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并非生而为李白
李白有一个过人之处,他能够压制住仕宦欲望,在事功之外开辟一条新路——钻研文学或研究学术来实现个人价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舍弃仕途,李白获得了自由,并在江河山林之间收获了丰硕的成果。
李白不是生而为李白,而是在一轮轮的攀附、求告和失败、屈辱中锤炼出来的。一个傲气冲天的李白,也要因为冲撞州县长官而卑躬屈膝地公开道歉:“白,嵚崎历落可笑人也……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白妄人也……白之不敏……如能伏剑结缨,谢君侯之德……辞旨狂野,贵露下情,轻干视听,幸乞详览。”(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一个饱经风霜的李白,也会在年过半百后,因为永王李璘的征辟而重燃仕进之心,出任幕僚,幻想仗剑平定中原、力挽安史狂澜。李白终究昧于时局,永王李璘在与唐肃宗的权斗中失利,以叛逆身份载入史册。附逆的李白,落得锒铛入狱。下狱之后,李白的生花妙笔被迫创作一封封求救信、乞讨书。
命运是如此吊诡与无常,当年一道畅游山水的故人高适此时正是镇压永王的主帅,官拜御史大夫、淮南节度使。在大唐诗人中,高适是极少数手握藩镇大权、平衡好舍与得的著名诗人,《旧唐书》甚至夸赞他“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李白第一时间向高适求救。他还自信于二人昔日的私交。在《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中,一贯心高气傲的李白不得不奉承微时的好友高适:
(唐)李昭道(传),《明皇幸蜀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遗憾的是,没有任何材料证明高适对李白施以援手。如果说高适在附逆案惩办高峰的敏感时刻不方便干涉案情,那么,在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他依然没有任何帮助身陷谷底的李白的迹象,就相当令后人寒心了。
最可能的解释,或许高适已经不是刚入仕时那个“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感性之人了。政治成熟的高适极可能无法理解李白一以贯之的天真。要想追求事功就必须舍弃文人的思维做派。而宦海的一大行为准则是稳重、圆滑和以静制动。高宗武后时期,宰相杨再思历事三主,知政十余年,除了迎合皇帝、阿谀奉承,毫无作为。“或谓再思曰:‘公名高位重,何为屈折如此?’再思曰:‘世路艰难,直者受祸。苟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旧唐书·杨再思传》)对高适而言,十余年前的友情和当下的荣华富贵、落魄的犯罪嫌疑人和唐肃宗的好恶喜怒,孰轻孰重,毋庸多言。
李白体悟不到这一层,注定无法取得世俗的成功。几年后的宝应元年(762年)隆冬,身无分文且久病缠身的李白逝于当涂,结束了传奇而坎坷的一生。
士大夫在世,除了报效朝廷、追逐功名事业外,也就会舞文弄墨、著书立说。前者求事功,后者做学问,前者是显性的、是主流,后者是隐性的、是末流。一个成功的文人士大夫要兼顾事功和学问,既平步青云,又诗书传家。如此完美的成功者,在现实中是极少数。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要对二者有所取舍。这种取舍是极不平衡的,学问创作要求天赋、勤奋和思考,以上都是个体自身能够拥有的;追逐事功的门槛则要高得多,除了有衡量追求者的标尺外,还索取追求者的忠诚、尊严,并附带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要求。显然,追逐事功之路更崎岖难行。人生纠结之处,在于这条路不好走,又不得不走。因此,读书人的人生取舍,准确地说是如何获得仕途的成功,以及在仕途困顿之后如何主动或被动地在文字中寻求内心的平静。不同的取舍,决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和结局。
(唐)李白,草书《上阳台帖》(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李白、杜甫在人生终点线前,应该都会感慨事功无成、抱负难伸。好在,李白在世时便有“诗仙”的美誉,盛名遍传天下,籍籍无名的杜甫则在病逝半个世纪后才被人发现价值,成为“诗圣”。二人并称“李杜”。
李杜当年仰望并乞求的那些达官贵戚早已为历史淡忘,在李杜那一声声没有尊严的乞求中提及的姓名,反而成了那些达官贵戚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痕迹。
注释
[1]行卷是唐代的科举习俗。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将平时创作的诗文编辑成卷轴,在考试前投递给能够影响科举结果的达官显贵或文坛领袖,以期获得后者的推荐,称为行卷。唐代士子往往需要多次行卷,第二次之后称为温卷。
[2]辛晓娟:《杜甫与高适蜀中关系新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