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爱的文学
《芦荡火种》,一九六四年六月,中国戏剧出版社
一九六一年,汪曾祺与沈从文(右)在中山公园
沈从文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年轻的汪曾祺有着异常兴奋的感情。许多年后,他写下多篇关于沈从文的文章,描绘了入学时的心情。中文系有许多知名的教授,唯独沈从文对他最有帮助。这个作家在大学里出现,真有点意外的效果。青年学子喜欢感性的作家教师,因为没有枯燥的学理的障碍。也由于沈从文学识有限,不能把学生引向更深的层面,一些教授并不看好他,甚至颇有微词。不过在开明的西南联大,这都算不了什么,汪曾祺不是不知道这些。
民国的教育不定于一尊,许多方面满足了学生的需要。学者们不太关注创作,青年人却对创作怀有神秘感和好奇心。到联大读书前,汪曾祺就喜欢上了沈从文。他自己坦言,投考联大,和沈从文隐隐约约有点关系,所谓慕名而去者正是。《自报家门》中说:
那时沈从文正值盛年,处于创作正佳的时期,在文坛上也已经很有名望。在西南联大,他是个特殊的教员,一没有大学文凭,二缺乏学术专著,要不是小说闻名于世,是难于跻身联大教授行列的。沈从文虽自称乡下人,可是审美的偏好和留学欧美的作家很是接近,胡适、梁实秋、徐志摩、巴金都喜欢他。一个自学出身的人在大学里任教,在那时候也为数不多,吸收他到学校来任教,证明了校方的眼光。而这,在后来的中国大学师资队伍里,是很少见的现象。
沈从文的课很单一,不是学问家的那一套,但细心听下去还是很有意思的。汪曾祺后来回顾说,沈的课程没有系统,随意讲些创作经验一类的东西。这些非学院派的东西让他感到新奇,有些正符合他当时的情感状态,一些谈天式的讲授还启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不过,沈从文日常的状态更让他着迷。因为在文坛很有名气,就和各种作家有交往,同学们也跟着沾点儿仙气。比如请一些作家来校讲课,推荐发表作品,对青年学生来说都是难得的记忆。这是一个纯情的人,没有教授腔与文艺腔的人,而且他的驳杂、多趣,又带有淡淡的哀伤的情感方式,打动了汪曾祺。他回忆说:
沈从文是念着社会这本大书长大的。他的写作没有受到士大夫那些东西的深扰,一切仿佛天籁。他的心性太温和,没有强烈的精神冲撞。家乡的水的清纯沐浴了他,以至于他的文字也是清纯的。中国唯美派的理论家意识到了这样纯情的文化的意义,可是他们很少遇到类似的文本。当沈从文天外来客般出现在文坛上的时候,理论家们找到了精神的对应体,沈从文便成了纯文学的象征符号。新月派及胡适周围的人都挺喜欢他,那些留过洋的美学家,对他的文本备加赞扬,因其有着儒雅的美丽和平淡的气象,和现代的静穆的审美精神相符;加之文字的清秀洗练,沈从文很快在知识界获得了认可。而在国内读者的圈子里,他也越来越受欢迎,那种别具一格的目光和从容的笔触,对于青年读者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存在。
一般读者在沈从文的作品里读到的是美丽得没有杂色的东西,他竭力要表现的也是这个神异的存在。这其实是一种假象。如果深入探寻他的文章,也能嗅出敏感的气息,那里的苦楚与忧伤。幼年的记忆里更不乏死灭、残忍的片影。十几岁在军队里生活,从事的是司书的工作,得到的也非诗意的感受。后来他在青岛写下的回忆录,就说自己看到了许多血与泪,荒谬的场景历历在目。《从文自传》里写道:
他的湘西的经验使他一直与都市有着距离。如果没有这个经验,他也许就同化到平庸的世界里了。看了那么多杀戮的场面,便知道了人间的冷暖。在大自然面前,在美妙的江水边上,他察觉到生命的深意。于是他变得有点忧郁,在没有污染的世界里学会了精神的逃逸。他说:
在沈从文的身上,这种美丽的愁人的氛围,一直挥之不去,他的小说与散文,都是这样。到了都市后,回忆那些生活,有种复杂的感受,他不忍去再现那些丑陋的场景,要留住的是纯情的瞬间。即使像《边城》这样纯情的作品,也有淡淡的感伤。
沈从文的小说弥漫着水气和草木的清香,协调、自然、有趣,对家乡的风貌的描摹,很有韵味。他的好处是没有中士大夫语言的毒,既不是道德主义者,也非西洋文学理念的俘虏。其作品是对人性的本然的描述,剔去了种种伦理的话题,从自然状态里找诗意的存在。
《边城》是没有杂色的乡俗图,《萧萧》乃山野的笛声,《丈夫》是民间的野调,都美丽得很。他写青年男女的爱欲,看不到五四知识青年的感伤的、自恋的因素,倒像天地间的水气,自然蒸腾着,生命在和谐间自如地运行着。这是一种现实的再现呢,还是一种神往的图景?在左派作家那里,没有这些,在“右派”文人那里也殊少此风,我们在此读出的是陶渊明般隐逸的清寂和齐白石式的空蒙。在观念俘虏着艺术的时候,这个远离各种观念的纯然的作家,把生命感从世间的囚牢里解放到原始的山林间了。
汪曾祺看到老师当年的作品,第一个印象就是亲切,唤起了自己早年的记忆,和一种类似的倾诉的欲望。也许是什么暗暗撩拨了他脆弱的心,使他从中有所发现也未可知。沈从文的文字,是青年汪曾祺内心神异的火,在那样的年月温暖着他的心。和那些正襟危坐的大学教授比,他和自己的生命更为接近,他自己的内心何尝没有“美丽是愁人的”式的感叹?
