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战计划
巍峨雪山的云顶被寒风拉扯,向一个方向极度延展,消失在清冷的天空。水汽凝结成冰晶,化为细雪坠下千米峭壁,落在一口由头盔敲补成的小铁锅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三位士官围坐在篝火旁,其中一位年纪轻轻却有着斑驳白发的中士见铁锅内的肉汤开始咕咕地冒着气泡,便拔出一把圆柄匕首将洗净备好的胡萝卜、野蘑菇和蒲公英茎叶切碎丢入锅中。
“肉得多炖一会儿,但蔬菜必须最后才放,不然就煮烂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先为其他两人各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又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白面包被小心地从厚纸包中取出,切作大小相近的三块。
忙完这一切后,他示意其他两人开动,自己也拿起一块白面包,撕下一角在碗中浸泡半秒,放入口中。
用细细筛过三遍的小麦面粉醒发、烘焙而成的松软面包吸满了温热咸鲜的汤汁,在入口的一瞬间,将肉的香味、胚芽的甜味调和在一起紧紧裹住味蕾。
“啊呜~好香啊!查理,我早就想问你是在哪儿学的厨艺了。”
娅丝卡将长发拨到脑后,尝一小口肉汤、咬一口白面包,脸上露出一副迷醉的表情。
“......自学成才。”
查尔斯将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开,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更自在的姿势。
较年长的中队长鲁比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端着碗呼呼吹着气,待肉汤稍凉,才将白面包掰开泡在肉汤里大口大口吃着。
按照帝国军队不成文的传统,士官和士兵们原则上必须“在同一口锅里吃饭”,一起啃那些硬邦邦、掺了麸皮和锯末的黑面包。
但实际上,由于士官们的津贴要高出一截,在军营中的自由度也更高,他们普遍会私购一些细粮,再配上猎获的肉食,聚在一起偷偷开小灶。
娅丝卡坚持要举办一次特别会餐,以庆祝大英雄查尔斯健康出院。当然,由于大英雄的收入已经位列全中队第一名,她和鲁比根据二比一的民主表决结果宣布,这顿饭应该由查尔斯来请客。
“男孩子会做饭真是太加分了!”娅丝卡吃了两口,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一边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边小声嘟囔:“可惜......”
不知是不是肉汤太热,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可惜什么?”鲁比问道。
“挑男朋友,一定要又帅又强才可以!”娅丝卡举着手里的白面包,眼里冒着小星星:“查理的颜值......勉强过关,可惜还是打不过我,被无情淘汰啦!”
“哈哈哈哈,那也太难了!”鲁比被她的话逗得大笑起来:“怕是我们的娅斯卡要嫁不出去了。”
微不可察的落寞从眼中一闪而过,查尔斯放下碗,夸张地捂着胸口倒下:“哎呀,我的心脏中了一箭!”
两人见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说正经的。”鲁比顺了口气,正色道:“脑袋受伤不是小事,我知道不少战友留了后遗症......这次去厄尔曼,除了让公教会的人检查,也记得找几个有名气的医生给瞧瞧。”
“千万别把战伤留到退役后......到时候娶妻生子、安心生活,无病无灾过一生才好。”
退役后?中队长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无声地点点头,查尔斯看到鲁比从怀中掏出几张信纸,也不展开,只是捏在手里反复摩挲,脸上还露出温柔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中队长的家人经常给他写信。他刚满两岁的女儿总是在妈妈的帮助下给他寄一些所谓的信件——实际上只是小孩子的涂鸦,但他全当宝贝收藏起来了,还说以后要在女儿的婚礼上展示。
这么做,难道新娘不会尴尬吗?查尔斯这样想过好多次,但还是没敢和中队长提。
“无病无灾,那样就好吗......这里真美。”
咀嚼着鲁比的话,娅丝卡望着远方,没来由冒出一句感慨。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一瞬间,查尔斯和鲁比也被眼前壮美奇谲的景色所慑服:金色的日光从云间漏出,洒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和雪山上,彷佛在无边画纸上打翻了神明的调色盘,绯红和明黄等鲜艳颜色交融在一起,如同火焰般蔓延在天地之间。
好美,以前竟然没有留意过......
