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彭城溃逃何仓皇
时值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春三月,刘邦亲率大军突入河内,顺利如有天助。东征之初,刘邦便有谕令传檄各地,凡举一郡或率万人来归者,即封万户侯。这一带平川丰饶之地,官民都不忍见生灵涂炭,郡县遂望风归附。汉军声威,立时震动半个天下。
刘邦一路收降,军伍如滚雪球般壮大,堪堪已有四十万之众。平川道上,只见黑旗黑甲的汉兵,遮天蔽地而来,宛似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一条巨龙。
那殷王司马卬坐困都城朝歌,日夜盼项王发兵来救。可是直到将那北飞大雁望断,也不见有片羽飘落,只得闭了城门死守。向日从三秦遁走的赵贲,此时降了司马卬,充作主将,统领城防事宜。
这等角色,哪里挡得住汉军滔滔洪流?大将军韩信略施小计,便教先锋灌婴在朝歌城外,以老弱之兵示弱,引得赵贲率军倾城而出。灌婴引军退了不远,一个回马枪杀来,殷军只顾捡拾汉军遗落的旗帜甲胄,猝不及防,一时便大乱。
未等乱军全部退入朝歌,灌婴军早已追到,一鼓作气便杀进了朝歌,将那殷王司马卬俘获。唯有赵贲狡诈,脱去甲胄,混入乱兵中,往楚地去投项王了。
进占朝歌后,韩信又遣曹参率一支人马,趁势向东攻下了修武。至此,彭城已在汉军刀锋下不远处了,旬日可至。
刘邦松了一口气,自忖出关以来,不费甚么力气就连降三王,可谓顺乎天意,全无阻碍,便命全军在修武这地方稍作休整。
自定都栎阳之后,汉家初具兴国规模,君臣上下便有些脱略行迹,不似从前那样拘谨了。刘邦虽不是混世的声色之徒,但当了多年乡间小吏,也未能免俗,竞逐声色这一雅好,当即复发,此次出兵,大营里便携带了些妖娆婢女。时令正是桃红柳绿,刘邦倍觉神旺,闲来无事,便教身边两个婢女伺候洗脚。
这日在修武大营,刘邦正在优哉游哉地洗脚,忽有谒者随何来报,说已降殷王司马卬来见。
刘邦正洗得上瘾,也不起身,便吩咐道:“召他进来吧。”
司马卬身着便服,满心惶然,正不知是祸是福。进得大帐,见刘邦这个架势,倒是吃了一惊。但兵败被俘,不死已属万幸,更有何尊严可言,便伏地恭谨拜道:“臣司马卬觐见大王。”
刘邦挥挥手笑道:“哈哈,司马兄,殷王!别来无恙乎?”
司马卬诚惶诚恐道:“大王,休再提甚么殷王不殷王。臣原为赵王歇手下裨将,因缘际会,受项王之赐,浪得虚名,怎敢与大王称兄道弟?”
“你不提我倒还忘了,当初我沛公军攻下颍川,恰逢司马兄也要渡河南下,与我争抢入咸阳之功。你我二人,还险些兵戎相见呢,哈哈!”
“惭愧!微臣当初实不知天高地厚。汉王天威,臣怎敢冒犯?当初在黄河相遇,遥望大王营垒,威仪赫赫。臣思之再三,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错,你倒是有些眼力。罢罢,那些恩怨,今日都不必再提了。兄深明大义,今日归了汉营,便是一家人。孤已经吩咐下去了,兄之诸侯王待遇,一仍其旧,决不委屈了你。既然归汉,便与孤家同心,与那项王争个高下,不知司马兄可否有志于此?”刚问罢,刘邦忽觉自己的模样未免不雅,便挥退了两个婢女,穿上鞋履,整好衣冠,要听司马卬如何答复。
司马卬未料刘邦能如此恳切,心头便一热,答道:“大王宽仁,臣当奋身图报。况乎霸王残暴,已惹得天下汹汹,今日伐楚,正如昔日之讨秦,臣岂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那好,就请司马兄去河内各地,招降旧部,重整兵马。待大军休整几日,你便与寡人合兵一处,也好共享天下。”
“谢大王厚恩。天下大势,臣也是了然于胸的,并非随风转蓬之辈。今降了大王,更绝无二心。”
刘邦忽然想起,便叮嘱道:“既成一家,司马兄可不必拘谨。前已有塞王、翟王、常山王、河南王、魏王相继来归,多半都随军而来,就在大营起居。你若无事时,便可与之常来往,饮酒下棋,不亦乐乎?”
司马卬答道:“军务紧迫,不敢言喜乐。塞王、翟王,当初是因降了才得王,故而可放心作乐。鄙人不才,却是一刀一枪拼来的王,只知大丈夫合该战场上死!容臣下招降了旧部,为大王争得些脸面再说。”
“也好,司马兄倒是爽快人!我等作乐的日子,将来还多着呢,目下就有劳司马兄奔忙一场了。”
司马卬领命,便叩谢退出。
刘邦看他出去,对侍立在旁的随何叹道:“这司马卬,人倒也踏实。所谓‘慷慨之士’,说的就是此辈吧。与塞王、翟王那些墙头草相比,大为不同。天下之士若多类此,我将省却多少心思!”
