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穿过一条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静谧长廊,尽头即是远近闻名的北医六院心理科,门诊特有的蓝绿标识覆在洁净玻璃门上,格外鲜明。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笔直落下,划过轻浮的尘埃,锋利地切割出明暗两个世界。
这让陶苒想起某个男人的深邃眼睛,柔情脉脉掩饰暗影中的锋芒,她身体不由僵硬。
恰巧,昨天在公众号推送里看到一篇心理学科普文章——心理疾病躯体化的八大症状,睡眠障碍与肌肉僵硬,她中了两条。无奈轻叹。
她在心理科门诊外的自助报到机前停下,扫过身份证,显示屏无情提示——“您已过号,请至心理科导诊台重新排号”。
于是匆忙将身份证塞回背包,用力推开门诊区厚重的玻璃门。
寂静霎时被导诊台护士们的欢快聊天划开,就像猛地拧开橙子汽水,兴奋扑面而来——
“就是他吗?!”
“简直帅到发光,我都移不开眼睛。”有人兴奋回应。
“据说,他因为失恋,长期失眠,需要心理咨询。”
“真好奇什么女人会和他分手,简直暴殄天物。”
“羡慕徐医生,能面对面听他诉说心事。”声音带着几分羡慕与向往。
“今天怎么是下午来?他一直约上午咨询门诊的。”
八卦气氛热烈异常,可见话中人物引发巨大轰动,直到发现陶苒走近,年轻的姑娘们方才压低声音。
未等陶苒出示身份证,医助和蔼一笑:“今天怎么迟到啦?徐医生今天在2号咨询室坐诊,等里面的病人咨询结束,就会叫你的号。耐心等待。”
心理科的医生护士一向亲切,因为面对的病人皆精神脆弱,却也并没有亲和熟稔到能记住所有患者的程度。
只是……对眼前这个叫陶苒的姑娘印象尤为深刻。
或许因为这个姑娘长相格外清纯可人,可衣着却类似严谨方正的电脑工程师。
她一双杏壳儿眼水蒙蒙,偶尔一笑唇边的酒窝可爱深陷,皮肤雪白,柔软的齐肩发随性别在耳后,发色是温柔的深棕,像只深林里迷途的小鹿。
然而,初见时她却穿着宽松棉质浅格纹衬衫,水洗牛仔裤,浅色帆布鞋,背着极简电脑包,纤细手腕上戴一块简约智能手表。
大体来看,她并不像一个需要心理疏导的患者。
不过,现代都市生活,年轻人多数都像被拉伸太久的弹簧,表面看起来嘻嘻哈哈,可精神却在崩溃边缘疯狂试探,弹簧崩断,心理疾病便成为时下流行的生活要素,心理咨询门诊的年轻患者跟着日渐增多。
医助给陶苒指了指咨询室斜对面的候诊区,继续和蔼道:“坐着等,别着急。”
陶苒道了声谢谢,习惯性地浅弯嘴角,映出一对清甜酒窝。
不经意间抬眸,看到2号门边显示器上——“咨询中 4号**城”。
为保护隐私,对外只显示患者姓名最后的字。
城……
陶苒的目光好似被突然烫到,迅速移开。
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张清隽面庞,眼眸深邃,深情款款,但嘴唇轻薄,唇角弯弯,是天生魅惑人心却也薄情的面相。
她拼命摇了摇脑袋,试图驱赶这张属于宋亦城的脸。
她犹豫两秒,还是决定在距离咨询室最远的位置坐下。
于是,对面玻璃墙上多出一个憔悴人形,陶苒不由得挺直脊背,然而脊背再笔直,神情再孤傲,也无法掩饰飘在苍白脸蛋上两团乌青的云,这是连续失眠几个月的功勋章。她苦笑。
陶苒原本是不想来的,谁情愿将心底的伤口反复剖开示人呢。
然而,去年岁末,回京后的第一个月,不过是偶然在纷繁文字中瞥见了宋亦城三个字,午夜梦回,他与别人温情相拥的场景便再次在脑海中循环演出,她好像又站在独自返京时遭遇的那场滂沱大雨里,冷汗浸得浑身湿透,就像浸湿在冰冷的雨水里,翻来覆去再难入眠。
一个月的褪黑素无效。每日四个小时以上的安眠成为奢侈。
久而久之,她欣赏初阳升起的好心态被逐渐积累的疲惫击碎。
她开始尝试中医,吃到第四副药的时候,鹤发童颜的老专家告诉她,“我的药方只能暂时缓解你的肝气郁结,但你的失眠是心症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推荐陶苒前往北医六院心理科进行心理干预。
陶苒表面乖巧点头,内心却不肯承认自己有了心理问题。一定是中医看药方效果不佳,找个理由搪塞。
她将老专家给她的心理咨询预约说明单随意塞进包里,只取了代煎的中药回家。
此后两个月,她又换了新中医,苦药喝下,泡个热水澡,打开空调,装好蚊帐,早早躺在舒服的床上等待一夜安睡。
然而,在又一个关于宋亦城的梦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眠的挣扎深夜里,她苦恼绝望地爬起,还是乖乖从包里翻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心理科预约说明单。
于是,她有了初次心理疏导的经历。
想起首次面诊时,徐医生针对她的睡眠问题,耐心询问:“每次半夜转醒之前是否梦到什么?”
