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Na tsume Soseki,1867—1916)是近代日本著名作家,是日本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被称为“国民大作家”,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鲁迅在中国的地位。就是这么一位伟大人物,在青年时代却出现明显的精神病态表现,此后精神问题几乎困扰了他一生,并在他的作品和思想中留下深刻痕迹。可以说,他是“创作”和“精神病理”两方面都很显著的人物。另外,正是20世纪50年代日本一批医学家对夏目病情的争论,使得日本病迹学研究起步至蔚为大观,这也是研究他的一个特别的缘由。
研究夏目漱石有以下方法学意义:
(1)精神症状丰富,此前研究者已有多种诊断意见并且争议巨大;
(2)年代较近,生平信息较丰富,有多种关于症状的信息来源;
(3)精神症状存在时间长、起病早、与创作时间高度重合、对思想和创作影响深远;
(4)小说自传色彩强,常在主人公身上寄寓自己的思想情感;
(5)对自身精神问题有明显的觉察和应对意识。
病史
◎青年到留学前(1890—1900年)
在中学和大学阶段,夏目漱石没有旁人所发现的精神异常。但在给文友正冈子规的信中颇有消极悲观的话语,如他在23岁时(1890年)写道:“最近总觉得有点讨厌尘世,想来想去怎么都讨厌,伫立不去、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是因为依然有一些像人的地方的缘故吧”[1]。次年写道:“我前年是厌世主义者,今年仍然是厌世主义者。要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要么你具有能容纳这个世界的度量,要么你必须具备能被这个社会所采纳的才干”“余图改良世界之勇气顿时受挫,以往知世界之污浊,而把希望置于未来,然而当断定未来亦如现世黑暗之时,余便左右盼望,瞻前顾后。当发觉被囚禁于暗窖不见一线光明之际,余无事可干,惟抚然而自失”[2]。日本当时处于奋发进取的明治时代,而夏目作为大学生本该前途无量。青年人刚接触社会虽然常有落差,但像夏目这样强烈的对人世间的厌烦感,难以完全用思想因素来解释。
夏目27岁大学刚毕业(1893年)留在东京任教之时,因为喜欢一个姑娘而未能求婚,进而怀疑起姑娘的母亲到处派人监视自己,猜忌住处附近的尼姑被人派来打探自己的一举一动,并因为提亲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向哥哥大发脾气。他之所以突然离开东京去偏远的松山任教,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逃离监视,但到松山之后仍然怀疑旅馆老板的监视。妻子镜子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认为这是夏目日后精神病的潜伏,可见他当时的言行已属异常,并且妻子提及后来由当时著名神经科医师吴秀三给出的诊断意见是“追踪妄想症”[3]2。夏目此时的妄想损害了他的社会功能,使他感到痛苦;而且妄想是泛化的,由姑娘的母亲延及他人。据高桥正雄提供的信息,当时周围人已发现夏目有幻听和被害妄想[4]。一个间接的证据是,夏目以松山任教时期为背景创作的《哥儿》中,主角哥儿有对周围人疑神疑鬼的表现。
在去松山的前一年(1894年),夏目在信中写道:“本来小生的漂泊是为了冷却这三四年来沸腾的脑浆。”这个说法本身容易让人联想到躁狂症状中的思维奔逸,但没有更详细的关于情绪的证据。千谷七郎认为,这是夏目因为无法找到学习英语文学的意义而陷入了“被英国文学所欺骗的不安”的境地[1]。结合以上可见,夏目的精神世界并不平静,1893年他还去寺庙参禅,但收获不大。
◎留学期间(1900年末至1902年末)
夏目33岁(1900年底)去英国留学,这两年中出现了明显的抑郁症状。他后来在《文学论》的序言中写道:“余寓居伦敦两年为最不愉快之两年。于英国绅士之间,余如一条与狼群为伍之犬,生活郁郁寡欢。闻伦敦人口有五百万。余不讳言,余当时之状态,如五百万滴油中之一滴水,叵且维系露命……”妻子回忆道,“夏目来信中十分悲观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伦敦天气不好,很奇怪地总觉得脑子不好使,这样下去的话,这个脑袋会变得一辈子都没法再使用了”[3]88。这个说法倒是抑郁发作中的思维迟缓的常见形容。1902年9月12日,夏目在给妻子的书信中写道:“近来因神经衰弱,心情不佳,甚是困扰,若无大事,请安神保佑。”[1]多处来源也提到夏目因为经费拮据、住处简陋、伦敦天气阴湿、妻子来信甚少而情绪糟糕,在信中斥责妻子,信中也有不少悲观情绪的流露。
夏目抵英后,入学三四月后便选择在家自修,有时请学者私下指导。他自己解释是经费不足以入学,也解释说是为了多阅览书籍,但这样的闭门不出显然是超出常规的。他的英语水平应对交流并无障碍,也不能用语言能力不足来解释。考虑到他当时的情绪低落、躯体症状和自卑感,这样的闭门不出可能是社交退缩。