随何便道:“项王暴虐,大王仁慈,诸王当看在眼中。”
刘邦喜不自胜,于是屈了指头算道:“寡人今已有六王在手,还有那赵王歇、代王陈馀,寡人也已遣使召他们来助,汉家势大矣!那项王,身边只得江南三王算是盟友,如今又各自按兵不动,天下将属谁,便无须再问了。”说罢,便唤婢女赶快端水上来,继续洗脚。
随何见帐中无事,便告退出去。不一会儿却又引了副将魏无知进帐,叩首道:“项王帐下陈平,从楚营逃出,来投大王。”
刘邦便大笑:“那陈平,也来投我了?鸿门宴上,与他曾有一面之交,只记得他仪表堂堂,好个美丈夫。你见过了?”
魏无知禀道:“陈平与臣早年即有旧交,昨已问过他投汉缘由,似并无欺诈。臣素知他抱经世之才、挟奇谋之术,若大王能用,置之帷幄,不久必建奇功。”
“哦?你说与我听,如何他要来投汉?”
“去年八月,殷王闻大王回军关中,立即呼应,欲举兵叛楚,项王便命陈平领数千兵马前来河内,欲以武力震慑,阻吓殷王,勿使其叛楚。然陈平并未用兵,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即吓住了殷王。今殷王复又叛楚,归顺我汉家,项王大怒,便欲烹了陈平。陈平闻风,派人把那往日的印绶、赏金送还给项王,只身仗剑,渡河来投我。”
“美丈夫也有如此眼光?如今我刘季,可不是在汉中蜗居那时了。天下英雄,眼看他一个个来投,真是快哉!”刘邦大笑不止,吩咐道,“寡人洗脚,正在兴头上,莫教他搅了我的雅兴。随何,你去将陈平先生安顿好。夕食时候,有那近日来投的一干人等,都请来,寡人一并宴请。”
随何领命,便与魏无知一道退下了。
当日后晌,刘邦在大帐赐宴,与七位新近来投的宾客共进夕食。此时刘邦已从韩信归心的事上得了经验,知道有志之士慢待不得,于是郑重更衣,着汉王锦袍赴宴,态度甚恭。
席上有张良、韩信作陪。二人昔在楚营,都与陈平相熟,于是三人执手问候,言及往事,都不胜感慨。
待众人落座,刘邦便举爵劝酒道:“寡人求才若渴,众壮士来投,正中我下怀。昔我得张良、韩信,已如有天助;今又得七位英豪,岂非龙添鳞爪,欲腾于天了?哈哈!我举大军伐无道,用得着诸君的地方甚多。诸君前程,不必挂虑,今朝可畅怀痛饮。”
众人由衷感激,都举爵盛赞汉王功德。刘邦便摆摆手道:“谋大事,诸君请陈言务去,这些歌功颂德的话,今后可全免。寡人与诸君,兄弟也;尔等入汉营,即是归家。”
一席话,竟说得众人热泪涟涟。席间即有一人起身,感泣道:“海内志士相率反秦,岂是为前门驱虎、后门迎狼?那楚霸王横暴天下,无人敢当。唯大王敢捋虎须,兴义兵东来,天下何人不敬佩?今我辈来投,非为前程,乃为大义耳。”
刘邦闻言,哈哈大笑,连饮三爵以贺众人。
酒宴不觉便有了一个时辰,刘邦看看众人已尽欢,便道:“今日时辰晚了,各位可就客舍歇息。”
众人皆伏地叩谢,独有陈平不拜,霍然起身道:“大王,臣为谋大事而来,所言不可过今日!”
刘邦一怔,见陈平一身白袍,长身美仪,其风姿飘逸,丝毫不亚于张良,虽不是头一回见,也仍如惊鸿一瞥。当即便笑道:“陈平兄,果然并非徒有其表!那么……好,散席后就请留步,寡人今晚与你作竟夜长谈,如何?可不要学当日韩信,一赌气跑掉了。”
韩信便朝陈平拱手道:“陈平兄,既入汉家,凡事须耐得磨。兄今得大王礼遇,远胜于弟在汉中筹粮那时了。”
众人便一齐发笑,都纷纷向陈平敬酒。
是夜,刘邦换上便服,屏退左右婢女,与陈平灯下对坐,帐外只留随何听候传唤。
刘邦先谢道:“鸿门宴一别,寡人念念不忘。彼时全赖陈平兄与项伯全力维护,寡人方得逃生。竟不知兄在楚营并不得意。”
陈平便道:“项王待我倒也不薄,只是他刚愎自用,不听劝谏,反喜听谗言。遇事不顺,便苛责属下。我这里一肚子好计谋,全成了废柴。”
“哈哈,项王量小寡恩,一贯如此。兄此次从楚营来,可还顺利?”