在内地花钱也看不到的雄奇景色让查尔斯惊叹。从少年士官学校毕业以来,他已经在北境打了一年多的仗,蛮子、士兵、战阵、行军走马灯似的交替占据他的视线,而容纳这一切的背景却好像被忽略了。
“美归美,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鲁比替两人说出了这句话。三位帝国军的士官围着篝火静静坐着,在柴薪不时发出的噼啪声中沉默地望向远方的雪山。
“我就是为了打仗来的,没得选。”
查尔斯打破沉默,指了指自己头顶的一片花白,这表示他身体里流着一半库察人的血。
为了保证军队的忠诚,帝国曾经只允许家世清白的纯血厄尔曼人入伍。后来,随着帝国版图不断扩大,征发的兵员越来越多,派驻各地的领主、税吏们与当地人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
为了扩充不断萎缩的兵源、弥合中央与地方土著的冲突,元老院只得出台了著名的《攸关国家利益入伍法案》,允许“具有高尚的厄尔曼精神,只是出身有一点小问题”的少年在服役一定年限后获得完整公民权。
在缴清这笔血税、“对帝国的忠诚得到充分考验”后,无论是混血儿还是罪犯、偷渡客的后代都有机会和纯血厄尔曼人一样,在学校、教会甚至政府里谋一个体面的营生。
“你们都知道,我是从义务兵爬上来的,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么多年才混了个上士。”
鲁比指了指自己,又把头转向娅丝卡:“倒是你,女孩子家家怎么也和查理一样考去少年士官学校了?”
听到鲁比的话,查尔斯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女孩。
要知道,在帝国军,尤其是在一线作战部队中,女兵、女士官十分罕见,往往一个旗队都未必有一名。
她明面上的解释是,因为帝国的男人们太弱,怕他们搞不定蛮子——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让人满意,但娅斯卡回应质疑的方式向来比较粗暴,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满意了。
在一二七中队,新入伍的士兵都会被老兵反复告诫:千万不要去问兰格雷中士为什么来当兵——除非想松松骨头。
“喂,你这是歧视知不知道!”
娅丝卡闻言,果然激动得跳起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女孩不能当兵,我明明很强的,不比任何人差!”
“算了,就告诉你们罢——”
没等鲁比反应,她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我爸爸是个容克。”
噢~~原来如此!
查尔斯和鲁比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容克”最初是指在开国时期跟随老皇帝南征北战的士兵们,他们每人都在战后分得了一小块田产。虽然无法与那些一跃成为大地主的军官和贵族们相媲美,但再少的土地也是土地。
退伍的士兵们一边高声赞颂着陛下的英明与慷慨,一边辛勤耕耘着用鲜血换回的奖赏。得益于土地里的产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得以娶妻生子。
而如今,这个字眼已经带有一丝微妙的贬义。
初代容克的子孙明明只能靠在地里劳作勉强养家糊口,却大多自认为是“初级贵族”,想模仿贵族们的吃穿用度,但又消费不起真正的奢侈品,闹出过不少笑话。
“那个王八蛋总是骂我妈妈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是兰格雷家的罪人——笑死人了,什么‘兰格雷家’,往上数几代不过是农民而已,现在依然在土里刨食,只不过把佃租换成了铁甲。”
为了传承田产,每代容克不仅要有一名男丁参军,还要自费准备武器、盔甲、甚至马匹。他们是各地城防军的主要兵源。
“他每天都喝得烂醉,不把妈妈打得下跪求饶不罢休......我偷偷去找过镇上的征兵官,但不管怎么哭求,他们都说不要女兵。”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两人静静听着,查尔斯盯着不远处的地面,篝火将女孩曼妙的剪影印在那里。他想象着娅斯卡的童年,那是一个在母亲惨叫声中无助哭泣的小女孩,她弱小的身影和眼前事事都要与人争个高低的强势女士官逐渐重合。
“——我考上城里的兵校了,没花家里一个铜角子就成了预备军的士官!”
