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丢失了自己
疲惫狠狠地撞在她心口
“嘀——”一阵急促、猛烈的喇叭声划破了入夜后霓虹灯闪烁的天空。
“你到底要走哪一边啊？搞什么！不会开车就不要开好吗！”
才被猛烈的喇叭声惊醒，尚未回魂的易晴立刻又被一连串的破口大骂直接轰炸。左方车内驾驶座上，一个男人满脸怒气地竖起中指，然后轰的一声踩足油门，扬长而去。
原本为了吹吹凉风而降下来的车窗，这下完全起不了隔离声音的作用。喇叭声与咒骂声的阵阵余音在耳际轰炸着。身后其他车子开始陆续绕过，流动成分岔的车流，继续往他们原定的方向而去，留下了另一种既文明又疏离的冷漠指责。无形却强劲。
回过神，易晴突然意识到，绿灯早就亮了，只有她突兀地停在这条通往市郊大道的红绿灯前。可是，她究竟该直走，还是右转？这条明明已经走了十几年的大道，此刻却让她如此混乱、茫然、动弹不得。
“你到底要走哪一边啊？”那个愤怒、竖中指的男人的大声咒骂与质问仿佛再度在她的耳边隆隆响起。她要走，她没有想要停留。绿灯亮了还停在原地不动，只会让她变成一个怪异的女人。那些坐在车里的、站在路边的人们投过来的眼神，她完全懂。只是她不知道，她究竟该往哪儿走——一条路笔直往前，通往她熟悉的家；另一条路向右转，通往这段时间不断召唤着她一个人出走的那座大山。
她该直走回家的。就像这十几年来一直做的重复选择一样：她总在两个端点——公司和家——之间规律且负责地移动。就像现在，她该从公司回家了。在那里，有等着她的志远和他们的心肝宝贝小蝴蝶。在那里，有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太太、妈妈、媳妇、嫂嫂、弟妹……
工作和家，两端都是她的选择，都是她甜蜜的负担。是的，她爱她的工作，她爱和志远一起建立的这个家，爱她的小蝴蝶，但是为什么她又渴望不再重复下去了？为什么她心底有一股冲动：只想右转，只想一个人扬长而去，然后直奔山里？
她好想丢掉一切！
她好想一个人走掉！
她好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把整个世界都丢掉！
她真的想！
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疲惫就像是一颗突然飞来的实心球，狠狠地撞在她心口。
那天加完班回到家之后，又哄了小蝴蝶上床睡觉，走出房门，看着客厅里为了她的迟归而臭着一张脸的志远，她心底的火就冒了上来。两人再度从试图沟通变成各说各话，变成相互指责和剧烈争吵。
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
志远问她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其实没有。
她承认这几年，她的确也曾心动过几回，但那都是一打上岸就碎掉的小浪花，从来不是让她晕头的迎面巨浪。
她只是觉得累。
她渴望一个人离开。
一个人……
一个个让她心乱的画面浮现
太阳沉入山后，成堆的灰黑色云朵低压、聚集。不知不觉中，整座山逐渐蒙上了深沉的墨色。没有月光的夜晚更显得漆黑静默，整座山褪去了白日里绿影婆娑的亲和与包容，展现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幽暗的夜色和山上的草木融为一体，仿佛更多的秘密与真相都在黑暗中悄悄吐露。
一辆车停在山路旁。一侧是夜里暗郁孤单的挺拔山影，另一侧，仿佛对比一般，闪烁着山下绵延无尽的万家灯火。
“妈妈，那你今天不陪我写作业了吗？万一我遇到不会的，怎么办呢？”小蝴蝶单纯稚嫩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心软。
“别担心，妈妈会赶快把工作做完，不会太晚回家的。如果作业不会写，等爸爸回家，让他教你，好吗？你先在奶奶家乖乖吃饭哟。”
挂了电话，易晴打开车窗，山上的凉风开始吹进车内，随着呼吸，慢慢地进入她原本紧塞的胸口。
一个个让她心乱的画面，开始慢慢地在她脑海里浮现……
下班后的夜晚，最近网络上正火的意大利餐厅里座无虚席。亚玲、怡君和易晴开心地吃着、聊着、笑着，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那段青春无忧的时光。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开怀地大笑过了！”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脸颊酡红的自己，还有那个还没收住的大大笑容，易晴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走入家庭之后，她不是不快乐，只是，突然很想念这个很轻松、不需要照顾别人的自己。随后，她像是想要甩掉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说：“哎，干吗想这么多！人生本来就是有不同的阶段嘛！好好享受今晚这样难得的‘放假’就好啦！”易晴立马换上好心情，快速补好口红，快步往座位走去。还没走近，老远看到亚玲和怡君并肩低头交谈的身影，她一时间顽皮心起，走到她们身后想恶作剧……
