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提前铺垫
李象沉默,第二谏,又不行。
李世民不纳。
李象没有就此放弃,再接再励道:“臣还有第三谏。”
“臣请:罢社仓,大建官仓。”李象笃声道。
所谓社仓,就是在天下各州县基层乡里中,除赋税外,每户农民每亩多缴纳二升,由官府保存,凶年用于赈济百姓。
即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有权是百姓的。
官仓,更不用说,由朝廷官府所建立的,所有权是朝廷的。
李世民皱眉,第一反应就是李象又想效仿故事。
贞观二年他下旨设立社仓之际,马周等群臣带头纷纷反对。
说国家的兴亡,不在于积蓄的多少,“惟在百姓苦乐”。
国家需要积蓄是很应该而且很必要的,但应该是“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像隋朝一样,百姓劳苦不堪,却要强行搜刮聚敛,最终都成了敌人的资助,这样的积蓄攒了有什么用?
马周等人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社仓制度早在隋朝就破产了。
隋朝百姓缴纳粮食,成立社仓,结果等到了灾年乱世,社仓里的粮食没有了——早就被隋炀帝征用了。
朝廷没信用啊。
社仓制度成了剥削聚敛百姓的手段。
此等冠冕唐皇的话,李世民当然没法反对,于是李世民玩起了套路。
他先是极力赞成马周等人的谏言。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凡理国者,务积于人,不在盈其仓库。
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但使仓库可备凶年,此外何烦储蓄!后嗣若贤,能自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积仓库,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说得比马周等人还伟光正,即百姓不富足,朕这个君王再富足又有何用?
但转头就强推了下去,社仓制度由此在大唐施行。
李世民就是要告诉马周等人,你们说的这些朕都懂,且朕懂得比你们还多。但既然朕知道为何还非要施行,是因为你们看的还不够远,没领会朕的意思。
朕岂是隋炀帝那个亡国之君能比的。
隋炀帝没信用,朕可是信用杠杠的。
表示你们在第一层,朕在大气层。
马周等人还能怎么办,哑口无言。
此刻,李世民初听之下,本能的就以为李象是想效仿马周等人。
但马上便注意到李象“罢社仓”后,还跟着一句“大建官仓”,李世民这下糊涂了,是真的不懂了。
直接从大气层降到了第一层。
那边李象不管不顾,径自说道:“隋氏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华州永丰仓,陕州太原仓,储米粟多者千万石,少者不减数百万石,天下义仓,又皆充满。
京都及并州库布帛各数千万,而锡赉勋庸,并出丰厚,亦魏、晋以降之未有。”
什么“洛口仓和回洛仓都建于大业二年。洛口仓有仓城,方圆20里,穿3000窖,窖容8000石;回洛仓在洛阳城北,仓城周长10里,穿300窖。如果以当时人均每日二升计算,那么这两个仓的粮食足够四百万人吃整整一年。
什么薛举:因发兵,囚郡县官,开仓以赈贫乏。
罗艺:于是发库物以赐战士,开仓以赈穷乏,境内咸悦。”
李世民下意识便点头,隋末这一群军阀头头,什么河北窦建德,洛阳王世充,乃至大唐能起来并壮大,多是占据了隋朝的粮仓。
隋朝之富,最直观的证据,就是遍布天下的大粮仓。
就连大唐都不能免俗,在太原起兵后:开仓大赈饥民……应募者日益多。
但马上李世民便回过神来,看着犹在喋喋不休,头头是道的李象,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好你个逆子......孙。
他大喝一声:“住口,你这逆孙,你昏了头,也欺朕昏了头不成?”
李象一怔,不解的看着他,彷佛在说你干嘛打断我,难道我说错了?
罢社仓不是对百姓好吗?大建官仓难道好处不是更明显吗?
李世民咬牙切齿,真要像李象说得那般,前隋“天下死于役而家伤于财,揭竿而起,二世而亡”的景象,马上便会在大唐上演,他成了唐炀帝。
李世民咬牙问道:“朕只问你,大建官仓,粮从哪里来?”
“朝廷从民间收购啊?”李象诧异道,彷佛在说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官府又不产量,只有百姓才产粮。
且得益于你这个陛下励精图治,贞观四年以来,天下皆丰,百姓手中不缺粮,如今米价才数钱。
看李象犹不明白,李世民恨不得大喝一声,骂醒李象:“天有四季,地有寒暑,粮米钱财所产皆有定数。
且有丰产,便有减产。
天旱水灾,谁人能定?
一旦灾年,官吏为政绩填充官仓,不放且征,百姓可还有活路?
