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云水再逢7
云上风疾,转眼,浮游身侧的云彩已去之遥遥,不知多少里。
白肃低眸,底下云层笼聚,偶尔一片晴空,却只看得见一川江河潜伏于地上,其余的,在这万俟高空一概显得微茫渺小,不值一提。
一枝榴花将将探出结界,即被喧夺,落在张狂的风里,很快被撕裂、分随便,一片残渣都不剩。
白肃伸手欲夺回剩的花枝,一个踉跄,被结界弹了回来。
他回头,云堇懒懒地靠在连鸣彩色翎羽上,手中一杯清茶将饮未饮,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将他望着。
“云姑娘……”
“榴花既然已在风中消弭,白少君又何必执着去救呢?”
云堇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委地的青丝随着走动一步一摇曳,宽博的衣袂微微起伏,玉佩因此唱出悦耳的清鸣。
她仍是笑着,在这狂风高旋的万丈空中,逆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明明云堇神情没有多少变化,白肃却无端地,直觉其中藏了一丝哀悯。
这哀悯,不知从何而起。
“榴花在白某家中,乃是稀罕之物。”他顿了顿,将所想沉入池中,望向来时路毫不犹豫道,“亦是白某心上不愿忘怀的珍爱。”
“白某不愿此花在我手上就此折损。”
白肃望向云堇,神情恳切。
“不行。”
他张口欲言,云堇先他之前道:“方才那花已不知被绞碎到何处,天地茫茫,便是我,也再难寻回。”
是啊,天地茫茫。
天地之间,谁不是沧海之一粟,谁不是朝日蜉蝣?
白肃低眸,连鸣飞得极快,眨眼之间,又不知去了多少个千里,蜿蜒的川河从高处奔奔流不息,经过漫长岁月,最终毫不留恋地汇入无边海洋。
榴花如同河中水,只是先他一步而去。
“多谢云姑娘指点。”
他最终,还是抚触空落落的怀中。
“白少君可曾听过一句话——无为有处有还无?榴花逝去,未必不是表象。”长久的安静,耳边人忽然道。
白肃正要谢她安慰之言,便听云堇声音又响起:“医馆到了,等会儿会有人接你,所有人以为你在馆中养病,万不能向人提及这些时日你的所见所闻。”
为何?
疑惑尚未出口,云堇便已踏上七彩祥云,朝连鸣点头示意,转身消失在茫茫云海。
“云……”
身体随着连鸣向下坠落,白肃狼狈地抱着连鸣的飞羽,高空的疾风几欲将他撕碎,衣袍早不知吹到哪里,他望着手上、腿上裂开的伤,血哗啦啦地飙向空中,忽然力不从心。
“活下去,洹肃……”
风停了。
旦今医馆上方的青雾时隔多年,短暂地消散了一回。
“阿兄。”
长身玉立的青衣公子站在之前云堇离开的地方,闻声回头:“云儿。”
比预想的晚回来一些。
远远便见云堇的长发有些凌乱,或是才从云上被风吹的缘故,有些发丝绞在一起成了团;眼下乌青,不知多久不曾睡过觉,双颊颜色惨淡;衣裳也还是去时的,有些皱巴,看起来很久没打理了。
她缓慢地走着,从洁白的云上一步一步落到泥土之上,眼眸含笑,一顺不顺地和他对视。
从与快步向她走去,有些生气:
“两个月。”
从与也挪不开视线,再次重复道:“你离开了两个月。”
他伸出手,本想用扇子狠狠地敲她的头,以泄这些天不曾断过的挂念,可扇子才要落到云堇额头,忽然转了个弯,被一个很轻很轻的弹指代替。
云堇笑着受了,从与道:
“整整六十一天,七百三十二个时辰零一刻钟。”
没有哪一次,云堇的外出不让人挂怀。
“阿兄……”顾不得额头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疼,云堇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我有让影子传信给你的嘛……”
“就两次。”从与头偏向一边,将这些时日的隐忧拢回心底,道:“一次让我替你善后,一次叮嘱我监督不言功课。”
没一次,问起我。
云堇忍不住笑,也偏过身子,脑袋凑到从与跟前,双眸紧紧跟着从与的视线,拖长了尾音:“从与——”
从与撇过头,以扇挡面。
“从与从与。”
云堇扒开柳清扇,凑得更近,一边拽着从与的衣袖继续道:
“从与从与——”
“哥哥……”
“你啊你,”久违的称呼,终是让从与败下阵来,看了她一眼,青衫公子叹道:“走吧,还有人等着我们。”
紫竹林茂密的花丛一边,看似无一物,实则大有乾坤。
旦今医馆阵法自成,花草树林皆为阵中遮掩,作为主人,云堇即使不刻意留心,也能很快知晓馆中发生的一切琐事。
云堇抬眼,紫竹林中的梧桐树上站满了平素最不起眼的麻雀、斑鸠、白鹤等飞禽,最先盘旋到云堇身边的,是一只鹤。
云堇收了笑,和从与相携慢慢地向另一边花丛走去。仙鹤长鸣,随后便是百鸟和平素不同的高亢的啼鸣声。
云堇听着听着,忽然道:“阿兄,最近除了圣华城,可还有其他可疑之人来过医馆?”