不料，亚玲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啊！其实在大学的时候我就觉得，易晴虽然看起来很容易亲近，可是又总有一种距离感。好像人在心不在，不然就是会突然消失，一阵子之后才会没事一样地出现。”
易晴顿时缩回了原本想从背后捉弄两人的双手。
“是啊！”怡君搅动着杯中紫红色的覆盆子冰沙，“我有时候觉得，好像易晴的背后有一道门，如果你真的靠太近，她随时都可能转身打开门走掉。我常常想，她其实是不是并不想跟我们靠太近。”
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开始不自觉地僵硬起来，易晴忍不住倒退几步，想把自己藏起来。
“小姐，你还好吗？”在餐厅中穿梭而过的服务生关心地问。“没事，我没事。”易晴立刻回神，堆起笑容，假装没事地应答，然后快步走回亚玲和怡君的桌前，重新入座。
“哇！你们都快把甜点吃光了！不管，我要再点一个，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我一定要好好地放纵一下，减肥就留到明天再说吧！”
三个女人的笑闹声再度融进了这热闹的夜……
周五下班前，总经理把她叫到独立办公室。
“易晴，你进公司也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发现你很负责，无论给你什么工作，你都会承担下来。有时候主管的脾气暴躁，你可以忍住委屈，以大局为重；同事出状况的时候，你也会不顾辛苦，愿意立刻补位把事情完成。”
“虽然你平常看起来很温和，但是几次遇到紧急的大案子，你却展现出令我印象深刻的精准与胆识。这些，都是我很欣赏你的地方。”
“最近有一个很好的升迁机会，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只是，它需要先经历一年的外派历练。我知道你有家庭，有小孩，也许你会有更多的考量，但我希望你能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下星期告诉我你的决定。”
今天下班前，她躲在楼梯间，和志远在电话中为了加班的事情争执，他最后冷冷丢过来一句质问：“你到底是要有我和孩子的这个家，还是你其实想要的是你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志远的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炸弹的引线，易晴瞬间就炸开了！
“一个人？你凭什么责备我想要一个人的生活？这些年来我付出的还不够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配合孩子、配合这个家吗？”
“为了你们，艾莉找我出国旅游的时候，我放弃了，即使那是我从年轻时就非常渴望去的地方！为了你们，我放弃了跟同事下班去聚会，即使我也很想跟她们放松地吃吃喝喝！为了你们，我甚至放弃了总经理特别给我的外派机会！”
“然后现在你还怪我想要一个人生活？”
“我跟你说，我真的受够了！从头到尾你就是个自私的家伙！我付出再多，你也看不到！我付出再多，你也不会珍惜！是我自己傻，是我自己笨，是我自己放弃了这些！”
“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根本就不应该为了你们放弃我自己！”
志远的声音传出浓浓的困惑：“什么时候艾莉找你出国？什么时候你们总经理让你外派？你从来没跟我提过啊……”
“对！我没提！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能够想到你们！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能主动拒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去了，你会很辛苦，小蝴蝶会很伤心！因为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这一切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没跟你说！”
“可是，我体贴你们，做了那么多，结果呢？结果现在还是被你说我自私，说我只顾自己！告诉你，我真的受够了！”