大概在留学第二年中的近一年的时间内,夏目在闭门不出中立志发奋研究文学这一大题目。在《文学论》序言中谈及当时他“决心在此地从根本上解释清楚何谓文学之问题……余闭门谢客,将一切文学收入箱底。既然读文学书不能知文学为何物,唯有相信以血还血之类的手段了。余誓将从心理之方面穷究文学如何之必要,如何发生、发达、颓废。余提出之问题颇大而且新,信非数人于一两年间即可解释清楚之事。故余将可利用之一切时间尽用于广集各方材料之上,并将可花费之全部资财用于购置参考书。自此一念起后之六七个月期间,乃余生涯中最锐意、最专注之研究之时期”。这样的雄心壮志和行动力增强,不一定是病态,但和前期及后期的抑郁情绪构成明显的反差,需要考虑是不是病理性意志增强。
大约在第二年9月,旁人已经觉察出夏目的异常。“到处都在传夏目疯掉了,甚至都传到日本来了……据说作为留学生的一项义务,必须每年向文部省提交一次研究报告……但文部省再三催促,反倒令他意气用事起来,提交了一份空白的报告书。文部省感觉很奇怪,正好有一个同样在做英国文学研究的同学去了夏目那儿,见面后觉得他的状态很不寻常。问宿舍的主妇,得知夏目可以连续几天,每天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伤心哭泣。这可不得了!这无疑是发疯了,不排除有随时自杀的可能。那位同学在夏目身边陪了5天左右,可夏目的状态依然是老样子,同学越看越觉得他不对劲。”[3]88妻子对这段情形的描述很生动,但仍不够详细,从中能看出这次发作是前期的情绪低落和社交退缩的极期,既然提到了自杀,表明抑郁发作已到了严重的程度。这段“越看越觉得他不对劲”的经历,按照妻子后来编制的年谱[3]353,从1902年9月传到日本说夏目发疯到他10月游爱尔兰精神状态转好,时间跨度有2~3个月。妻子记录他即将回国时,将交通费拿去大量买书,以至于朋友担忧他回不了国,这可能是一种鲁莽行为[3]90。
总结这段时期的情绪:(1)至少有一次明确的抑郁发作;(2)有时出现抑郁症状,有时出现躁狂症状;(3)发作性的特点,在最严重时过去后能够收拾行囊回国。夏目对这段经历的自知力基本完整,他知道周围人觉得他不正常,他也承认这是“不正常”,虽然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傲气和不服气:“英国人视余为神经衰弱。据云某日本人致书本国,谓余已疯矣……归国后据说余依然神经衰弱兼癫狂。甚至亲戚似乎都对此表示同意。亲戚尚且如此,余知更无辩解之余地矣。”
他留英期间和情绪问题相伴的是,出现不少妄想。夏目在回国不久后,妻子回忆当时的情形:“他跟我说过,说寄宿处的主妇姐妹对他很亲切,但背地里却总说他坏话,然后就动不动流眼泪,但那都是假眼泪。回忆起当时的事,夏目还说:寄宿处的主妇像侦探一样,总是时刻伺机监视他,令人无比厌恶……”[3]88从妻子以下转述的话中能清晰看到,夏目是怎么从焦虑、自卑等情绪发展到被害妄想的:“后来听他自己说,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变得有些奇怪之后,开始莫名其妙地特别焦虑。心想,自己可不能这样,绝对不能变成这样!大概他自己也感觉很害怕,因此心怀警戒,渐渐地丧失了自信,变得只想尽量让自己卑微点,小心翼翼地不跟人打交道,闭门不出,努力保护自己。这是病症的第一步。接下来,他开始认为:我都已经这么卑微,这么老实了,可是你们却对此毫无察觉,还是总想欺负我、凌辱我。于是也意气用事起来——如果我都如此小心做人了,你们还要那样对我,好,那我也不怕……接下来种种压抑的愤怒开始爆发,大动肝火。大约就是这样一种过程。后来仔细想想,那个时候他对一些很小的事特别在意,总觉得有谁在一直监视他、跟踪他、说他坏话,甚至觉得所有英国人都在将他当傻瓜。因此认为周围所有人都在欺负他一个人。”[3]88这段时间的妄想和上一次妄想性质类同,不仅影响社会功能,还有泛化的性质。
◎回国后任教(1903—1907年)
夏目顺利回国,上岸时家人看到他打扮整齐,那些听说“夏目在英国发疯了”的亲友也没有发现明显问题。之后他在大学任教的数年间,因为对教学不够喜爱以及得不到学生的欢迎,心情较为苦闷。他自己说:“归国后的三年有半,也是不愉快的三年有半。”但总体上说,他能细心地备课和完成教学任务,还到其他大学任教;同时有学生到他家寄宿,有文友来他家组织文会,也没有对朋友出现失态举动,可见社会功能基本完整。他出版《文学论》已是很大的成绩,在序言中洋洋洒洒历数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变化,洋溢着一种奋发有为和傲然自得的气质。
