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冠冕: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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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金水桥上

翌日卯时,史可法一夜无眠,双眼满布血丝,在妻子杨氏协助下换上一套麻衣准备出门。

杨氏虽为一介妇道人家,但是龙袍裹尸一事早已传遍南京城。

如今全城上下尽是披麻戴孝之人,家家白布素缟,户户都有悲戚哭声传出。

崇祯虽最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然其节俭、勤勉之美德,已经深入民心。

君父之死,更甚于亲父。

“相公,这白麻网巾早已破损,恐会有损仪容,要不换个黑网巾?”杨氏轻声问道。

“不必。”

“但是在旁边会看到破口,人家还以为我们史家落魄,用不起好东西。”杨氏嗔怪道。

杨氏和史可法年纪相仿,二人自幼青梅竹马,相伴成长。

可能因为从未生育,所以杨氏虽然年纪很大,但是行为举止还是充满活力。

史可法想到自己因为曾经战场受伤,不能生育,但是杨氏却把责任揽下。

每年祭祖拜山,杨氏都不准前往,因为族里老人说她是石女。

史可法犹豫再三,还是说道:“知妻莫若夫,我若出事,你千万别随我去,让我清静几年。

你也不必苦恼,史家还有四太爷、太爷、三哥等人照管。你若是难过,便在族里过继一个,我对夫人眼光完全信任。”

史可法像在交代遗言,他很清楚,隐瞒大行皇帝之事一定要有个交代。

他心中早就做好赴死准备。

“相公你穿得破破烂烂下去见皇上,人家说不定以为大明已经亡国。”杨氏强颜欢笑道

“胡说八道,国家以孝治国,岂有父死子不戴孝之理,回去罢。”

史可法穿戴整齐便转身离去,只是他没注意到,杨氏回房间时,手中已多了一条白绫。

廷推地点定在明宫奉天门旁边的兵部衙门。

史可法抵达之时,其余十人都已经到齐。

往常,大家都会起身示意,虽然同朝为官分属同僚,但大体都很尊敬他。

只是如今却个个无动于衷,史可法也不恼。

他形如枯朽坐在位子上,听着众人就潞福之争唇枪舌战,口灿莲花。

所谓廷推都只是各说各话,大家都有既定立场,根本不可能改变分毫。

突然有人跑进来通报:“南京城出大事了!”

在宫城之外,一份署名无名氏的讨史檄文贴满全城。

檄文语气慷慨激扬,对史可法人品和忠孝进行全面道德谴责。

檄文中细数五必杀:

一杀勤王不力;

二杀纵容兵灾;

三杀不恤民力;

四杀阻挠贤王;

五杀秘不发丧。

总结就是史可法这种人没资格窃据高位,号召南京民众在十日之内,捣毁史宅。

文章做的风生水起,而且有极强烈鼓动性,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

“人心谁无公愤?凡我大明子民,当此国难之际,勿作旁观,当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讨,以快人心。

彼等之字不及颠米之神韵,画难比痴黄之精妙,文章非司马宗门之渊博,翰墨难列欧阳班辈之高雅,却妄图侥幸以小人之身,滥窃高位,辱没门楣。

……

若再容留,决非世事。吾之公文一到,众鼓齐鸣,声讨之声当响彻云霄。

期于十日之中,定举四凶之讨。谨檄。”

因为此事,原本要投票也必须终止,决定休息片刻再投票。

史可法头痛欲裂,这种过激文风,很明显就是出自杨廷麟之手。

杨廷麟此人,无怪乎曾入大行皇帝法眼,让他成为太子讲官。

既然檄文发出来,从此他史可法在大明再难有容身之地。

满天下待业士人,就算进士出身都安排不到官职,他如今一个身怀“五必杀”的不详人,简直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史可法不知不觉就走到奉天门内金水桥上,心中忽生怅然若失之感。

明初之时,时任刑部尚书开济曾与朱元璋结伴游览金水桥。

君臣二人悠然信步至桥中央,朱元璋忽仰天而叹,潸然泪下,转而问开济:“朕缘何如此?”

开济思忖片刻,旋即回应:“过金桥,倚金栏,观金鱼,忆金妃,遂金泪。”

朱元璋闻之,大为叹服,但心中又萌捉弄之意,遂上前紧握住开济之手,说道:“绾手过金桥,有事不相饶!”

开济镇定自若,毫无惧色,从容对答:“臣无亏心事,不怕帝皇刀。”

————郎瑛《七修类稿》

开济没有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惧帝皇刀。

史可法不同,他是真做了亏心事,就是不知道崇祯会否刀他。

如今走在这金水桥,都觉得自己汗颜不已。

每一个辅臣,心中都渴望能得皇帝赏识,君臣相得,谁不想成为下一个诸葛亮?

他在思考着,如今整个决策团共十一个人,明确支持潞王和福王分别都占五人。

所以他这一票就是决定胜负关键。

史可法目光呆滞地望着桥下金鱼,突然后传来声音:“老伙计,何事让你如此哀伤。”

史可法闻之,会心一笑,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魏国公徐弘基。

“不生气了?”

徐弘基莞尔一笑:“福王让阮大铖找来,送我一只蒸鹅。”

虽然徐弘基说得轻松,但是史可法惊惶回头:“福王要杀你?”

“杀其他人换命。”

史可法有点神伤,“我吗?”

徐弘基微笑道:“你这人头还有用,我知你尚在福潞之间犹豫不决。

作为多年老友,我不会逼你选择福王,但是......”

史可法以为他想劝自己票投福王,正想阻止。

可徐弘基并未理会,接着说道:“昨日我去福王中军接你之时,曾与福王有一面之缘。

我还以为神宗皇帝复生,直到他送鹅威胁我,我才明白到我先祖当年面对太祖时的心情。”

史可法反驳道:“福王只是心狠手辣而已,他怎么能与太祖相比。”

徐弘基轻蔑地看着他,意思像在说:‘你要不想想自己在说什么?而已?’

徐弘基拍了拍史可法肩膀:“回去吧,拖得越久大明越弱。

趁我还没死,我也想名留青史,不只是魏国公徐弘基。

而你,我的朋友。

我不希望你以戴罪之身离开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