离圣华城的四方神祭越来越近,巴掌大小的汪洋镇挤满了八方慕名而来的散客,难免起刀戈之争,自然会有人受伤,需要求医问药。
从与笑笑:“都被楚纪和不言打出去了。”
果然。
云堇手中青芒乍现,一枚鲜红的果子凭空生出,往上一抛,变作无数颗洒向半空。
仙鹤为首的百鸟稳稳接住,吞入腹中,又是一阵啼鸣。
“去吧。”
话音落下,百鸟化作一道道流光四散而去。
云堇忽然顿住脚步,道:“除了打探你我身份之谜,还有人问起阿皎他们的行踪吧?”
“什么都瞒不住你。”从与摇摇头,“为兄想你在境中必不能随时分心,便作主将人丢进了黔积山。”
黔积山是汪洋镇一处无人荒山,地处偏僻,时时传出妖患传闻,便连镇上唯一的修炼门派——朝雀山也从来不愿踏及。
妊皎是西陆大国尊贵的公主殿下,她若失踪,圣华城遣人来问最正常不过,可中州的人却来试探过不止一次……
云堇盯着他,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阿兄可是又背着我,偷偷进了妖山?”
人与人之间有方国地盘之别,妖和人自然也有。妖无居所,游荡之处称为妖山,虽然和人间山脉相连,却和人居住的繁华人间大相径庭,林深茂密,寂静幽怖,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落入无尽深渊,不复生还。
“云儿且放心,为兄只是散散步,没有碰着什么穷凶极恶的大妖。”云堇的眼刀子剐得从与连连咳了几声,他试图去拉云堇的手,觑着脸道:“云儿,你不在,为兄实在无聊,这才……”
指尖将将碰到云堇衣袂,人早已大步往前,从与快步跟上,唤道:“云儿。”
“说回正事,中州来的人里,可有当年四神宫遗老?”
“没有。”他并肩和云堇走着,不顾云堇挣扎,执意牵起云堇衣袖,眼眸转深。
——若是有,只怕壶匙等人还没漏出马脚,给他们收尸的人便从圣华城排到了百里之外。
还用不着云堇操心。
“中州来的人中,有泚水王的亲信,此人狡猾,又有道行,险些将楚纪也骗了过去。”
泚水王……云堇笑笑,回望海棠楼,那处上空藤萝遮荫,几乎将整幢楼吞没花中,楼阁门口,一位老人带着几个壮硕药童,将沉睡的青年送入最高的房间。
从与随她望去,只看得到一片紫藤花瀑。眼不能及,心却计算到海棠楼中,晋伯下一步的动作。
他道:“云儿。”
云堇回过神,认真地看着眼前相伴多年,彼此不必多言便能心神意会的青衫公子:“阿兄,只怕以后,我们不能再像如今这般,平静度日了。”
“只要云儿陪着为兄,任他东西南北风,为兄又有何惧。”从与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无意识抚摸佩在腰间的竹笛。
那只百年如一日翠绿的竹笛,从曲响之时,便名宿寄。
宿寄宿寄,吾心已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