他的主要发作是36岁(1903)时,在家中:“那段时间夏目的状态马马虎虎,还算不错,但到了6月梅雨季节时,突然脑子不好了,进入7月越发恶化起来。晚上会无缘无故地生气,动辄大发雷霆,不管是枕头还是别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连孩子哭他都要发脾气,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莫名其妙就怒气冲冲地对人发火,让人束手无策……而且就算我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夏目的暴躁。以前他不是乱发脾气的人,看来还是因为学习过度用功,因此身体还是脑子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跟以前相比,夏目简直判若两人。”妻子还特别提到某次夏目因为邻居儿童踢足球吵闹,而大发雷霆揪住孩子上门理论[3]98。能够看出,他这段时间的主要问题是易激惹、乱发脾气,不过没有提及是否同时有情绪高涨和精力充沛等表现。外孙女半藤末利子的回忆也是大致如此:“漱石36岁从伦敦留学回来以后,是最坏的时期。因为得了神经衰弱,精神上非常脆弱,突然之间就会暴躁,反复发作了四五年的时间。还闹出过两次要休妻的事。那时我的母亲大约三岁,刚刚有了些记忆,就看到父亲暴躁的一面,也被打过,所以她很讨厌她的父亲。镜子更是深受其害了,我母亲偷偷地看到过镜子被抓着头发甩来甩去的样子……我觉得漱石也是很可怜的,做出了这种正常人绝不会做的事情。他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个样子,但只有镜子能够理解他。”[5]
另外,妻子的描述很突出地表明了夏目的病情有发作性的特点,在发作之时和平时判若两人。长期相处后,妻子甚至发现了夏目发作前的征兆:“当他状态变差之前,就会像喝醉酒了一样,气血上冲,脸色变得通红。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后来才知道,就连最大的女儿也都知道了这一点。不管前一天晚上他心情有多好,但只要他的脸像是被煮沸的开水一般开始发烫,那第二天必须加以警戒了。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早上,夏目的状态瞬间风云突变,真是很不可思议。”[3]114这段描述非常具有价值,医生和家属对于多次复发的躁狂发作患者,确实能观察到生理上的征兆,比如满面红光、浑身燥热和一些中医所说的“上火”征象。其他还有多处关于他病情发作性特点的回忆。这种发脾气显然超出了夫妻吵架的程度,因为妻子不得不请医生来检查,医师吴秀三的诊断意见也表明了发作性的特点:“夏目那样的病,这一辈子也无法根除,看起来觉得病好了,其实只是病症暂时平缓下来了而已,之后肯定又会复发。”[3]99当时给予开具的诊断意见是“神经衰弱”。
妻子在《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中提到夏目的许多生活琐事,这些和现实中家属提供病史一般栩栩如生,非常有助于医生从中揣摩怪异之处。其中提到这段时间夏目一些怪异、疑心大的事情,比如,某次突然将孩子面前的五厘钱扔掉,并回忆起当年在英国因为钱而怀疑房东[3]97;某次怀疑妻子故意使其焦躁不安,从而让女佣转交一把生锈的小刀给妻子,其神情也让女佣感到怪异和害怕[3]102;他对家对面寄宿楼的学生也产生了怀疑,“在他的全集里有一节日记,梦呓一般写到这个学生在说夏目的闲话……而这些传到夏目的耳朵后,他就变得再也无法淡定了,总觉得人家在说自己的闲话,在背地里骂他,并认为那学生从高处窥探他的一切,在监视他。这让他极度介意。除此之外,学校开始上课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夏目准备出门的时候,那学生也正好准备出门,因此就经常走在夏目的后面。于是夏目就擅自认为:对方只是表面看起来像个学生,实际上无疑是来跟踪自己的侦探”[3]110。这其中出现了典型的关系妄想、被监视感、被跟踪感,而且持续时间并不短。
也是在这段时间,妻子提到,“如果要找原因,不用说是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空想,就连我没说过的话,他的耳朵也能听得见,而且旧事新事相互纠结,化作幻觉出现在他眼前”[3]101。这高度提示是幻听,可能还包括幻视。考虑到夏目有明确和泛化的妄想,幻觉很可能也是存在的。但关于他婚后出现的幻觉,妻子没有提供性质、内容、时长、频率等详细信息,目前也没有其他来源的信息。
◎离开大学专职写小说(1907—1916年)
夏目从1905年开始写小说。相比于教书,写小说是他喜欢和擅长之事,不仅获得了社会赞誉,还改善了家庭经济。1907年,当有机会在报社专职写小说时,夏目果断辞去教职。这段时间及往后,夏目的精神状态总体转好,仍有发作性的特点、时好时坏。按妻子的说法是:“从明治三十七年(1904)春开始到夏天的时候,夏目的大脑基本上好了不少,那种不顾后果的发作和癫狂也少了许多。与此同时他自己也相当用功,读书、写作,连授课讲义的笔记也准备得有条不紊。当然,不用说空闲时还会间歇性发发脾气,但那是一时的”[3]119“夏目的精神状态大为改善,慢慢地也不再做蛮不讲理的事情了”[3]113“明治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这三年,夏目的精神状态总是时好时坏,觉得他真正转好了,是明治四十年搬到现在早稻田的家之后。之后一直到大正二年,总算是没有出什么状况”[3]117。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起,夏目喜欢上了绘画,每次他精神状态较差时就会觉得作画充满乐趣,“他的密画力作,必定是在精神状态极差的时候完成的”[3]114。