“好吧,看来没人是为了‘传播厄尔曼荣光,将全人类从奴役中解放’跑来这里的。”
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查尔斯从怀中掏出一把红红绿绿、泛着果香的粒状物分给娅丝卡和鲁比:“尝尝看,这叫‘葡萄干’,是维里埃的特产,我从小就喜欢吃。”
他家乡的水热条件不佳,长出的葡萄不管鲜食还是拿来酿酒都卖不上价,用来挂在当地特有的干晾房里制成葡萄干倒是正合适。
“这是......葡萄?”娅丝卡拿起一粒,先是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轻点:“嗯嗯,是甜的!”
只见她双眼一亮,把手中的葡萄干都丢进嘴里还不够,索性把查尔斯手里的也抢了过来。
“慢点吃,别齁到嗓子了!”查尔斯见状,连忙递上水袋。
鲁比则是尝都没舍得尝,闻了闻香味后,小心翼翼地把葡萄干收了起来。查尔斯知道,他是要等探亲时带给老婆孩子。
哒哒哒,哒哒哒
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三人立即起身向营门望去,看到一匹黑马载着传令兵向营区疾驰而来。
与门岗核对口令后,传令兵在携具内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封着火漆的文件袋交给哨兵。接着,他连口水都没喝,立刻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应该是你的请假条被批准了。”鲁比拍了拍查尔斯的胳膊,提醒道:“可别在厄尔曼把津贴都花光了——听说那里随便一顿饭就要五个银郎!”
传令兵匆忙离去的身影却让查尔斯皱起了眉头,他注意到那横在马背上的携具装得格外满,鼓鼓囊囊藏着不知多少人、多少支部队的命运。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浮现,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要是有机会,真能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希望如此......”
用泥土熄灭篝火后,三人一同来到中队部,文件袋已经被门岗送来。打开上面标着“一二七”字样的文件袋,里面装着三张纸。
抽出第一张扫了一眼,查尔斯轻叹一声,最后的侥幸心理破灭:果然,自己的请假条已被驳回。
不仅如此,上级还要求中队所有士兵停止休假和外出——在作战部队,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留任何悬念,第二张纸就是旗队下达的战斗命令:一二七中队明天上午开拔,在后天中午前抵达集结位置。
深吸一口气,查尔斯又取出第三张纸——竟然是一封波恩上尉写给他的私人信件!
到底是旗队部的军官,能拿传令兵当邮差使唤!
查尔斯心中感慨,当着娅丝卡和鲁比的面展开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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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
抱歉驳回了你的申请——我替你争取过了,可是没用。
元老院对军队的进度非常不满,觉得我们都是在磨洋工。所以,接下来我们得搞点大动静,比如:集结十二万大军,兵分四路,从四个方向一举攻陷赫图拉。
我知道这听起来蠢透了,但厄尔曼来的大人物们都像疯了一样,叫嚣着半个月不能结束战争就把总军的头头脑脑全都吊死!
塞巴斯蒂安大人去打探过,可连将军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元老院急得像火燎屁股似的。
本来一个中士是没资格知道这些的:你在第一路。
自求多福吧!
RB
1443/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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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的背面还用红笔画着一幅图,士官们一眼就认出这是进攻路线:两个圆圈分别代表抚远堡和蛮子的都城赫图拉;从抚远堡指向赫图拉的四条红线分别代表四路大军,其中最长、最曲折的一条被描粗了许多——看来这就是第一路。
按照这上面的计划,他们这一路在抚远堡完成补给后必须先于所有友军出发,携带七天的给养昼夜兼程,在雪山和冰川间绕一个大远,向西挺进赫图拉。
第二路和第三路出发后,需要向西、向东分别抵达三岔镇和清河镇短暂休整一天,之后再从西南、东南两个方向向敌都进军。
第四路出发最晚,人数也最多。根据图上的标注,这一路足足有六万人,将会带着从厄尔曼来的高阶非凡者渡过浑水河、抄近路向北直取赫图拉。
由于路途相对平坦,他们还会配备一些法师。
如果计划顺利,四路大军将会同时抵达蛮子的王都,犁庭扫穴、一举推翻敌人的政权,并保住总军领导们的小命。
那么,计划会顺利吗?
三位士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我先总结一下——这是胡闹!”
鲁比语气不善,丝毫不掩饰对这份作战计划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