“逃离楚营,倒无惊险。只是渡河时,险些丢了性命。”
刘邦一惊:“怎么说?”
陈平便细述道:“臣昨日乘舟渡河,不想那艄公数人,看我衣冠楚楚,疑心我腰间藏有宝货,欲在中流将我谋害。我见彼等神色不对,便脱去衣袍,裸身助他撑船。彼等水贼见我腰间空空,除男人胯下那‘宝货’而外,一无所有,遂收起贼心,臣方得安然渡河。既渡河,臣连那袍子也不敢要了,狼狈逃来汉营……”
刘邦忍不住哈哈大笑:“大丈夫,此事不为耻。兄之机敏,正与寡人相同!”寒暄既毕,便又促膝向前,低声道,“寡人要听你谈正事,有何言相告?”
陈平敛容道:“汉王今来此地,距彭城仅有咫尺之遥,其间无一屏障,何以大军逡巡于此,半月不进?”
刘邦捋须思谋片刻,方答道:“唯虑孤军不可深入。待稍后,即与诸侯联兵而进。”
陈平便从怀中摸出一卷绢帛秘图来,交予刘邦道:“此乃我离楚营之后,凭记忆所绘。彭城一带山川形势、驻军防务,尽在此图中,大王可一览。楚军十万,倾国伐齐,此良机千载难逢,大王还犹豫甚么?”
“陈兄高明,然我今出函谷关,连收三王,项王能不警觉乎?如回军击我,将何如?”
“项王行事,从来不留余地。若他防备陛下,便不会贸然伐齐;今既伐齐,必心无他顾。闻大王东出,他至多遣一支别军来阻吓,岂能尽数班师呢?”
刘邦便打开秘图来看,看了片刻,忽而拍案叫绝道:“陈平兄,你果然是秀外慧中。此图,你今晚就好好与寡人讲解一番。”
陈平稍有迟疑,而后叩首一拜,慨然道:“臣毅然投汉,只为能一展生平之志。”
“这个……兄在楚营,项王给你个甚么官儿做?”
“都尉。”
“那么好,寡人今亦封你为都尉。一来,典护军,掌将校任免与调遣;二来,做我亲随,换下周緤,由你来做我的骖乘,以备随时顾问。”
陈平忙伏地谢恩。
刘邦便一挥手,教他不必客气:“魏无知说你有经纬之才,果不其然。今夜,寡人便与你定下攻彭城大计。”说罢,便朝帐外唤道,“随何,寡人今夜不睡了,你自去歇息吧。”
这一夜,两人谈到时近平旦,陈平方告退。刘邦将他送至帐外,大笑道:“我汉家,今日有两位出谋划策之士了,且都美貌如妇人,此岂非天意乎?”
刘邦定下了取彭城大计,兴奋异常,天明后亦不歇息,立即写了手谕,教随何送至太尉幕府,着令将陈平的任命向各军下达。
晨操过后,一众将军看到任命状,不禁大哗,皆有不服之心。周勃对众人道:“陈平何人?楚之逃卒也,大王何以抬举若此?未知本领高下,便与之共乘一车,还要监护我辈老将,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众将也是一派愤恨之色,纷纷攘臂不服。
到午时,随何有事去周勃营中,听到众将七嘴八舌,群情汹汹,连忙回来向汉王禀报。
刘邦闻报,只是一笑:“沛县旧人,迄今仍一无长进!寡人当初,险些放跑了一个韩信,今日便绝不再错失陈平。”自此,全不理会军中议论,对陈平愈加优厚,还赏了他一些金钱,充作日用。
陈平就任之后,即协助刘邦整军。所有部署皆代为处置,命令甚严。几日下来,军中闻陈平之名,都觉悚然。
见陈平地位岿然不动,便有人开始趋奉,而沛县诸人则更加不服。如此过了些时日,众将实在耐不住,便推了周勃、灌婴去向刘邦进言。
这日,刘邦正在阅读陈馀来信,忽见二将闯进帐来,不觉诧异。
只听周勃怒气冲冲道:“陈平虽美如冠玉,然肚里有何货物,实不可知。臣等闻他昔日居家,曾乱伦盗嫂……”
刘邦愕然:“甚么盗嫂?”
灌婴插言道:“即是与嫂子胡来。”
“哦,果真?这又如何?”
“此人诡诈多变,实难从一而终。昔日事魏王咎,为人所不容,于是逃亡归楚;归楚后又不称意,于是归汉。今大王赐他如此高官,令掌护军,无乃太过抬举乎?臣闻陈平举荐诸将,出贿金多者,可得好官职;出贿金少者,便无好差。陈平若此,岂非一副小人嘴脸?臣看陈平,乃反复无常之徒也,愿大王详察,勿为奸宄所惑。”
刘邦听了,不觉有所触动,便挥手道:“此事寡人已知,待详察后再议,你们下去吧。”
二将走后,刘邦便叫了魏无知来,劈头盖脸责问道:“你举荐陈平,人却道陈平盗嫂纳贿,可有乎?”