妻子所说的好转,仅指的是夏目不再乱发脾气,但她缺乏和夏目精神的共振,也注意不到他抑郁的那一面。夏目在这段时期的抑郁情绪仍是很明显的,也许是因为找到了文学创作这一法宝,将人生困境和抑郁情绪赋予了小说主人公。他的抑郁情绪似乎不太能被身边人看出,而是作为深刻的感情在书信中向文友表露:“也许是因为我生不逢时,所以我讨厌看到世上所有的人。稍微遇到一点不愉快的事,便会持续五六天感到心情不畅,简直就如同梅雨天气一样阴雨绵绵。世上我所喜欢的人都渐渐远离我而去,只有天地草木看上去十分美丽。尤其是此时春天的阳光十分妩媚。我借此得以活着。”另外在信中还写道:“我近来既不接触人,也不太喜欢什么人。总觉得生活无聊,只好到了要写小说的地步。然而一天天地很懒,至今还没动手写,也许是神经衰弱的原因吧,很令人伤脑筋”[6]“我厌恶生的痛苦,同时更厌恶人为地硬要从生往死过渡的那种异常的痛苦,所以,我不想自杀”[7]。类似地,在书信和散文中出现的悲观消极还有很多例子,不过需要看到的是,夏目能够直面这些抑郁情绪,将之导向深刻的人生思考。
从开始写小说到去世的十年多点的时间内,夏目偶尔发脾气,总体情况较好。但妻子记录了他46岁(1913年)一次典型的躁狂发作:“但从年底开始,脸色又开始奇怪地变得像火烧一样。坏了坏了!我想:他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好与以前最严重的一次相差10年。接下来,从翌年正月开始一直到6月,他的状态都特别糟糕……”[3]261这段时间他多次对妻子无理指责;对孩子吵闹声和电话铃声十分不耐烦,某次甚至将孩子拖到家门外痛打一顿;对朋友大加斥责并将客人赶走;他的胡作非为使两位女佣愤而离家,家人都惧怕和不赞成他。妻子甚至提到他“经常大清早四点半或五点就醒来了”,然后用大吼来召唤全家人起床,或者在浴室中磨刀使全家人胆战心惊。这其中很可能是睡眠需求减少的症状。在妻子长达七页的描述中,非常明确地表明了随着躁狂发作的加剧,妄想随之出现:“谁敢发出一点响声,就会被他一声大喝给吼回去……而夏目则拼命竖起耳朵疑神疑鬼,在脑子里虚构种种妄想,刨根问底猜测着种种无稽之谈。用他那对极为敏感的耳朵,搜罗所有的声音,然后再给它们添加上种种离奇的想象,无止境地在脑子里描述各种异想天开的事。若仅仅如此倒还好,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还非要将自己制造的种种妄想,强加到我们尤其是我的头上。例如,他若是怀疑女佣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会认为要么是我放纵的结果,要么是我教唆女佣,然后越想越信以为真,跟我生气抬杠。”[3]262在他重犯胃病后,这次躁狂发作消失了。这次,他也在发作中开始大量绘画,妻子很认可绘画的缓解作用:“而他逃避这种痛苦的方法,就是画画。因此与其说他画的是写生,倒不如说他是在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随手画出来。所以,他的画,不管是风景也好,还是人物也好,全都是远离现实的充满想象力的作品。”[3]266在这次发作最严重的时候,他仍然在继续写作《行人》。妻子仍然将这次发作叫作“神经衰弱”,可见是用该名称来指代夏目的精神障碍,而非单纯指代抑郁情绪。其实“神经衰弱”可能也有不少躁狂发作或混合发作的成分。
他的敏捷才思、快速创作和写作时的游刃有余是超出常规的,即使在杰出作家中也是不同寻常的,亲属回忆道:“漱石也因此心情不错吧,很快又写了《哥儿》和《草枕》。说起来也是很有趣的事情。神经衰弱的时候,写出来的作品都是比较幽默的。可能正是因为内心很暴躁不安,想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仿佛是泄愤一般拼命地写。《哥儿》据说两周就写出来了,真是很快呀……在最后的10来年时间里,漱石写了10篇长篇小说,非常努力。”[5]
◎精神病性症状
夏目出现了比较确切的关系妄想和被害妄想,在去松山前后及留英期间部分损害了社会功能并有妄想的泛化,但妄想并没有荒谬离奇、严重到脱离现实。夏目的幻觉目前仍缺乏更深入详细的一手资料,暂且判断为存在但不严重。他没有出现阴性症状,没有出现衰退和精神病性症状的持续进展,一直保持了较高的创作力。社会功能影响不明显,在精神病性症状密集出现的时期仍能完成大学的教学工作。他妄想的出现呈发作性,分别体现为青年的提亲事件、留英期间对房东的怀疑和归国后对邻居学生的怀疑,之间有康复期,并非持续进展。妄想的出现时间大致与情感障碍的发作期重合,留英期间妄想的出现与情感症状的发展有关。
◎躯体疾病