沈从文在几个方面影响了汪曾祺,欣赏苦难边上的美丽的谣俗是一个因素。沈从文在乱世中觅到一块精神的绿洲,似乎是为了逃逸苦楚,但在故土上寻到的未被污染的世界,其实是对现实的观照,那未尝不是一种挣脱和抗争。中国不乏怨怼的文字,美丽纯情的存在对人的心灵是多么重要。沈从文写乡间的礼俗、情调十分耐心,他把自然与人心里最好的部分呈现给人们,并非隐逸的陶醉,更有深切的提醒。汪曾祺后来在作品里延续了这些,两人可以说在路径上是一致的。对比《边城》与《受戒》,两者好像流着相似的思想与趣味,在审美上是有师承关系的。
另一个因素是远离社会核心地带,与政治保持距离。沈从文那些乡间故事,没有政党文化的痕迹,却含着人生的本源。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远离阶级的概念,正显示了他的特点。桃花源与乌托邦的故事,是苦难王国之外的存在,弱小与无力感自然是有的,可是在那个时代,连这些也没有了恐怕更是悲哀的。不错,世间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有时甚至残酷得很。但他厌恶流血,一切死亡都是忧伤的,所有的杀戮都与人性相悖。汪曾祺后来一直生活在残酷的阶级斗争时代,他懂得,直面人间固然不错,在灰暗里点缀着美丽与隐逸的情思,让人知道再昏暗的年代还有人沉浸于纯粹、审美的静观,也是好的吧?
还有一个因素很重要,那是对内心感受的忠诚。他们都不去涉猎自己不明白或无法知晓的现实,对记忆的记录是自然的,绝不是生硬地解释世界。因为自己不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也没有伟大的思想要流布世间,所以甘于渺小,只去写自己知道、喜欢的东西。本乎心性,源于灵魂,按美的体验来表达自我,如此而已。后来中国的文艺是要求齐一的,不准有多样的存在,小情调更是有问题的。可是在小的世界里亦有大的境界,那里奔放着爱意的激情。在激烈与悲慨的文字四溢的时候,我们偶与这些神异安静的作品相逢,好像得到了精神的歇息。在四面杀声的时候,看到了明亮的宁静;在沙漠遍布的时候,见到了一点点绿色,难道不是一种惬意?中国固然需要宏大的叙事,需要超人的伟岸之神,也缺少温润的爱意。在残酷的岁月里保持一点安宁的美,也非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境界。沈从文做到了这一点,汪曾祺后来也做到了这一点,我们由此看到了一个文学的传统。
这三点,是他们恪守的信条。在现代文学史里,也是稀有的存在。汪曾祺从中体验的要比一般人更多、更深刻。
他们之间的关系,牵涉中国文学的许多敏感点。在《沈从文的寂寞》里,汪氏讲到自己的老师与鲁迅的价值,是把他们放到一起来讨论的。许多对鲁迅高度评价的话语,他都安到了沈从文那里。比如说鲁迅的小说是悲凉的,而沈从文则是寂寞的;前者是斗士,后者也非“悲观主义者”。他极为推崇老师的语言,以为沈从文有超常的功力,那些文字的力量与鲁迅一样都不可小视。[17]将鲁迅与沈从文放在一起讨论,其实有点勉强,汪曾祺不过强调其重要性而已。后来,他讲自己的老师的特点,说“他是真正淡泊的作家”,才是知人之论。若说沈从文对他有什么影响,这算是比较重要的一点吧。
不能不提的是,汪曾祺晚年写了许多为沈从文辩护的文章,尽力为自己的老师争取文学史上的价值。《与友人谈沈从文》,一再强调诗意的重要,文学如果没有温情,总有些问题。他写道:
憎恨的文学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带来的灰色和无情的怨怼,不能说不是一种社会疾病。人被压迫了,自然要反抗,可是若只有反抗而殊乏温情,或者说没有爱意的反抗,也应该说是一种缺失。汪曾祺从自己的老师身上学到的,大概是爱意的挥洒、友善的倾诉。这是京派文学的精神。在革命进入极端化的时代,沈从文、汪曾祺的文字所闪烁的那种暖意,日渐稀少,变得越来越珍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们一起被人推崇,和多年的仇恨文学的气尽不能说没有关系。
汪曾祺如此敬重沈从文的遗产,意味着要从极端的革命语境中剥离出生命的躯体,或者说远离革命的叙述方式也是可能的。他年轻的时候,还不能从理论上说清原委,从一种感觉中他意识到:鲁迅固然重要,沈从文也很重要。到了晚年,他已可以从理论上从容地解释这个问题了。那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