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湾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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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全家福

前排左起:羽太芳子、鲁瑞、羽太信子母子

后排左起:建人、方凤岐、作人

1912年摄于绍兴

鲁迅

朱安

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是很温馨的。但细想起来,却似乎有些什么缺憾:周宅十几口人,竟没有留下一张全家福——至少笔者未曾见过。

现在所能见到的周家家庭成员出现得最多的一张“全家福”,是在绍兴拍摄的。说“全家”,并不准确,因为缺了长子和长媳——鲁迅与朱安。照片上有母亲、两兄弟,两妯娌(也是亲姊妹),还有第三代的长孙,以及周家的一位亲戚。

假设八道湾十一号曾经照过一张全家福,那会是什么样态呢?不妨参照绍兴那张合影,做如下安排。

女性前排就座。老母亲位居中央。她姓鲁名瑞,绍兴乡下安桥头人,父亲是一位举人。因为那个时代女子不能读书,鲁瑞小时候没有受过教育。她嫁到城里的书香门第,自学到了能看书的程度。婚后不久,丈夫就进了秀才。鲁瑞生了五个孩子,第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夭折,留下来三个兄弟。随着祖母病逝、公公从北京丁忧回乡,家里便开始不得安宁。后来公公因科场贿赂案入狱,丈夫被斥革秀才身份,郁愤成疾,英年早逝。青年守寡的鲁瑞抚养三子,备历艰辛,因此养成坚强自立的品格。

老太太有三个儿媳妇。长媳朱安应该坐在她的左手,二儿媳羽太信子坐她右手,三儿媳羽太芳子紧挨着她的姐姐。

拍摄绍兴这张合影时,鲁迅可能远在北京,但朱安应该在绍兴,可是,照片上并没有朱安。两人的婚姻系家长包办,徒具形式。鲁迅即便在绍兴,恐怕也不大愿意携带妻子去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

鲁迅和朱安订婚,就周家这一面而言,是有一些现实考量的。周家遭到科场案的重击,卖田地,当物品,生活日趋窘迫;而本城的朱家,家道殷实。周家一位本家就来牵线,大讲朱家家境富足、朱姑娘人品很好之类的话,鲁迅的母亲听信此言,就同意了这门婚事。鲁迅知道女方是小脚,又没有读过书,内心很不情愿,但怕惹母亲不高兴,不忍拒绝。鲁迅18岁外出求学,南京而又东京,一晃七、八年过去,比他大三岁的未婚妻早过了宜婚年龄。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到东京从事文艺运动期间,家乡就有传言,说他在日本已经结婚生子。母亲很忧急,以自己生病为由,把儿子“骗”回国,要他与朱安完婚。

鲁迅头天赶到家,不由分说,第二天便是成礼日子。族中人来帮忙者如临大敌,因为他们早就听说,周家大少爷剪辫子,学洋文,穿洋服,是个新派人物,生怕他看不惯旧俗而大发脾气,破坏喜庆气氛。然而,从姑娘下轿,到仪式结束,司仪让鲁迅干什么,鲁迅就干什么,就连母亲也很感诧异。

鲁迅的学生孙伏园解释说:“鲁迅先生一生对事奋斗勇猛,待人则非常厚道。他始终不忍对自己最亲切的人予以残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10]

迎亲那天,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新娘的轿子抬过来了,从轿帘的下方先伸出一只脚,试探着踩向地面。可是,由于轿车高,脚不能着地,新娘在努力中,竟把绣花鞋蹬掉,露出一只裹得很小的脚。原来,姑娘听说新郎喜欢大脚,就穿了双大鞋,在里面塞了很多棉花。一阵忙乱之后,重新穿了鞋,姑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她矮小瘦弱,一套新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在族人的簇拥下和司仪的叫喊声中,新娘的头盖被揭开,只见她是尖下颏,薄嘴唇,黄白脸色,宽宽的前额显得微秃。

新婚夜,鲁迅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本家周冠五回忆说:“结婚那天晚上,是我扶新郎上楼。楼上是两间低矮的房子,用木板隔开,新房就设在靠东首的一间,房内放置着一张红漆的木床和新媳妇的嫁妆。当时,鲁迅一句话也没有讲,见了新媳妇,照样一声不响,脸上有些阴郁,很沉闷。”[11]

王鹤照从13岁起在周家当佣工,鲁迅结婚那年他18岁。他看到,周家大少爷根本不理睬新娘,表现得很决绝。婚后第二天早上,王鹤照看到印花被的靛青染青了鲁迅的脸——感觉自己受骗的新郎晚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