夏目患有肺结核、痔疮、糖尿病、胃溃疡等多种躯体疾病[1]。他在青年时目睹哥哥因为肺结核去世,思想上受到影响。据尸体解剖医生的报告,夏目在《我是猫》出版前已有胃病。43岁(1910年)起首次因为胃病而住院。症状包括呕血、黑便、吃难消化或坚硬食物后诱发急性内出血等,死后经过解剖证实是胃溃疡。他当年在修缮寺附近疗养时出现大出血、生命垂危,被称为“修缮寺大患”。病危经历和众人的关心探视,使其思想触动,共同促成他从“自我本位主义”向“则天去私”的思想转变。此后胃溃疡时轻时重,还有过数次住院经历。他的旅游受到了限制,常需要妻子在饮食上多加看护。他在养病上的纪律堪比创作,不仅按时服药,而且积极配合医生。据医生说,他约39岁时已患有糖尿病,从“上臂神经痛和不全麻痹”等并发症看来,血糖长期控制极差。医生也考虑过夏目的糖尿病对精神症状的影响,但谨慎地推论并无关系[3]334。
精神病理分析
◎前人诊断综述
日本医学家对夏目的病情有许多讨论,20世纪50年代西丸四方著有《精神医学上的夏目漱石》,盐崎淑男著有《漱石·龙之介的精神异常》。60年代千谷七郎的《漱石的病迹》中首次使用“病迹”这一外来语,认为夏目漱石的《行人》是“解剖自己性情与病态”的作品,认为他的“疯狂”是内因性忧郁症;土居健郎认为:“从现象上看,分裂病的形态比忧郁症的形态更显著”;伊东高丽认为:“漱石的追踪、被害、关系妄想的面貌,与妄想型分裂病的体验内容相似,‘分裂病样反应’的色彩很强烈”;荻野恒一认为:“很难说漱石是典型的妄想型分裂症……他周期性地患上了以分裂病般的妄想体验为主要症状的神经衰弱,这是事实”;小木丁孝认为:“从现代精神医学的知识来看,漱石的疯狂似乎是抑郁症,这一点只要看他的作品和传记就能想象出来”。总体上,分为精神分裂症和双相障碍两派意见[4]。
◎病情特点和诊断
夏目的病情起病早,病程长,症状严重且丰富多变。他不像其他名人症状较轻、材料不足以至于难以下定论,反而是因为症状多样导致诊断分歧。其病情特点如下所述。
(1)缓慢波动起病:首次症状出现后的数年才达到明显病态,其间总体较好、时有波动,并不能看出是以精神病性症状还是情绪症状为首发症状;
(2)发作性:除了留英期间明显的发作之外,多数时候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有明显的发作性的特点,妻子能明确区分出两次发作,乱发脾气、骂家人和惹出事端是这些糟糕精神状态的主要成分;
(3)精神病性症状:出现了比较确切的关系妄想和被害妄想,也有一些信源称出现幻觉,主要出现在情绪症状严重时,并随着情绪的改善而消失;
(4)在发作中社会功能受损:留英期间让周围人觉得他发疯,37岁时的发作使得妻子觉得需要请医生,47岁时的发作和多人发生冲突、女佣愤而离去;
(5)没有退缩和衰退的倾向:一直到临死都能持续工作和维持家庭,甚至创作更加成熟;
(6)自知力基本完整:对自己的抑郁情绪和“狂气”有所认识,但没有找到他对自己妄想的看法。
综上症状分析和病情特点,依据DSM-5,最适合用来描述夏目的情况的是“双相I型障碍”,其不同时期需添加的标注包括伴心境协调的精神病性特征(留英期间的妄想和心境是相协调的)、伴混合特征(归国后的多数发作既有情绪低落也有乱发脾气)。依据ICD-10,最适合的是“双相情感障碍”。
◎鉴别诊断
1.精神分裂症
有明确的精神病性症状,虽然不一定是首发症状但也是出现时间比较早的,故需考虑。但其仅有妄想和幻觉,未达到诊断标准,并且其社会功能基本完整、没有出现衰退和精神病性症状的持续进展、精神病性症状在出现与性质上与情感障碍相关,故不考虑。
2.妄想性障碍
夏目的妄想具有一定的系统性和现实基础,比如因为提亲对于姑娘的母亲及其他受指使之人的妄想,对于邻居学生的监视和跟踪的妄想。相比于妄想症状,幻觉症状较轻,有待进一步查证。社会功能较完整,没有衰退倾向。需要考虑该诊断,但其妄想的系统性不足,有妄想的泛化,随着情感障碍而加重或缓解。该诊断也不能解释发作中的情感症状。
3.F48.0神经衰弱(ICD-10)
当时夏目及同时代人常常提及神经衰弱,按照今日的定义,他已然超出了“神经衰弱”的程度、达到了“抑郁发作”的程度。可能是顾及一些地区的文化传统和使用习惯,ICD-10中仍保留该诊断,但不推荐广泛使用。
4.重性抑郁障碍
夏目的抑郁症状有些时候比较严重,总体持续时间长,他和周围人也常常提及“神经衰弱”,需要鉴别该诊断。但夏目同时具有明显的躁狂发作,总体病程呈发作性,故不考虑。
5.适应障碍
夏目到英国后深感不适应而出现情绪症状,需要考虑该诊断,但半年后症状仍然持续并加重。其他时候的发作并不能用环境变化来解释,故不考虑。
6.由于其他躯体疾病所致的双相及相关障碍
夏目在中晚年后患有多种躯体疾病,有些明显地影响了他的情绪和思想。医生也注意到糖尿病与情绪的关系,但总体而言,夏目的精神障碍起病早、时间长、具有明显的发作性,胃溃疡和糖尿病不能解释病程早期的症状,也和大部分发作时间不重叠。
心理分析
◎童年成长经历
夏目出生于一个正在没落中的小地主之家,作为父母老迈之时生下的最后的孩子,他的生辰也很犯忌,所以被当时的人认为是不受欢迎的人。被送给他人做养子后,10岁那年他才回到自己家。他的童年似乎没有明显被虐待或贫困的经历,甚至刚到养父母家中时还得到溺爱,但总被视为“多余的人”“目前还没有什么用的人”,像一件物品一样被推来推去,得不到真正的接纳和关爱。按自传体小说《道草》中的形容:“既不能待在海里,也不能住在山上,两边把他推来推去,他在当中打转。”这些使他难以建立自我价值感、不能很好地接纳自己,在抑郁情绪的作用下容易扩大对人生意义的怀疑,也容易因觉得和世界缺乏有温度的联系而产生厌世观。日后其所遇到的被排斥的环境,比如松山的教学经历、在英国的不适应、回国任教时不被学生认可等,都引起了他相似的情感反应。这种被轻视、忽视和抛弃的环境,可能反向地激发了他的证明自己、寻求认可的愿望,在他英文的学习、英语文学研究和小说创作中都保持了高度勤勉的习惯。
