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