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儒者
《邂逅集》,一九四九年十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汪曾祺,摄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
我认识汪曾祺先生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做记者,有一年春节的时候,文艺部搞联欢,把汪先生与陈建功、刘恒等人请来。我与汪先生是邻居,那次上他家送请柬才开始与之交往。其后,偶有信件和电话联系,直到他去世,时间不长,只有五年。
他去世的消息是我在报社连夜发出去的。那次经历给我深深的刺激,因为此前不久我们还见过面,谈了些趣事。他还帮助一个退休的女作者,为其文约来几篇评论文字,发在我编的版上。我很感动于他的悲悯之情,以及他对人的爱怜态度。只能用“真”来形容这个人,老一代的温暖感,在他那里都有一些,可谓古风吧。那时候经常接触一些傲气十足的作家,我得到的只是一些失望感。可是汪先生完全是别样的,在我看来,他是灰蒙蒙天底下一湾清泉,走到哪里,哪里的晦气就消失了。
当时文坛吸引我的人只有张中行、孙犁和汪曾祺三人。孙先生无缘见面,汪先生和张先生给我的印象之深,则是永难忘记的。那时候人们说汪曾祺是个士大夫式的人物,我却在他那里感到了一丝孤独,是从他内心流露的孤独。我们谈天的时候随意而快慰,我感觉自己在这个老人面前很放松。他身上有迷人的东西在流溢着,声音、神态都像林风眠的绘画一样透着东方的静谧;对时弊的不时讥讽,都自然无伪,很有趣的。
他的住所在晚年变动了两次。第一次是搬到蒲黄榆,我那时就住在附近;后来搬到虎坊桥,与邵燕祥先生很近,我也多次去过。他家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奢华的装裱,也见不到大量的藏书,可是很有味道。汪先生对来客很热情,从没有拒人千里的感觉。我见到他,像面对自己的父辈一样随意,觉得这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直到我为他逝世十周年举办展览的时候,内心依然保留着对他的那份眷恋和敬意。我觉得他对汉语的贡献,是我们这些后来者难以达到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坛如果没有汪曾祺的存在,将大为逊色。我在他那里读出了废名、沈从文以来的文学传统。汉语的个体感觉在他那里精妙地呈现着。那时候的青年喜欢创新,可是他们的文体都有些生硬,让人觉得不那么自在。汪先生的作品不是这样,一读就觉出很中国的样子;而且那么成熟,简直是我们躯体的一部分。我也正是通过他的小说,发现了现代以来文化遗失部分的复苏。
汪曾祺的人缘好,像他的文字一样被许多人喜爱。他好像没有等级观念,与人相处很随和。他的身上有种温润的东西,我们从中能呼吸到南国的柔风。沈从文的清秀,废名的古朴,在他那里都有些。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后有着欧美文学的悲凉的况味,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较之于他的文学前辈,他似乎更好地处理了文学个人化问题。当人们还在讨论人道主义与异化的问题时,他已无声地回答了诸多的难题。而且,就精神的色彩而言,他总要比别人多一些什么。
关于汪曾祺的生平,已经有多部作品介绍,研究者日见其多。我一直喜欢他的自述。在《自报家门》中,他写道:
汪曾祺谈到自己的家谱多少还是有些自豪的。他的爷爷是清末的“拔贡”,自然有文墨;而父亲则是地方的文人,琴棋书画都会一些,士大夫的喜好也带在身上。他很有感情地说:
应当说,他小时候的环境和古中国没有什么区别,乡村世界的礼俗、古风依旧。他晚年对民俗学的喜好,无疑和早期的记忆有关。在民间土生土长的东西,恰是中国文化不衰的因子。那些遗存一旦和现代的人文理念交融,就会产生不凡的气象。汪曾祺在艺术上的成绩,是受惠于乡土社会的各类遗传的。
汪曾祺的故乡江苏高邮,是个有古风的地方。他在为《高邮风物》写序时,说家乡的文化有两个特点:一是多半和水有关;二是许多景点都有浪漫主义特征。[3]那些神异的传说和建筑、古老的诗文搅动在一起,成了他后来创作的底色。他属于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人物,故土的历史遗迹,那么强地刻在躯体里。我们说乡土文学在复苏的过程中借鉴了旧时的记忆,是对的。
香港的舒非有一篇文章《汪曾祺侧写》,其中说:
见过汪曾祺的人,多少都有类似的感觉,但这是外在的。其实他是个很洒脱的人,有一点名士气和狂者风范,比如喜欢独处,愿意喝酒,又是美食家。酒后口吐狂言,天真得像个孩子。众多友人中,谈到他都故事多多,倒愿意描写酒后的汪氏的可爱。高晓声写过《杯酒告别》,醉意缭绕的影子煞是可爱。陆文夫的《酒仙汪曾祺》里有多个醉酒的场景,写得传神。其中有一段说:
上面的记录都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那些平凡而有趣的故事,倒透露了其性情中可爱的一面。
汪曾祺在理论上没有什么天赋,但在审美的感觉里,提供了诸多文化人类学的谈资。许多人类学家感兴趣的存在,从他的文章里都能够找到。而且,庄子和孔子的传统,在那些有趣的文字里也有,只是诗文里的韵致是现代的,受过西洋文明的沐浴。这个交错的现象,在五四前后存在过,汪曾祺把它们单纯化了。而我相信,故土的那些经验,也是他无法切割与士大夫传统联系的根由。
高邮的水色,给了他柔软、温和的性格。自然,那些浪漫的遗产地,也暗示着生命的情趣。凡人苦乐,草木虫鱼,都有存在的理由,那些一闪即逝的灵光,总该留念吧?
汪曾祺总体来说是个儒者,马克思主义懂得不多,要说懂,也是皮毛,不足深论。而儒家的不偏不倚、君子忧道不忧贫、敬鬼神而远之等理念,在他的骨髓深处存着,使其在最革命的年代,依然未能忘情其间,真真是处乱世而不改其颜的中行之人。马克思的思想要进入体内,似乎不及孔老夫子那么容易。这也是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脱颖而出的原因。复古的热情拯救了小说,他身边的人,很难意识到此点的。
最难忘的是他谈天时的笑。神情颇有趣味,沙哑的声音似铜钟般回响。那是穿透历史的声音,在旧书与新书间形成一股劲风,吹着身边的人们。我喜欢听他谈天,慢条斯理,有时是轻描淡写的流盼,没有什么顾忌。对历史人物的短长并不回避,有的看法直入核心,落地有声。那些趣事在他的倾诉里获得了一种神异的力量,接触过他的人,都从中获取了些什么。
现在,回望那些熟悉的场景,许多片段已散失到历史的空洞里。但瞭望汪先生的时候,也是我对自己生命的一次自省。和他对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缺少许多精神的准备,有的东西是从来就没有的,是先天的贫血。有时候私下想想,也许,我的喜欢他,是自己未曾有过那样的生命体验吧,是他把我们这些俗人从喧嚷里隔离开来,让我们稍微体味到静穆的味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是没有过静观的快乐的。也恰恰是他,在粗糙的时代,贡献了精巧的珍品。汉语写作的魅力,无法抵挡地在我们的身体里蠕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