◎时代思想冲击
其所处的明治时代,是一个积极奋发、剧烈变化、新旧思潮激烈碰撞的时代。一边是政府的全盘西化,积极鼓动对外战争,社会日新月异充满机会;一边是暴发户横行、高度紧张的现代生活,传统价值和生活方式被破坏。夏目的头脑也是战场之一,他能够抛下钟爱的汉文去学习被认为更实用的英文,勇敢地出国留学,宣扬“自我本位主义”;但又对拜金和阶级分化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抱有排斥,在高压力的现代生活中感到不习惯,晚年回归“则天去私”。这些思想之间的冲突,在夏目身上有时表现为迷茫、厌世和逃避,有时表现为奋发进取和有所作为。
◎疾病、工作和家庭生活
这些作为慢性压力发挥作用。夏目年轻时便目睹哥哥因为肺病去世,自己一生罹患胃溃疡等多种疾病,濒临死亡的胃溃疡大出血更是促成他晚年的思想转变。他回国后在大学任教,因为得不到学生的欢迎,本身对教学也兴趣不大,所以积累了一些怨气,回到家后便向妻子撒气。在辞去教职开始一心写作后,精神状况好转。夏目对婚姻的不满从松山期间便开始,先是责怪妻子爱睡懒觉,继而责怪其不常写信和牙齿不美,再是为她的歇斯底里和持家不善而抱怨,甚至闹到打算休妻的地步。
双相障碍与创作的关系
◎双相障碍对创作的影响——激愤和创作动力,诙谐的语言
躁狂发作中的动力增强和思维奔逸,常常因为有益处而难以被识别。夏目除了乱发脾气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躁狂症状,但如果拿双相障碍的情绪交替特点来查找,能够发现不少动力增强在其创作中的痕迹。比如,洋洋洒洒、语露傲然自得的《文学论》序言:“英国人视余为神经衰弱。据云某日本人致书本国,谓余已疯矣。贤士所言,当无虚伪。然余不才,不能对此等人士申致谢忱,憾憾!归国后据说余依然神经衰弱兼癫狂。甚至亲戚似乎都对此表示同意。亲戚尚且如此,余知更无辩解之余地矣。唯因神经衰弱与癫狂故,余草《我是猫》,出《漾虚集》,又得以将《鹑笼》公诸于世,思之,余坚信余当应对此神经衰弱与癫狂深深致谢……但凡余身边状况不变,余之神经衰弱与癫狂应与生命同在。既然永远存在,即有出版更多的《我是猫》、更多的《漾虚集》、更多的《鹑笼》之希望,故余祈愿此神经衰弱与癫狂与余长在!……然此神经衰弱与癫狂不容置疑地驱动余进入创作状态……”
夏目自己已经认识并强调了情绪障碍对于他创作的驱动力,而且这段话中似乎表明在他看来,他的“神经衰弱”和“癫狂”是相伴但不同的两种事物。他亲属的评论也强调了情绪对于他创作的直接促进作用,但仅仅注意到“神经衰弱”这一面:“神经衰弱的时候,写出来的作品都是比较幽默的。可能正是因为内心很暴躁不安,想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仿佛是泄愤一般拼命地写。《哥儿》据说两周就写出来了。”[5]夏目极快的写作速度是客观的证据,而且据妻子说,他写作时显得轻松自如,并不勉强或绞尽脑汁。
夏目的早期作品如《我是猫》和《哥儿》等有着诙谐幽默的语言,这是其创作天才和文学魅力的重要成分。这既有夏目作为“江户儿”的诙谐语言习惯、长期俳句创作留下的痕迹,躁狂情绪在其中也有贡献。
◎双相障碍对创作的影响——个人感受成为素材
夏目的小说具有高度的自传性,甚至妻子和朋友都抱怨他将各自形象写得太糟。他的大部分主要作品有明确的取材,比如,《哥儿》来自松山的教师经历,《道草》取材于被养父纠缠一事,《我是猫》取材于家中文友的来访。他小说中的若干主人公患有“神经衰弱”,如《我是猫》中的苦沙弥、《虞美人草》中的甲野、《行人》中的一郎。其他主人公也有明显的征象,如《心》中的K和先生、《门》中的宗助、《彼岸过去》中的须永、《道草》中的健三。有人统计称,他大部分主要作品都出现了“神经衰弱”这个词,最高者《虞美人草》达到了8次[4]。而且,“神经衰弱”者的经历和感受常常是小说的主要情节,比如《心》中的先生在自责和压抑中走向自杀,《道草》中的健三在抑郁中开始了思想转变。他个人的抑郁情绪和精神困扰显然大量地成为创作中的素材。除了精神障碍,躯体疾病也有类似作用。在“修缮寺大患”后,他在《杂忆录》中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病中的感受和思考,这些在其后的小说中有所体现。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在创作中直面和处理抑郁情绪