魏无知倒也不慌,只镇定答道:“盗嫂一事,所谓缘何,臣实不知。臣与陈平,无事不谈,他家事臣亦尽知。陈平少丧父母,与兄嫂同居,其兄见他好学,便独力躬耕,任陈平四处游学。其嫂不忿,甚忌陈平。有人曾谓陈平:‘你家贫,食的甚么竟如此肥美?’其嫂便恨恨道:‘所食无非糠麸耳。有此小叔,还不如无!’其兄闻言大怒,遂休掉了那妇人。所谓盗嫂,不知何出,只怕是千古奇冤了。”
刘邦便抚膝笑道:“原来如此。且夫……嫂便不可盗吗?那纳贿之事怎讲?”
魏无知答:“确有此事。”
刘邦便有了怒意:“那么,你说他是贤人,又是何意?”
“臣之所言,乃陈平之才能;而陛下所问,乃其人之德行也。即便他守信有如古之尾生、贤德有如古之孝己,然却不晓争战胜负之术,陛下要他又有何用?今楚汉相争,臣举荐的是奇谋之士,足以利国家而已。至于盗嫂、纳贿,又有何妨呢?”
刘邦沉吟半晌,才道:“你说的有道理,然细节不堪,大节还可信乎?”
“臣闻陈平少时,恰逢乡里社日[48],乡人推他主宰分肉,所分斤两甚为公平,父老皆称善。陈平便道:‘嗟乎!倘若我陈平来宰天下,亦如这分肉一般!’以臣观之,此即为大节。”
“竟有这等事?好,你先退下,待我当面问他。”
待魏无知退下,刘邦思来想去,仍觉此事不甚妥当。前日一高兴,赏了陈平高位,然一旦所托非人,若半途叛汉而去,岂非要贻笑众人?于是即唤了随何,两人都着便服,骑马去了陈平大帐。
走近陈平军帐,猛见门口卫卒面熟,刘邦急忙下马仔细打量,心里便奇:“此人为何如此酷似张耳?”然心下却明白,张耳此时正远在赵国,辅佐赵王歇掌国,不可能来汉营为陈平执戟。
饶是如此,刘邦还是情不自禁朝那卫卒一躬,险些就要动问“张兄久违了”。那卫卒见汉王如此客气,竟然手足无措,慌忙伏地还礼。
那军帐中,陈平正与两名校尉商谈,见刘邦突然进帐,两校尉都神色慌张,连忙退下了。陈平便起身,恭请汉王入座。
刘邦也不客气,坐在陈平案前,看看帐内陈设,果然有不少豪奢之物。又随手翻了翻案上书籍,见都是《老子》《管子》之类的黄老之书,心下便暗道:“这个书生,倒不迂腐。”
陈平望见刘邦神色似略有不豫,心里也猜中了七七八八,于是叩拜道:“陛下莅临敝处,必有指教,臣洗耳恭听。”
刘邦想想,便直截了当道:“寡人今来见都尉,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先生早年事魏,有始无终;后事楚,又叛离而去;今又从我,可耐得几日?有信用者,能如此三心二意吗?”
陈平闻此言不善,便知有人在刘邦面前进了谗言。此类事,他平生所遇甚多,便也不恼,只心平气和辩解道:“臣早前事魏王咎,魏王不听臣言,故而离去,转事项王。哪知项王更不信任高士,所用之人,非项氏一族,便是妻兄妻弟,有如开夫妻店一般,哪里有治天下的气象?臣在楚营,便闻大王能用人,故而来归大王。臣已向大王讲明,项王昔日所赐黄金,臣已全数奉还,渡黄河而来,又险遭水贼劫掠,系裸身入汉,不受贿金,今又何以为生呢?”
刘邦闻言,面色便稍缓,但仍摇头道:“图大事者,贪财又有何用?”
“臣正是为大事而来,故而不拘小节。臣之谋划,如有可采用者,大王便可用之;如无可用者,大王近日给臣的赏金,都分文未动,可原数封还官库,臣只乞求退居林下,优游卒岁好了。”
刘邦一下便怔住,心里将陈平的话掂了一掂,忙摆手道:“先生高义,非村俗者可及,算了,勿与他人赌气了。近日寡人只忙于军务,忘了先生实已一贫如洗。此事寡人且记下,今后兄之吃喝用度,便可无虑了。”
陈平一笑:“众口铄金,人皆不可免。臣陈平,生来就是箭靶,无端被谗。做事或直行,或诡道,总听不到人家一句好言语,日久倒也惯了。”
刘邦便大感尴尬,忙扯住陈平衣袖道:“先生万勿萌生退意,与项王争高下,正有赖于君。我沛县旧部所言,乃妇人之心也。彼等只配为寡人牵马执鞭,何如先生之高致?寡人已知错了,先生可宽恕乎?”