此例断不可开。
逆孙,要真的像你说的那般横征暴敛,都聚集于官仓,大唐灭亡,指日可待。”
隋朝是富裕,官仓储量无数,但那是建立在严刑峻法之上。
百姓再温顺,也没有如此压榨法。
这小儿可知,隋文帝曾规定,“盗一钱则弃市”。不久以后,还觉得处罚不够严厉,又开始鼓励告奸:“行署取一钱以上,闻见不告言者,坐竟死。”
连坐啊,如此才钱粮聚集如山。
此小儿所言,无异于让他重拾连坐之法,不然何以杜绝贪腐之事。
李象撇撇嘴。
时人意识中,财富总量就是有限的——不在官,就在民。朝廷赋敛粮食,那么对应的,民间的存粮就会减少。
李世民犹在气咻咻:“朕还本以为你这孩子是聪慧的,没想到竟如此不晓世事。”
“你......你何其愚也,汝跟那‘何不食肉糜’之晋惠......有何区别?”李世民斥责的声音戛然而止,恍然意识到拿李象做比晋惠帝不合适。
晋惠帝再怎么说也是皇帝,对李象来说僭越了。
李象暗暗摇头,陛下,这天下钱粮可不是有数的啊,天下......大了去了,大唐粮食不够,可以从别处抢啊。
但他只是撇撇嘴,也不解释。
因为解释无用,除非拿出事实证据,不然太过苍白。
李世民见他不吭声,以为意识到错误了。
才长舒一口气,感到有些疲惫,正要挥手让他退下。
李象却再次开口道:“臣还有第四谏。”
说完,不给李世民拒绝的机会。
快速说道:“臣第四谏,请大建藏书馆,遍及天下各州县,乃至一县至少有一座。”
李世民一滞,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李象犹在说道:“遍观历代,每逢乱世,民不聊生,图籍亦然。不说项羽焚咸阳,先秦典籍尽丧。单论前隋,其馆藏书足有37万卷,创历代之最。就连炀帝杨广,亦亲自主持编纂图书31部,一万七千卷。
然隋末乱世,到我大唐,经高祖与陛下两次下旨,如今也只收集二十万余卷,足足少了近半数,殊为可惜。
若于天下大建藏书馆,遍布各州县,即使经历兵燹战火,天灾人祸,想来也不至于只存孤本,乃至全毁。”
李世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闭口,长叹一口气。
雕版之术前隋时方才出现,但最初也只是用来印刷佛经,这还是因为隋朝帝室崇佛,有意推动之下,才不惜耗费巨量钱财为之。
如今大唐有他任太子时立的弘文馆,贞观十三年为太子承乾立的崇文馆,还有刚为魏王李泰立的文学馆,另就是藏于宫中深处的秘阁。
这四座藏书馆,加起来也不过藏书二十余万卷。
此子却让天下初平的大唐......大建藏书馆遍布天下各州县,乃至一县至少有一座藏书馆。
可知耗费几何?
李世民暗暗摇头,整张脸都变得面无表情。
熟悉李世民的人便知道,每当陛下出现这幅表情,不是不耐到极致,便是心生厌烦了。
李世民冷冷道:“还有吗?”
话中已不带感情。
“回陛下,有,臣还有第五谏。”李象假装没看到李世民表情,还在说道:“臣请改革军州,削减都督府,尤其中原腹地,乃至要地交通,并罢都督府,设为刺史管辖。”
罢都督,改为刺史,言外之意就是弱化军事力量,强化行政色彩比重。
李象虽然没指明说藩王,但藩王所封之地,所任都督都在李象所说的范围内。
遍观贞观十年李世民所徒封的王,元景荆王,元昌汉王,元礼徐王,元嘉韩王,元则彭王,元懿郑王,元轨霍王,元凤虢王,元庆道王,灵夔燕王,恪为吴王,泰为魏王,祐为齐王,愔为蜀王,恽为蒋王,贞为越王,慎为纪王。
然后又令元景为荆州都督,元昌为梁州都督,元礼为徐州都督,元嘉为潞州都督,元则为遂州都督,灵夔为幽州都督,恪为潭州都督,泰为相州都督,祐为齐州都督,愔为益州都督,恽为安州都督,贞为扬州都督。
通过如此举措,将全国很大区域控制在李氏子孙手中,这些王封地多在重要之地,要么地处枢机,有控扼四方之便的兵家必争之地,如徐州;也有地理位置优越,经济发展良好,是朝廷租赋重要来源的州,如中原州。
当时唐朝有都督府约40个,其中12个就控制在李唐皇室手中,这些都督府所辖的州有65个,占大唐总州府的近五分之一。
到贞观十一年,李世民再封吴王恪为安州都督,晋王治为并州都督,纪王慎为秦州都督。
至此到如今的贞观十六年,李氏皇族所控之州加起来80个,占大唐辖州总算的四分之一,且皆在精华之地,基本就形成了李氏皇族控制全国的局面。
这里的州指的是朝廷控制的州,羁縻州不包括在内。
当然,有很多皇室子弟因为年龄下,目前只是遥领,并不赴任,但只待成年。
李象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藩王除了边疆之地外,不再封都督,只任刺史,不让碰军权。
要知道藩王大多身兼都督刺史,等于军政集一身,早晚会出事,而历史也确实会往这方面走。
李世民皱眉不已,哪怕他不想再深作理会,但听闻此言还是冷哼一声,目中露出怒色,他冷声问道:“你可知,你口中的那些中原腹地,要地交通之都督府都督,州刺史都是何人任领?”