陶苒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梦到前任与别的女生拥抱在一起,当时我们还未分开。”
她说得直白,毫无修饰。
年轻男医生明显一滞,顿了顿:“这个场景是现实发生?还是单纯梦境?”
“我亲眼看到,”她声音渐低,眼神看向别处,“躲在不远的地方。”几乎嗫嚅着说完。
然后又无助自嘲:“我已无需设置闹钟,因为梦到他,我就知道快要天亮。”
“每一次失眠都因同一个梦么?”文质彬彬的医生不由得声音变柔软。
“不,”陶苒停顿两秒,“还会梦到——给他转账,却怎么都不成功,十分着急,下一刻就会惊醒。”
医生推了推淡金框边眼镜,露出疑惑神情。
她犹豫如何将前尘往事讲清,但最终还是简短回应:“是有一些原因。”
医生斯文点头,语气温和:“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们再谈。”
后又柔声问:“你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然后呢?”
陶苒一愣,因医生的问题感到诧异,不过仍如实回答:“就没有然后了。”
“当我躲在角落里窥探他们的时候,一瞬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可笑又可悲,因为愚蠢爱情变成了无限悲哀和内耗的傻瓜。那一刻,如梦初醒。”
所以,怎么可能还会有然后?
终于醒悟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断尾求生、迅速离场?
纠缠意味着无法割舍,眼泪更不可能讨回真心,愤怒也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除了果断放手,所有挣扎都是将自尊与骄傲扔到他脚下,任凭践踏。
她语气生硬:“我至始至终没有告诉他那天我去找过他,并亲眼看到那一幕。一个人回BJ的路上,我向他提出了分手。”
“他并不知道你提出分手的真实原因?”
“是,我用一个借口,主动结束了这场游戏。”
一场伪装成爱情的游戏,本就是他玩弄人心的陷阱,那么分手则是关乎谁是掌控游戏的激烈较量,陶苒不仅要胜利,还要优雅地胜利。
徐医生怔了怔,那双眼睛渐渐锐利起来:“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你去找过他,以及看到的一切?”
“结局无非是听到他编织精美谎言,抑或亲口承认真相。更何况,那个时候,我还有机会率先提出分手。”她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似乎只有先说出分手,陶苒才感觉自己不是一只因为愚蠢爱情遭到残酷背刺的落水狗。
至少,在故事的结尾,她希望彼此都体面。
陶苒直直看向医生:“提出分手后不久,我将他的微信和手机号码全部删除,之后跑到大山里,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其实,回京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了,一切都在好转,以为自己已经痊愈。”她似乎急于辩解。
“大山里?”他对她好奇。
“用更大的世界稀释痛苦,我去了云南的山区,一个位置很偏远的学校,一年有余。”说到此处,她略显轻松。
“那么,是什么触发了你……”他斟酌用词,“再次想起他?”
她又哑了声音:“刚回BJ的时候,偶然看到他的名字,在一本杂志上。”
她还记得上次面诊快结束时,心理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陶苒,你恨过他吗?”
陶苒沉默。
她不肯承认有恨。因为有爱才会有恨,她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斯文的徐医生总能用最温和的语气问出最尖刻的问题,如同梦魇般的质问,让陶苒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但,睡眠障碍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程度,她还是选择再一次坐在心理咨询的候诊区,等待医生的救赎。
当陶苒就这样陷入回忆的时候,徐医生咨询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导诊台年轻护士们的热烈目光都不约而同向咨询室门口看去,与此同时,传来叫号系统的提示音“3号*苒”。
陶苒回身拿起背包,却没料到拉链突然崩开,所有物品散落一地——手机、钥匙、钱包、手账本、便携雨伞,零零碎碎,一地鸡毛。
她郁闷地将它们一个个捡起,突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一个人,从此生活兵荒马乱、狼狈不堪。
呵,就像他于她,明明分开已一年多,依然在她的世界里如阴霾不散。
她烦闷地将它们无序地塞回包里,又发现身份证不知夹在何处,埋头翻找起来。
而叫号系统再次催促“3号*苒”,她顾不得细细整理,抱着背包径直走进了徐医生的咨询室。
只是,慌乱中的陶苒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从咨询室里走出来的男人,在听到叫号系统提示“*苒”的下一刻脚步停滞,推开门诊区玻璃门的手又重新放下,更没有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恍惚向她望过来,深深凝视着她慌乱潦草地整理背包,眼里尽是破碎的光,直到她走进咨询室,男人依然没有离开。
这城市很大,人与人总能轻易走散,一别两宽。
这城市又很小,总在冥冥之中,让两个不期而遇的人,兜兜转转,又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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