陈平慌忙下拜道:“不敢,不敢。”
刘邦便一指案上书籍道:“先生所喜黄老之言,正与寡人相同。同气相求者,天地间亦难寻一二,小事便不用计较了。”
陈平连连叩首道:“谢大王知遇之恩。”
刘邦告辞走到帐外,又见那卫卒,便问陈平:“你这左右,怎的如此貌似张耳?”
陈平掩口笑道:“前日巡查各营,见此卒相貌酷肖常山,几不辨真假,便收来做亲随。每日恍似常山为微臣执戟,不亦有趣乎?”
刘邦遂大笑:“你这书生,就是好强。可记得老子曰:‘强梁者不得其死’?”
陈平辩道:“臣亦闻老子言,‘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故有此安排。”
刘邦叱了一声:“鬼才!”便上马而去。
从陈平大帐回来,刘邦心中便已有数,即命随何速拟任命状,加陈平为护军中尉,掌考核全军功过赏罚,另有厚赐一笔,亦不在话下。
众将见了陈平新的任命下来,都似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心下便叫苦:每进一言,陈平便加官一级,如此下去,还了得吗?于是,皆不敢再言。
刘邦受陈平鼓动,心有所动,便起了直捣彭城之念。只怕错失了良机,天下就再难属刘。然自思军兴以来,尚未与项王交过锋,胜负实难预料。踌躇之间,便召张良来询问。
张良应召来到帐中,听了刘邦的一番谋划,又俯身在陈平所绘的秘图上看了半晌,方道:“臣虽略知天下大势,然全从强弱之势上分辨,军旅之事则一窍不通,此事恐还须详询韩信。”
刘邦便笑道:“子房[49]兄,昔日为我谋烧栈道之计、离间楚与齐赵之计,都何其精妙!今日如何便胆小起来?”
张良便答:“《周易》曰,遇敌,或鼓或罢,最可忧的是位不当也。大王之德,令天下归服,故而进兵以来,所向披靡。现正值彭城空虚,统天下之兵击彭城,看来并无不当。然楚国大军在齐,一旦回攻,我将如何应付?”
“子房兄所虑,唯此一节吗?”
“然也。”
“我兵多,他兵寡,有何忧之?”
“强势非为兵多之故。楚乃善战之兵,我乃杂凑之兵,不应以数目多少而论强弱。”
“我以有道伐无道,岂能言弱?”
“兵家较量,唯在谋略。有道而无谋,也不免大败亏输。想那春秋之时,宋襄公乃无道乎?”
见张良固执己见,刘邦无奈,只得叹一声道:“那好,兄且歇息,待我面询韩信再说。”
送走张良后,刘邦便命随何去唤韩信来见。待韩信一进大帐,刘邦便拉住他衣襟,邀其坐下,拱手道:“出关以来,无坚不克,直教寡人喜出望外。大将军用兵,真乃天下无双。”
韩信忙客气道:“此乃势也,微臣不敢掠美。关中形胜,居天下之高处;大王吊民伐罪,亦居道义之高处。居此高位之势,滚滚而下,何人能当之?”
“诚然!说得好!我军既蓄势已久,可否于今日破袭彭城,一举拔除那项王老巢?”
韩信闻言便不语,也似那张良一般,将案头那幅秘图看了又看,半晌才道:“战,危事也,不可不察其危。孙子曾以水上投漂石为喻,言石漂水上,是为借势;然漂石之力亦有尽时。我军一鼓作气,连下河东、河南、河内这‘三河’,势已达于鼎盛。不若休兵一年,待齐楚相争、两败俱伤之后,再兴兵伐楚为好。”
“哈哈,将军如何也胆小起来?今我已降服关内外六王,所收兵马,连寡人都不知究竟有多少,总有四十万之众吧,怎能言势将尽呢?往昔在汉中,我汉家兵马仅四万有余,将军便力劝我东征;今日胆量,如何反不如弱小之时了?”
“蕞尔三秦,焉能与项王相比?项王勇猛,纵横天下,我军从未与之一战,不得不慎。昔年我在楚营,深知其彪悍。今汉军扩充甚猛,人马杂乱,尚待操练年余,或可能与楚军相持。汉家之生死,皆系于与楚一战,大王请慎思而行。”
刘邦见韩信有所退缩,胸中反而起了莫大雄心,睨了韩信一眼道:“将军莫非担心不敌项王,会坏了你一世英名?若畏惧楚军强盛,寡人还可召陈馀相助,以赵、代之兵南下击楚。那楚军本就陷于齐地,难以脱身,纵是分兵来救彭城,又焉能以一当十?”
“大王,今燕赵梁齐,皆与楚为敌;我何不蛰伏年余,坐看他成败?”
