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地为床
“路巡抚,本王方才看沈通明身体似有不适,你可知此事?”
“此前听闻他腹部曾受枪伤,但他说已经处理妥当,应无大碍。”路振飞恭敬道。
如今淮安城白废待兴,他需要沈通明这种本地豪族做“徙木立信”里那根巨木。
路振飞虽身为淮安巡抚,名义上可号令淮安府、扬州府,然随着大明在北方连连失陷,京师被围,大明官府在地方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取而代之,是本地宗族豪门势力话语权提升,无论是收税、科举,还是征兵、守城,都要得到本地大家族支持才能顺利推行。
这种情况并不畸形,权力从来不是线性发展,而是螺旋式发展。
就算名分强如皇帝,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朝廷背书,都只是笑话而已。
朱由崧既为大明未来之君,别无选择,唯有坚持朝廷建制,压制地方势力。
否则终有一日,地方豪强为求自保,恐会将他这皇帝绑了出卖。
所以选择沈通明,不单纯因为他勇武能战,更因他忠于大明,这才是最重要。
“回头你寻最好的郎中为他诊治,本王明日会亲自去探望。”朱由崧吩咐道。
路振飞闻言,神色犹豫。
在他看来,福王这位未来皇帝对武人太过于重视。
方才会议结束后,单独留下刘泽清面圣,如今又要亲自探问沈通明病情。
路振飞忧心忡忡,恐文武之势自此失衡:“陛下,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如日升月落般寻常,沈将军吉人天相,想必无大碍。”
朱由崧一听,便知路振飞心中所想。
路振飞也是典型北方士人作风,不平则鸣,一点都不假修饰,在他眼中只有打胜仗然后马上战死才算是好武将。
时代变了,这些文臣还是不能适应新时代,尤其是这种乱世。
江南生产力保持得太完美,让他们被错觉蒙蔽,误判目前只是短暂动乱,很快就会平定。
所以文官集团依然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以为还是那个挥斥方酉的年代。
刚好,朱由崧就知道一套与他们沟通的方法。
“路巡抚可知道李绩不吃李治药之事?”朱由崧问道。
路振飞稍作思考:“当然知晓,贞观末年,徐茂公(李绩)重病缠身,皇子李治关切其病情,特赐汤药。
然太医刚走,李绩便将药吐出,不久后离世。
实则李绩是避免家族参与夺嫡之争,不想被牵连。
虽然唐高宗最终得位,但夺嫡凶险万分,未到最后一刻,也无人知晓结果。”
朱由崧意味深长看着他,并未言语。
他身边这些臣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所以话不能说满,凡事只能说到三分处,点到即止,其余让他们自行脑补。
“可沈通明亦是滚龙八虎之一,陛下施恩于他,他必不会拒绝,如此恐无意义,反倒会令南京误会陛下重用武人。”路振飞又道。
朱由崧淡然道:“再想想。”
路振飞以为福王在考验他洞察力,来回踱步,终于惊道:“难道陛下是希望借为沈通明治病一事,昭示世人得到淮安大族亦支持陛下?”
朱由崧终于点头,“对了一半。
本王从怀庆南渡一路以来,发觉南方士族对我等北人多有微词,
所以希望改变此观念,便从沈通明开始。”
路振飞心中已经接受现实,回去安排。
至于朱由崧,还有一桩大事要办。
在淮安府衙时,他已命田成去接马君绰。
此时虽非阳光明媚好时节,但四月的淮安便是这般模样。
他所选之地为府治附近的刘伶台,一来图方便,二来刘伶乃竹林七贤之一,挺有意思。
赶到刘伶台时,已是傍晚时分,且刚下过雨,月光黯淡,四周更显昏沉。
刘伶台静静地伫立在一片宁静湖水之上。
四周柳树环绕,柳枝如丝带般随风轻舞,远离七贤湖,根本看不清里面。
朱由崧不愿夜色昏暗,无法看得清楚,遂命人把七贤湖点满水灯。
朱由崧觉得他说的“点满”只是用了夸饰法,岂料淮安府仆从们却将其奉为天谕,未几,整个七贤湖竟被水灯填得满满当当。
见此情形,朱由崧苦笑,封建社会就是会折腾人。
吩咐他们备好酒水,然后令人将整片七贤湖封锁,不愿被外界打扰。
朱由崧独自斜躺而坐,凝视湖中如繁星般的水灯。
他心中思绪万千,连日生死厮杀,精神有点太过绷紧。
不禁端起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此时,身后传来沙沙轻响,就像枝叶在细雨中摇曳。
朱由崧闻声转身,是马君绰正款步而来。
她身着一袭红色金丝裙,在黯淡光线下仍闪烁着微光。
因为地上有积水,她下意识地轻轻提起马面裙摆,露出一双同样是红色绣花鞋。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她走来。
大明礼教森严,平常大家闺秀连脖子都不能露出。
然而此刻,朱由崧却看见一道雪白嫩如羊脂美玉,在大红裙摆映衬之下,显得更白皙。
朱由崧微醺之际,醉眼朦胧问道:“为何将头发盘起?本王觉得你长发披肩更加动人。”
马君绰神色自若,落落大方:“难道我不是本就该盘髻吗?”
一句话激起朱由崧胜负欲。
朱由崧一怔:“本王两日后,便要回南京争夺帝位。
世人不会接受皇帝迎娶寡妇,你不后悔?”
马君绰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头饰珠帘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发出悦耳的铃铛声。
“我又不是豆蔻年华,就算后悔更与何人说?”
朱由崧又道:“没有宾客,只有天地为媒,你也接受?”
马君绰腰间系着一条金丝细带,指着外面水灯:“不是宾客满堂吗?”
朱由崧有些躁动,缓缓凑过去,轻轻把金钗摘下,刹那间,如瀑青丝像墨般滑落。
马君绰红唇微启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已经被朱由崧堵上。
“你就不怕被人看见?”
“我故意选的这地方,天地为床不好吗?”
“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