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成为你想要看到的改变。
——甘地
过完四十五岁生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刚刚喝了一杯热的大麦茶，这是我从前不喝的饮料。它不是真正的茶，而是代茶饮。大麦经过烘焙，有一种类似咖啡的焦香气息。以前，我只在吃韩餐时喝过餐厅提供的大麦茶，不排斥也不喜欢。现在却觉得这种温和的饮料相当不错。
还发出一个快递，里面是几条未拆封的电子烟弹，外加零散的几盒。一个烟不离手的朋友跟我说，他的烟弹用光了。他从前经常出差日本，可以随时补货，现在因为疫情去不成了。无烟在手，苦闷的他愈发苦闷。我告诉他，我这里有。他急问有多少。我答，不少，等我搜罗一下，给你快递。大概因为练瑜伽的缘故，我不怎么喜欢烟味儿，烟弹正好送给需要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精品店买新衣服和围巾了，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至于手袋，猫头鹰先生建议可以趁香港圣诞季打折时入手一两只喜欢的，但我兴趣全无——它们和我的生活渐渐无关。我甚至在某个下午直接拉黑了一个不停向我推荐围巾的女生。她是我经常光顾的某品牌的销售。之前的几年，我一直是他们的VIP客人。她听不懂我委婉的拒绝，而她的推介一再打扰着我和秋田猎犬千菊丸共度的美妙下午——当时我们正在郊野空旷的院子里玩球和飞盘。
近来最大的惊喜发生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给越野车更换了四个新轮胎，被换下的旧轮胎已经服役近九年。天才运动员忍耐许久才换上合脚的跑鞋，一时间步步生风。那条早就熟悉到没有风景的环路，竟然也瞬间变得Q弹起来。于是，我和我的车一路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狂奔到家。忍不住把新奇的感受告诉把这家轮胎店推荐给我的表姐。
她问：Q弹的感觉……是不是像牛肉丸？
我答：好像……更像咖啡布丁！
不知道哪个比喻更恰切，或许因为我常食素，不太熟悉牛肉丸的口感——它们也像咖啡布丁一样弹牙吗？四个新轮胎比四条新裙子带给我更饱满生动的喜悦——不知道这改变始于何时。不过，每天和千菊丸一起探索荒野，汽车显然是比长裙更亲密的伙伴。
大约八年前，我曾在台北作过一次演讲。那是个临时任务，我只好在航班上构思，落地后即奔赴会场。
现场三个演讲，只有我的“多做点无用的事”最“不正经”。大会主持人介绍时都不免舌头打结，台下爆出一阵会心的轻笑。我知道那些密匝匝的听众都是岛内才俊、商界精英、有为青年，是生活得极有效率的一群人。我也笑着上台：这些话就是要说给你们听的噢。
我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没关系，你们认识林海音吧，台湾老牌女作家，《城南旧事》作者。我是她的校友，她曾在北京第一实验小学读书，那也是我的小学，我们共有一座古朴美好的校园。那些絮絮的往事，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女生对自己的交代，对乡愁的交代。《城南旧事》那部电影就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拍的。
好，现在我们认识了。那我再请出一个名人：吴念真。你们也都认识他，对吧？别误会，这回我们不是校友了。不过我挺喜欢他的风格，电影演得也不错。他说自己从小瘦弱，经常被捣蛋的坏同学欺负，又没力气打回去，所以只好愤愤地回家写日记，写小说，写剧本，发泄情绪，然后让那些欺负他的坏蛋都在故事里死掉，这样才总算出口恶气。当然，这些经历最终也让他成为著名的作家和导演。
鼎鼎大名的《富春山居图》你们当然知道喽，画家黄公望你们也熟吧？其实黄老师不过是元朝一个闲荡在主流社会之外的老人家，地道的闲云野鹤，唯其如此，才能有大把的时间观察山水，如醉如痴，废寝忘食。画成《富春山居图》的时候他已八十三岁高龄，完全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画，最终成就了苍茫脱俗又平淡天真的作品。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这三位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或许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不过，多做点无用但有趣的事情总是没错的。也许这些无助于成功，但却能滋养灵魂，说不定还能惠及后人。
反响热烈。听众逐渐聚精会神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被打动了。不过，我心里明白，并没有谁会真的改变。精英生活是种窠臼，不容随意增删，除非你甘愿退出旁人艳羡的主流社会。用各种资源的极大丰富交换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这个等式在多数人眼中很难成立。我也一样：虽然深谙真挚方能动人的道理，但我和我的话之间始终保持职业的距离，我以为这就是所谓专业素养。我是主持人和节目制作人，在电台有自己的工作室，虽然不曾野心勃勃，然而确实意气风发。演讲是我交出的作业，我没想过真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实践其中的逻辑。那时候，我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或可达成工作生活间的某种平衡，巧妙而圆满。
世事诡谲多变，我在其中由浮沉而臣服，终于心悦诚服。想起八年前台北的那场演讲，不由哑然失笑。原来那时老天便假我之口，向我喊话，而我竟然愚钝至此，荒废了多少美好。我当然可以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或者随着自己的心意踩出一条小径来，这完全是我的权利。
最近半年，我常在微信朋友圈发夕阳的照片，浑圆的红日渐渐沉入地平线，晚霞晕染的天际每一分钟都不一样……美得实在不像话，有时照片里还有野鸭和灰鹤的身影。越来越多的朋友悄悄私信问我北京哪里有这么美的景色，发个定位过来。
还有凑巧和我“共襄落日”的朋友私信：有没有发现这两天的太阳特别红？我笑着回复：每天的落日都是这么大这么红啊，是你没注意吧？对方只好尴尬承认。
大家都太忙了，在电梯、在地库、在通勤的路上，和西沉的红日及初照的圆月完美错过。当然，我也很忙——芸芸众生，普通你我，谁还不是要为生计奔忙呢。不同之处大概是我亲手给忙碌划定了边界——我认为我有权这样做。自从拔除了“事业有成”的杂念，我在空白处郑重写下日程：尽力感受周遭美好之物，在余生的每一天，因为我不能勉强自己的灵魂。
兜兜转转，我还是走在了这条“无用”之路上。我终于说到做到，多做点无用的事，而为了学会这个，竟然用掉八年时光。改变持续不断，虽然了悟姗姗来迟。
以所谓成功换得内心清明，这个交易划算吗？这样问的人，想必从未体验过澄澈清明的当下，一分一秒一瞬间一刹那都没有。
很想把思考的任务交给别人，我只负责感受。夜深了，我需要热水澡和威士忌。走进卫生间，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一样。我敏感地扫一眼浴缸，一只亚麻色的小壁虎怯生生地趴在角落里。惊蛰过后，小动物果然出来活动了，我心想。它纹丝不动，大概很想伪装成陶瓷上的浮雕图案。我居然没有尖声惊叫，也没拔腿就跑，而且，我发现自己嘴角上扬，还用手机拍照，分享给正在香港公寓里自行隔离的猫头鹰先生。他以为我被这个小家伙吓坏了，其实我非常平静。这真是出人意料。
“看它那么喜欢那个浴缸，我就让给它。等你回来，再问问它要不要去花园和家族成员（亚麻色壁虎家族一直在我们的花园里繁衍生息）会合吧？”我对他说。
“好。但是，它不会饿着吧？”猫头鹰先生很关心小壁虎的健康。
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徒手抓一两只蚊子送到浴缸里。
改变仍在发生，我更喜欢现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