“将军目光短浅了!一旦楚军灭齐,必声势大盛,彼时他再掉头来击我,我倒是骑虎难下了,不若趁他无暇西顾,便一举堕灭彭城。彭城乃楚之根本,他根本一失,则大势去矣!”
见刘邦攻彭城之意已决,韩信便不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刘邦卷起秘图,笑道:“胆小不得做将军,你这将军,倒是如何做的?今吾意已决,日内即赴洛阳,彼处地广物丰,极利大军云集。待人马聚齐,便克期出征。将军若有疑虑,可领别军一支,在洛阳为我应援。记得昔日在汉中,将军曾言寡人将兵之才,不过十万而已。明日寡人就要将兵四十万,为将军前驱,踏破那彭城给你看!”
韩信慌忙伏地谢罪:“微臣戏言,不可当真。”
刘邦便向韩信一伸手:“把你那柄汉王剑交还寡人吧,有此物护佑,有何敌不能克?”
韩信忙解下汉王剑呈上,又道:“大王,须防项王突然回军。”
刘邦便哂笑:“方才张良也有此言,君子本应无畏,如何都胆小如兔了?将军请放心,陪着你用兵数月,寡人看也看会了,自会小心。”
旬日之后,刘邦便下了号令,汉军从渡口平阴津,南渡黄河,抵近中原重镇洛阳。早已归汉的河南王申阳,带领群臣与地方父老,郊迎三十里,焚香跪拜。汉王车辇在此处停下,刘邦下得车来,与申阳寒暄了几句。见早前归降了申阳的陆贾,竟也在出迎队列中,不禁就大笑:“陆贾兄!国之辩士,不想居然被别人说服了。然江河万里,终要归海呀。今后,兄便随我左右,可不要再跑了!”
陆贾满面羞愧,伏地谢罪不止。
刘邦便令申阳君臣骑马,随在车驾行列之后,浩浩荡荡向洛阳城进发。
洛阳曾为秦三川郡的郡城,当年沛公军西征,即是在此城下,击杀了李斯之子李由。而今重返故地,刘邦便觉有一股豪气冲天。
此刻刘邦身着紫袍,头戴天平冠,按剑而立。他身边,骖乘陈平一袭白袍,执戟肃立,有如玉树临风。道旁洛阳百姓,早熟知沛公大名,今望见刘邦车驾如此堂皇,都惊为天人,纷纷跪于道旁,山呼万岁。
刘邦洋洋得意地对陈平道:“当年秦王出关灭六国,也不过如此吧?
陈平笑答:“大王明日,还将受彭城百姓欢呼,那才是得意!”
“先生在楚营,可见过如此场面?”
“托大王之福,寒门如我,今生能如此,实有转世再生之感。”
“咄!寡人不要听这些马屁话。今我军开进洛阳,如箭在弦上,即日便要直下彭城,再无止步的余地了。然寡人日前征询张良、韩信之意,两人却都暧昧不明,实教人不放心呀。”
“大王勿虑,两位所忧,无非是怕楚军回击,难以抵挡。人都道彭城乃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其实不然。项王定都彭城,必经高人指点,绝非小儿见识。臣看那彭城,三面环山,独有西面为一马平川。我军他日就是从西面攻入。他项王如欲从齐地反扑,则彭城三面之山,皆为屏障。”
“哦?此一节,寡人还真是未曾想到。”
陈平便面露得意之色:“此即老子所言,‘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另外,彭城还有一奇:东北西三面,又皆环水,分明是以汴水、泗水为池,唯南向可通车马,何人敢言其易攻难守?”
刘邦便惊异道:“那他日如何攻得下?”
“若楚大军现下麇集彭城,则我军唯有望洋兴叹;然他却空城而去,实乃天意也!”
刘邦遂抚膝大叹:“如此,我更有何惧?”
如此一路说话,堪堪将近洛阳北门,道旁欢呼声愈加震耳,刘邦环视左右,频频挥手,忙个不亦乐乎。
忽然,前导车队停止不进,前面人声喧哗,似有人拦道滋事。陈平一惊,忙将长戟在车轼前一横,准备护卫刘邦。
此时前驱队内一名校尉,飞马来报:“前头有数十名乡老,望尘拦道,要见大王。”
刘邦这才放下心来:“原是民要见官,真吓煞人了!就唤他们来见吧。”
不一会儿,只见有三十多位本地老翁,来到刘邦车辇前,伏地跪拜,口诵恩德。
刘邦便朝那领头的一位问道:“老丈,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呀?”
那苍髯老者答道:“小人乃洛阳新城三老,敝姓董,翘盼大王日久,今率众乡老来见,乃有一言相谏。”
“原是董公三老,久仰久仰!不知父老们有何事指教,都请起来说话吧。”
众乡老便都起身,那董公便突兀问道:“大王在秦地,可曾闻义帝驾崩?”