没等志远反应，易晴挂了电话，用力抹掉脸上的泪……
一个个画面就这样在易晴的脑海里快速闪过。惊讶、委屈、伤心、失落、愤怒……种种情绪也一阵阵涌上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按下遥控锁，径自走向小径尽头的咖啡屋。
“也许志远和怡君说得没错，在我心里，一直有另一个我，那个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跟人靠近！或者……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结婚！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结婚！其实，我根本就应该离大家远一点！其实，我根本就只想要自己一个人！”
这些从心底涌上来的话，让易晴既感到惊吓，又同时感到一种释放！是的，在她的心里，其实有另一个她，一直都很渴望“自己一个人”。
她想起年轻时在纽约旅居，总是有个像完美哥哥一样温暖、善良、乐于照顾人的良骏学长。良骏学长因为怕她人生地不熟，所以每天都热心地带她四处逛。起初她也温和且心存感激地接受他的善意，跟着他去一个又一个“来纽约一定要去的景点”：自由女神像、时代广场、华尔街铜牛……她一直不忍心跟良骏说：“我不想去这些地方，我只想随性走、随性逛。”
但是十几天后，她还是忍不住在纽约街头跟良骏大吼：“Please leave me alone!（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麻烦你不要再每天都陪着我、跟着我了！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她记得这句话冲出口的当下良骏愕然且受伤的眼神，她也记得自己心底立刻浮上来的深深懊悔与自责：我怎么可以这样呢？良骏明明是善意的，明明是牺牲了他的工作和时间来陪我、照顾我。我怎么可以不领情呢？我怎么可以不感激呢？我怎么反而生气，反而责怪他呢？
轻轻叹了一口气，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年，自责、内疚感的滋味仍然如此苦涩。易晴端起桌上那杯爱尔兰咖啡，轻啜了一口，混合了咖啡和酒的复杂味道立刻在她的喉间蔓延开来。
“可是，我真的就是想要一个人独处吗？”当这个问句从心底浮现，易晴不禁又苦笑了起来。
“唉……”静寂的夜晚，她不自觉长叹而出的这口气，竟显得如此清晰。
是啊！如果真是这样也就简单了。麻烦的是，这个想要一个人独处的她，也不是全部的她呀，还有很想跟人融洽、亲近的她，很希望能带给别人温暖和快乐的她。这些，也真的都是她啊！
数不清多少时候，她是那么渴望和人靠近，于是努力地和别人融合在一起，一起玩，一起说话。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会觉得很累，很想离开，于是又会躲开人群，回到自己一个人的状态。过不了太久，这样的她又会觉得自己很孤单、很可怜、很寂寞，于是又开始努力跑向他人。
她看着这间咖啡屋里有人独坐，有人成双。而她呢？她究竟要什么？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结束这种在两个端点之间来回地困惑与拉扯了。她有朋友、有闺密了，不是吗？她进入婚姻了，不是吗？为什么绕了这么大一圈之后，她还是在两个端点之间，不断疲惫地折返跑？
一个个问号在她脑中盘旋成一团越来越巨大的黑云。她用力地甩了甩头，像是想要躲开从心底浮上来的这股困惑和拉扯的力量。她起身结了账，推开咖啡屋的大门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深沉。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有满满的潮湿感。打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她只觉得好累。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童话中穿上魔法红舞鞋的女孩，始终渴望安稳停歇，却始终难以弃绝另一端的召唤。
他人—自己、亲密—疏离，两个端点，遥遥相对。到底，她该去哪一端？到底，哪一端才是她的归属？两难的拉扯就像荡秋千，在她心里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无穷的疲惫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了，胸口闷得就像要炸掉一样。她垂下头靠着方向盘，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