接下来是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如拜宗祠、拜家中男女老少、新郎新娘并肩而拜、拜族中长辈、与平辈彼此行礼、接受小辈拜礼、“回门”,等等。鲁迅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能随俗。

“回门”是婚后第三天,新婚夫妇坐轿子来到女方家,先在大厅拜祖先,随后参拜岳父岳母。之后,新郎进入内房,坐在岳母身旁聆听训示后,新夫妇辞别上轿。当时朱家邻居后来回忆说,朱家姑爷没有辫子,吸引不少好奇的人跑去看热闹。

鲁迅拒绝与新娘子同房。

周作人对新娘的印象是“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12]但鲁迅不喜欢她,可能还有其他原因。鲁迅既然迫于母亲的压力,不能推掉婚约,因而就寄希望于新娘能不断进步。他在外学习期间,曾写信回来,对未婚妻提出识字、放脚等要求。三弟建人说:“结婚以后,我大哥发现新娘子既不识字,也没有放足,他以前写来的信,统统都是白写,新娘名叫朱安,是玉田叔祖母的内侄女,媒人又是谦婶,她们婆媳俩和我母亲都是极要好的,总认为媒妁之言靠不住,自己人总是靠得住的,既然答应这样一个最起码的要求,也一定会去做的,而且也不难做到的,谁知会全盘落空呢?”[13]

鲁迅默默承受母亲给他安排的婚事,把不满和痛苦藏在心里。他曾对很要好的朋友许寿裳说过这样沉痛的话:“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14]后来,他在《随感录四十》中,借“读者来信”里的一段话,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鲁迅接着评论道:“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但从前没有听到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全不相关,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15]

1909年8月,鲁迅从日本回国,先在杭州一所师范学堂任教。翌年7月,回到绍兴,任浙江省立第五中学教务长,后任学监(校长)。辛亥革命后被军政府任命为绍兴师范学校校长。期间,鲁迅住在学校,很少回家。星期日白天回去,主要是为了看望母亲。偶尔星期六晚上回家,也是通宵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读书、抄书、整理古籍,有意不或者少与朱安接触。

鲁迅因为心情沉郁,缺少生活情趣,常常不修边幅。不过三十岁,就显得苍老。他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自己“荒落殆尽”,公务之余“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16]《古小说钩沉》,就是这个时期的成果,是他后来从事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准备工作。历史上,很多像“醇酒妇人”一样优美的学术文艺成果,正是在这种孤寂状态下完成的。

1912年,鲁迅到北京,任职于中华民国教育部。经济上有了一些积蓄,完全有能力把朱安从家乡接来,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宁愿孤寂地坐守青灯黄卷,用烟酒打发时光,消耗生命。

1919年,夫妻同住八道湾时,结婚十三年、年过四十的朱安,竟还没有享受过婚姻生活的幸福。鲁迅心里没有容纳她的地方。朱安做的饭菜,鲁迅不愿吃;朱安缝的衣服,鲁迅不想穿。夜晚,鲁迅拒绝与朱安住在一个房间。

朱安想讨好鲁迅,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见识学养上,两人相差太多,实在无法交流。有一天,鲁迅称赞一种食品很好吃,朱安在旁边附和,说她吃过,确是很好吃。鲁迅听了很不高兴,因为这种食品是他在日本时吃过的,中国并没有。[17]

二儿媳羽太信子,1888年出生于日本东京,父亲石之助是一个染房工匠,曾在太仓组(建筑公司)工作,入赘于羽太家。母亲羽太近,士人出身。夫妇生育五个儿女,信子为长女,二妹千代和五弟福均夭折,三弟重久和四妹芳子。由于家境贫寒,羽太信子很小就被送到东京一个酒馆当酌妇,没有读过多少书。1908年4月8日,周作人和羽太信子结识于东京“中越馆”。当时,羽太信子在这里当女佣。1909年3月,周作人和羽太信子在日本登记结婚。1911年夏秋间,夫妇回到绍兴。

刚来中国,羽太信子生活上不习惯,婆媳之间因为语言不通也感到别扭。鲁瑞曾对人说:“对于这桩婚事,亲戚本家中,有说好的,也有不赞成的。因为这在绍兴是新鲜事,免不了人家议论。我想只要孩子自己喜欢,我就安心了——就是一件事,使我感到不便——就是信子初到绍兴时,不懂我们的话,事事都得老二翻译,可是老二每天都要到学校去教书。每当老二不在家时,看到信子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也没有办法解决她的困难。”[18]