“哦?此事当真?关山阻隔,只有风闻而已,不能坐实。”
“去年十月,义帝在郴县冷泉,被一伙无名强人所弑,遗骸弃置蒿莱,备极惨痛!大王可想过,何人恨义帝如此?长沙郡百姓皆心知肚明,纷纷传言道:乃是项王暗嘱英布,假扮强盗而为之。”
刘邦闻言,脸色就白了一白,连忙跳下车来,扶住董公道:“寡人孤陋,实不知此情,公可细细与我道来。”
“义帝宽仁,与世无争。为项王所放逐,已是沦落蛮荒了,何人还会嫌他碍眼?除项王更无他人!人言‘顺德者昌,逆德者亡’,项王弑主,为逆天之贼,天下应共讨之。不知大王率军数十万,来河南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正欲与项王争个高下。”
“古人云:‘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向日大王与项王共事义帝,君臣有序。今项王弑杀义帝,大王岂能熟视无睹?今大王来此,却师出无名,无非欲与项王争尺寸之土。你这汉军,义又何在?理又何在?名为楚汉不两立,实皆为掠地争利之帮伙,岂有高下之分?诸侯及百姓,缘何要拒项氏而迎汉家?”
一番话,说得刘邦冷汗直冒:“哦呀!如之奈何,请先生教我。”
董公道:“以老夫之见,何不令三军素服,为义帝发丧,将项王弑主一事,传檄昭告天下。老夫又曾闻‘兵出无名,事乃不成’,大王若以此之名东征,天下必将共仰之,事又何愁不成?大王之功,在此一举。将来青史之美名,堪比上古三王了。”
刘邦连连颔首道:“久不闻大雅之论,足令人汗颜!若非董公,寡人险些入了迷途。寡人便遵董公之言,即传檄天下,为义帝发丧,召天下诸侯,人无分亲疏,地无分南北,共讨叛逆,定教他项王成涸泉之鱼。”
董公便深深一拜:“山东诸国之民,曾苦秦久矣。今暴秦虽亡,复又见楚之凶顽,创伤累累,何日是个尽头?故六国百姓,皆翘首盼望有圣人出。我辈今日叩马拦道也正是为此。”
刘邦便感慨道:“闻长者一言,胜过读书三载呀!敢问老人家高寿?”
“小老儿无才,八十有二。”
“呀!看你精神还健旺,何不投军,为寡人之左右手?”
那董公便笑道:“草野匹夫,死期将至,还谈何仕进?老夫当年曾耳闻沛公事迹,感念大王在秦约法三章,为一代仁德之君,唯愿大王终成天下之主,永除秦之苛政,则万民有福了。”
刘邦心头一热,眼泪都险些流出来,忙吩咐陈平:“你安顿好这些长者,各赏白米一石、绢一匹,派员护送归家。”
陈平领命,便下车来招呼众乡老,那一干人等都纷纷拜谢,老泪纵横。
入洛阳城后,刘邦未及喘息,随即斋戒三日。三日后,便在洛阳南门外搭起了义帝灵堂。刘邦亲率百官出城,为义帝发丧致哀。
这日,数百文武官员皆免冠,袒露右臂,一身缟素,跪伏于义帝灵前,号啕大哭。三军将士皆以白布缠头,列阵致哀,一时哭得天昏地暗,引来洛阳民众观者如堵。
百官致哀毕,陈平即登上高台,高声宣读汉王告诸侯书: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击楚之杀义帝者。
文告宣读完毕,三军又是一阵号哭,震天动地。
刘邦对董公谏言的妙处心领神会,把这哭义帝的场面尽力做足,一连举哀三日,轰动天下。其实那义帝,不过是个懵懂少年,至死都不免浑浑噩噩。但刘邦在此时,倒也想起他许多好处来:“若不是义帝命沛公军先行西征,我刘季哪里能夺得‘先入定关中’的美名?”如此一想,真也就悲从中来,越发哭得伤心了。
这场大戏演毕,不消几日,刘邦便获齐王广与彭越回函,均称愿欣然从命,与刘邦联袂击楚。唯有陈馀回函多了个枝节:请汉王立诛张耳,则赵、代两国便无二心,愿从汉王伐楚。
阅毕陈馀的回函,刘邦却是犯了难:“张耳,吾兄也,势蹙投我,杀之实为不忍。然陈馀可统赵、代两国兵马十万,拒之亦是不忍。”
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召陈平前来商量。
陈平便道:“陈馀之兵,不可拒之;然张耳之义,大王亦万不能负。只得将那陈馀骗了,诓说已杀了张耳,哄他出兵就是了。”
“不见头颅传去,他陈馀怎肯相信?”
陈平将那眼珠转了两转,忽然问道:“大王可还记得臣下那名卫卒?”