“臣知道,多是皇室子弟所任。”李象回答道。
“那你可知为何如此?”李世民再问。
“始自高祖时:广封宗室,以威天下。还有就是陛下: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故行封建。”
“既然知道,你还上谏让朕罢都督府?”李世民再也忍不了了,怒声呵斥。
“臣......”李象张嘴。
“罢了,你......”李世民挥手,再无耐心。
自己也是昏了头,在这里听小儿胡言论语。
没错,在李世民眼里,李象说得那些话,无论是尽屠四夷,大建官仓,还是大肆印刷书籍,大建图书馆,与裁撤宗室都督,都是异想天开,近似胡言乱语。
他也是昏了头,竟听小儿在这里胡说。
枉他见李象凭一己之力竟能弥消太子造反之祸,在此过程中还多次让他这个皇帝入彀,更难得是还让一位吏部尚书,一位大将军,一位将军一位中郎将,自始至终都蒙在鼓中,不明表里,到现在还以为是东宫小人为祸,太子不知。
是朕太过高估了他,以为自己多了一位颇有才智的孙子,没想到才智了了,不堪大用......
唉,李世民叹气。
“臣......还有第六谏。”怕李世民不让再说,李象赶紧开口:“也是最后一谏,敢请陛下听完,臣再不开口。”
见李世民没拒绝,李象沉了沉神,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
“臣请罢撤奴婢,恢复天下奴婢民籍。”
李世民冷冷看去,眼中满是失望。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良贱不分,礼法崩坏,天下必乱。
但李象面色沉重,不得不言,因为这不光关系大唐天下百万奴婢自由,更关系他自身。
他是庶子。
而之所以是庶子,是因为他生母是奴婢出身——他母亲曾是宫奴。
虽然给李承乾生下了儿子,而免除了奴婢身份,但烙印始终存在。
他这个儿子,竟然不能称生母为“阿娘”“母亲”,而只能呼为“阿姨”。
大唐礼法之下,他的“阿娘,母亲”,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妃。
大唐的社会阶级大致可分为“良”与“贱”两大等级。
“良”主要包括各级官吏与编户齐民,“贱”主要指奴婢、官户、部曲等,其中奴婢还可根据从属关系,细分为官属奴婢和私属奴婢两类人。
太极宫内有上千宫奴,上林苑内更有数万,这些官奴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皇帝李世民。
《贞观律》:反逆人家口合缘坐没官,罪人於后蒙恩得免,缘坐者虽已配没,亦从放免。其奴婢同於资财,不从缘坐免法。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辄将其女私嫁与人,须计婢赃,准盗论罪。
此等贱“奴”之言,比比皆是。
见李象犹要开口,不知悔改,李世民愈发失望,以至于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表明了不想再听。
这让李象一颤,全然知道了李世民的态度。
他莫名想到李世民早在贞观二年说过的话:“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谋反不能独为,必与人共之,何患不发,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斩之。”
《贞观律》规定,告发谋反,有功。
可是,奴婢不在这个范围内。
在李世民看来,谋反之事甚大,哪怕奴婢不告发,也早晚会事发,哪里需要奴婢告发。且以奴告主,大罪,官府不得受理,斩。
李象抬起头来,只觉得李世民的身影凛凛如铁石般不可撼动,他徒生无力感,知道废奴此事不可为。
李世民不会纳谏。
看来废除奴婢这个仁名,终究要被大宋得去了。
李象一叹。
但他不会放弃,仍坚强开口:“废奴不可行,那臣请废去奴婢炙面之刑......”
见李世民仍不为所动,李象只得再退而求其次,道:“改为炙奴印于手臂。”
官奴是要在额头上用烙铁烙下印记的。
就连李世民的四妃中的两位韦贵妃与阴德妃,都是宫奴出身。
李象见过那位韦贵妃,永远是头发垂下遮挡额头烙印。
“陛下,此等奴婢,身已极卑贱,何必再辱之。”李象几乎悲泣出声。
可惜李世民还是没反应,心志坚定,没有半分动摇。
至此,李象彻底失望。
虽然自己本来目的也不奢求李世民能全然接纳,但却没想到李世民竟真的一谏不纳。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得,最起码终于试探出了这位陛下的底线,知道了他是怎样一位人,怎样一位帝王。
极有原则,表面恪守礼法。
没错,只是明面上。
私下不论。
还有,李象铺垫完了。
他接下来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以“上谏”的方式,让这位陛下提前知道了。
下面他将大展拳脚,再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