羽太信子来绍兴时,周家经济境况已见好转。鲁迅从北京按时给家里寄钱,作人、建人在当地学校教书,也有收入。

1912年5月,羽太信子分娩,产一男孩。远在北京的鲁迅得到喜讯,十分高兴。他1912年5月23日的日记写道:“下午得二弟信,十四日发,云望日往申迎羽太兄弟。又得三弟信,云二弟妇于十六日下午七时二十分娩一男子,大小均极安好,可喜。其信十七日发。”

羽太信子月子中需人照顾,就把妹妹芳子接到中国来。芳子在绍兴家里居住期间,与建人相恋了。

信子觉得有妹妹在身边,自己有了可说知心话的人,很高兴。不久,她又有了身孕,就想让妹妹长期留在中国。所以,信子对建人和芳子的婚事较为热心。

建人和芳子于1914年2月结婚。鲁迅日记1914年3月17日记有:“下午得二弟函,附芳子笺,十三日发。芳子于旧历二月四日与三弟结婚,即新历二月二十八日。”第二天又记有:“下午得三弟与芳子照相一枚。”两兄弟娶了两姐妹,亲上加亲。

1915年2月,周建人和芳子的第一个孩子诞生。鲁迅日记1915年3月1日记有:“得二弟及三弟信。言三弟妇于二月二十五日丑时生男,旧历为正月十二日也,信二十六日发。”鲁迅将此事记得如此详细,表明他对三弟夫妇及其孩子的关心。孩子取名冲,不幸于一岁多时夭折。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孩,于1917年11月诞生,取名鞠子,又名马理。1919年5月,他们有了第三个孩子,男孩,取名沛,又名丰二,绰号“土步”(一种黑色鲈鱼)。这孩子在全家迁居北京时,才几个月大,只能抱在怀里。

建人到北京,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在北京大学旁听,帮助两个哥哥做些翻译校对的工作,写一些生物学和民俗学方面的文章。这样过了一年多,经二哥作人请胡适帮忙,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找到了工作——这是后话。

后排正中应该站着鲁迅,鲁迅的左右,分别站着周作人和周建人两兄弟。

二弟作人比鲁迅小五岁。他和鲁迅走过相似的道路:在私塾三味书屋读书,试图参加科举考试,获取功名,但没有成功;于是受新式教育,先在南京水师学堂学习,后来到日本留学。周作人本来要学建筑专业,但他喜欢文艺,就跟已经从仙台回到东京的鲁迅一起从事翻译,在学校的学习等于挂名,正如鲁迅在德语学校注册学籍而不去上课一样。两兄弟联合几个朋友办杂志,失败了;学俄语,也不成;听章太炎讲《说文解字》,时间不长,也没有坚持下去而成为古文字学家。他们搞文艺的成果,是为杂志写了一些文章。此外,翻译了一些外国短篇小说,结集出版为《域外小说集》两卷。鲁迅在《域外小说集》序言里写道,“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自许甚高,可是结果却是一个大大的失败,销量甚少。不过,这个尝试为他们带来一些经验和启示,为他们后来从事文艺工作播下了一个种子。

朱安和侄女们

鲁瑞和同乡,左起:俞藻、俞芳、鲁瑞、许羡苏

拍摄绍兴那张照片的时候,家里还只有一个孩子,是作人的大儿子丰一。入住八道湾时,周家最幼的一辈人数增加到五个,两男:丰一,丰二;三女:静子、鞠子和若子。孩子们的名字也显示了三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周作人儿子的名字是由鲁迅取的,本来是一个字“丰”。建人的儿子原名是一个“沛”字,但从小就被叫惯了诨名“土步”。作人孩子上学的时候,在“丰”字后面加上了一个数目字,成为“丰一”。后来“土步公”该上学了,周作人想,反正孩子将来长大了自己要改换名字的,就为省事起见,顺序叫作“丰二”了,接下去是“丰三”(19岁时死去)。这中日合璧的名字,孩子们用了一辈子,并没有改换。

通过拼贴,八道湾十一号的居民都出现在这张全家福上了。

没有拍摄全家福照片固然遗憾,然而更令人不解的是,鲁迅与母亲居然也没有一张合影,至少我们迄今还没有发现。家庭生活不和谐和长期的独居,对鲁迅的性格产生了一定影响。

母爱诚然是崇高伟大的,但有时,却会带来可怕的后果。鲁迅后来对此有所反思:

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譬如,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