夏目在大量写个人之事的同时,也在其中展开对自己精神问题的研究。这主要是因为他是文学家中少有的先有哲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研究,再开始创作的人,在创作中不免将研究的习惯带入对精神问题的分析中。这个特点在其中后期的主要作品中尤为明显。比如,《道草》中的健三,在面对亲戚们对金钱的索取时,对自己的金钱观、亲情观进行回顾和研究;在面对妻子的冷漠和不理解时,不仅详细记录两人的互动细节,还分析起了各自的性格缺陷和感情不睦的问题所在,几乎可以说是一份家庭治疗案例报告。又如,健三自认为是家庭经济支柱,而希望妻子是个言听计从之人,但妻子并不同意;妻子对健三的自我欣赏并不认同,使得健三感到不被理解;等等。夏目还在该小说中直接流露和宣泄压抑和失望的情绪。虽然在他的创作习惯和小说中还缺乏具体而鲜明的例子,但对于熟悉夏目小说中自我研究特点的读者来讲,不难领会到这种创作能够明显帮助夏目处理个人的抑郁情绪。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艺术发挥疗愈作用
夏目喜欢上绘画,算是艺术对情绪问题发挥疗愈效果的具体而典型的例子。妻子提供了详细的描述:“夏目作画,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11月左右,夏目精神状况最差的时候,他自己去买了颜料回来,开始不断地画水彩画。在我们看来,那时候的画真的很糟糕,大部分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些什么,但绘画的数量倒相当多……一直到去世之前,夏目都喜欢作画。当然,他也有打不起精神或是特别忙的时候,所以作画这事,也断断续续的。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每次他精神状态一变差,就会觉得作画充满乐趣。大概他认为自己不管干什么都很无趣,唯有作画能排遣他闷闷不乐的心情吧。原本他作画,不一定都是精神状态不好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心情特别好,兴致勃勃开开心心作画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只有他的密画力作,必定是在精神状态极差的时候完成的”[3]114“而他逃避这种痛苦的方法,就是画画。因此与其说他是在写生,倒不如说他是在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随手画出来。所以,他的画,不管是风景也好,还是人物也好,全都是远离现实的充满想象力的作品”[3]266。其中有几个特点:(1)夏目有意识地寻求艺术的帮助;(2)绘画确实能够缓解情绪;(3)在“精神状态极差”时,有助于画出好作品。
◎中介——思想人格基础和对疾病的应对意识
有些作家的精神障碍与创作有密切的相互关系。其中,更多是为了创作不惜损害精神健康和平静人生的,称之为“献身型”;更多是在创作中克服和疗愈精神困扰的,称之为“疗愈型”。夏目显然属于后者。他具有勤勉、节制、理性、承担社会和家庭责任、走中规中矩的人生道路的人生观,这可能是因为:(1)童年受冷落的经历促使其上进;(2)早年有学术研究经历,有较高的学术素养;(3)因为学了英文而从教,保守的职业角色使其比较注重约束自己。
他勤勉节制的精神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体现,比如,对创作有着严肃的态度,小说连载时定期交稿、绝不拖延,创作时的作息很规律,每天都有恒定的创作量;又如,他在多种疾病的治疗中积极配合医生,爱惜身体及时就诊,规律服药;就连对于消遣性质的绘画也很严肃,画完请名家点评,并针对性地改进。正是这种鲜明的中介因素,使得他约束了双相障碍对其人生的影响,他并不像其他双相障碍的作家那样过着跌宕起伏、爱闯荡、好折腾的人生,而是老老实实教书、承担家庭经济责任、即使辞去教职也是待在家中专心写作;他的乱发脾气只是对妻子造成困扰,并没有对工作和其他友谊造成伤害。他即使在躁狂发作中,也几乎不让躁狂情绪渗透到文风和内容中,比如写作《行人》之时。他的中晚期主要作品虽然常常有抑郁情绪的流露,但并不激烈滥情。
◎精神障碍对思想的影响——厌世和狂气
夏目的思想数次改变,也有过昂扬进取的时候,但厌世观似乎是他精神中一条基础的脉络。青年时给文友的信中即有许多厌世的话语,曾尝试从参禅中获得精神解脱,在留英期间对异国社会排斥而疏离,晚年又在多部小说中塑造了悲伤压抑的主人公。总体上,厌世观的出现和其情绪低落期有所重合。也能看到他思想上对社会和社交的厌恶和退缩,和抑郁症状中的社交回避、厌烦见人、无价值感有联系。
夏目青年时写了一些颇有魏晋风骨的汉诗,如“才子群中只守拙,小人围里独持顽。寸心空托一杯酒,剑气如霜照醉额”“剑上风鸣多杀气,枕边雨滴锁闲愁。一任文字买奇祸,笑指青山入予洲”“白眼甘期与世疏,狂愚亦懒买嘉誉。为讥时辈背时势,欲骂古人对古书。才似老骀驽且騃,识如秋蜕薄兼虚。唯赢一片烟霞癖,品水评山卧草庐”。但无法得知其写作时处于何种情绪状态。1903年在他最易发脾气的那段时间,某次妻子看到他用墨水在纸上写道:“予之所处悉皆狂人,故予亦不得已而狂之。且待世之狂人皆痊愈,予方弃之佯狂亦不为迟。”[3]111从这个例子中就能找到夏目的“狂气”和情绪的关系。他对自己的“狂气”有所认识,不仅大大咧咧地承认,还赋予其合理性。躁狂情绪对夏目有影响,但并非停留于躁狂情绪下生成某一个观念,而主要是一种间接的影响:在长期受到躁狂情绪催动而又有意地节制躁狂情绪的互动中,他的思想人格慢慢表现出孤傲、追求自我、蔑视世俗赞誉的特点。
从表面上看,厌世和狂气可以对应着抑郁和躁狂。但正如抑郁发作和躁狂发作是被统一于双相障碍之中,夏目的厌世和狂气也是有内在联系的。抑郁发作和躁狂发作在时间上常有关联,一种激烈的发作可能引发另一种发作,并且一种发作中可能带有一点另一种发作的成分。比如,在情绪低落之时还会觉得“很烦很想发火”,在情绪高涨之时还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更别说两类症状都很充分地混合发作了。厌世和狂气是被“瞧不起世俗”的观念所联系起来的:瞧不起社会的虚伪丑恶而消极地避开,是厌世,是“狷者有所不为”;瞧不起社会的迂腐猥琐,并用自身的高追求去积极地反衬它,这是狂气,是“狂者进取”。
相关议题
◎夏目的病情与日本病迹学的兴起
夏目作为“国民大作家”的巨大影响力、精神障碍的严重程度引起了社会和医学家的注意。因为其病情难以判断,诊断多有争议,从而使得医学界的研究兴趣大增。日本病迹学最早的一批研究,便是对夏目病情的争论,进而形成一个传统和潮流。此后研究对象不限于日本作家、类型不限于文学、议题也包括未患有精神障碍的名人的创作,形成了一个带有鲜明日本标签的学术脉流。
有一些原因解释了病迹学为什么在日本“能行”,但没有解释为什么在别的地方未成气候而在日本“独行”。这就涉及历史进程和个人努力之间的机缘——夏目的病情就是关键机缘。在夏目刚死时的尸检报告上,医生便已经提出了其精神障碍与伟大文学成就之间关系的议题。如果夏目没有患病,或者病情较为简单,那么可能吸引不了一批医学家的集中讨论,可能这个脉流就发动得比较晚或者程度比较低。凡·高、尼采和牛顿的病情,也引发了众多讨论、形成了研究的气氛,至于其他国家就很少有这样的机缘了。
◎神经衰弱和抑郁症
神经衰弱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被更为规范和清晰的抑郁障碍所替代,但其在历史上被广泛采用,尤其是在东方获得偏爱,个中原因值得考察。神经衰弱代表的是一种“躯体化策略”。东方重视集体主义,有意忽略和压抑个人的感受,而重视人际间的“守本分”,强调“克己复礼”。比如,丈夫某次发脾气痛骂了妻子,然后妻子出现了胃痛、吃不下饭,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丈夫他的行为过分了,伤害到了妻子的“身体”、破坏了家庭的完整。而丈夫在意识到错了之后也不是通过道歉认错的方式,而是通过比较尽心地照顾妻子的“身体”,来弥补自己之前的过分行为。在压抑和隐化个人感受的文化之下,人们通常会用身体来隐喻个人感受,并用身体来代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界限和责任。
直面自己和他人感受的“敞开来谈”,可以叫作“心理化策略”,是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中的常见策略,也是更能直接和彻底解决问题的策略。但也有其弊端,这种策略的可行需要双方具有一定的心理学头脑,否则双方暴露在强烈情绪之下容易加深误会和敌意。对自我的张扬本身也意味着更多的人际间紧张和关系不稳定。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个人的张扬和社会风气的日渐开放,人们越来越具有“心理学头脑”,心理咨询的日渐丰富,也使心理化策略越加得到普及。但“躯体化策略”仍然有其一席之地,这种含蓄的含有东方智慧的交流方式仍会在生活中发挥作用。医生如果有充分认识,也能更好地帮助这类患者。
参考文献
[1]孙璐聪.漱石文学中神经症的性差解读[D].大连:大连外国语大学,2020.
[2]何少贤.日本现代文学巨匠夏目漱石[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
[3]夏目镜子,松冈让.我的先生夏目漱石[M].唐辛子,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4]陈俏俏.疾病的隐喻——论漱石文学中的“狂气”[D].广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16.
[5]半藤末利子.我的外祖父:夏目漱石[EB/OL].(2019-07-20)[2021-04-23].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9550885167946033&wfr=sp ider&for=pc.
[6]日本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夏目漱石:III[M].东京:有精堂,1989.
[7]中岛隆之.文艺读本·夏目漱石[M].东京:河出书房新社,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