“哦!”刘邦立即领悟了陈平之意,却不由沉吟起来,“这个么……”
“如今,只得舍小义而成大义了,且借那卫卒的头颅一用。”
“那兵士也是无辜,千里迢迢,从军随我到此。”
“大王,妇人之仁,万不可存。那士卒,只须厚待他家眷就是了,多给些钱财,以为安抚。”
刘邦叹了一声:“也罢!此事须你亲自操办,万勿走漏风声。我这里只教张耳兄易装别居,避一避人耳目就好。”
“大王可无虑,此事世间再无第三人知。”
“那卫卒,姓甚名谁?”
“他名唤郑勇。”
“家中可有兄弟?”
“有,其弟郑忠,也在我汉军吃粮,现为军候[50]。”
“那好,就将那郑忠拔为郎中,为我亲随,统领侍卫。”
“这……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世上人心皆同。以功名利禄笼络之,便无一个疑人。”
君臣二人谋妥后,陈平便叫来两名校尉,给那卫卒胡乱安个罪名,一刀砍下头颅,用锦函装了,遣使飞递赵国。陈馀收到这个赝品,也难辨真假,于是慨然应允出兵。
刘邦得报大喜,当即召集群臣,议定了开拔日期。议毕,便教韩信检点了所有兵马,得知竟有五十六万之多!
刘邦吓了一跳:“兵马如此之众,如何筹粮,倒成了大事。”
韩信便建言道:“可致信萧丞相,令他速从关中运粮。另,我军一入楚地,便是敌国,不必顾惜,可就地征粮,多多益善。”
刘邦觉此言有理,遂放下心来,将那出兵线路、各部配属布置妥当,这才来到河南王府,召那几位诸侯王来,通报出兵之事。
刘邦端坐上首,睥睨座中,见六位诸侯王都十分恭谨,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便顿感得意,拱了拱手道:“寡人讨逆公告,现已呈送各位,想必也正合各位之意。至昨日止,我已集齐兵马五十六万,大军不日将起程,不知诸君可有心与我亲征?”
那六位诸侯王归汉之后,尚寸功未建,白白享受着汉王的尊崇,心下正自不安,闻言便争相表白道:“汉王义举,乃千载未有之盛事,我辈岂能坐视?愿从汉王军前效力。”
刘邦便朗声大笑:“伐楚大业,众望所归也,岂是诸君从我?而是我从诸君也。诸位既愿不避锋镝,亲征上阵,便请河南王申阳、魏王豹、殷王司马卬各领本部人马同行。其余诸王,则在中军为我顾问,如此可好?”
诸王便都叫好。塞王司马欣拱手道:“汉王功德,堪比商汤周武,我辈欣逢盛举,可赢得百世美名。”
“哈哈,塞王,迷魂汤就无须灌了!明日出征,不比巡游,诸位须冒死奋进。寡人以为,魏王豹乃五代将种,精通兵事,统军事宜便交由魏王豹调度。诸王兵马,皆一律换上汉军旗帜,以便识别。”
诸王对此并无异议,纷纷大放豪言,颇有灭此朝食之意。正在此时,谒者随何上殿来报:“代王陈馀、赵王歇遣使从赵都城信都来,言赵、代大军十万,不待我军发动,便已越境南下击楚了,声势甚大。”
刘邦闻报,拊掌大笑:“如此再加上韩王信、齐王广,汉家麾下便是十王伐楚,项王的天下,也该倾覆了。”
这时节,正是春日晴和,刘邦命卜者算了一个吉日,即布置誓师出征。
誓师之日,刘邦披挂整齐,立于演兵场的高台之上。演兵场上,齐集了中军的四万人马,皆是汉中旧部,一路杀来,每战皆捷,士气正在盛时。
刘邦见状,踌躇满志,拔出汉王剑,指天誓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众军都齐声随誓,声震九霄。
誓毕,刘邦执剑对众军道:“我天下义军五十六万,今顺乎天意,讨逆伐楚。为义帝复仇。汉家立国,志在取天下、治万民,大业可否成功,就在此一战!彭城距此,路途千里,众儿郎须不避辛劳,昼夜兼程,力拔彭城,克竟全功。”
众军闻言,都血脉贲张,山呼万岁。刘邦挥一挥手,接着又道:“儿郎们随寡人一路征战,九死一生,寡人心知其苦,必不负众人。那楚地繁华,富甲天下,端的是个好地方。待破了彭城,楚宫的子女财帛,允众军任意拿取,绝无禁忌。生为大丈夫,有此一战,不亦幸乎?”
众军又是一阵攘臂欢呼,几近癫狂。誓师完毕,各营便分头忙碌起来。
四月末梢,刘邦颁下号令,命韩信领一万兵马留驻洛阳,与关中萧丞相相呼应,守牢后方。命曹参、樊哙、周勃、灌婴率部北出燕赵,与陈馀合兵一处,为北路之军;刘邦自率夏侯婴、卢绾、司马欣、董翳、司马卬、张耳、申阳、韩王信、魏王豹等,领大部联军径直东向,为中路军。另遣薛欧、王吸、王陵等一路,为南路军。三路大军克日起程,分兵合击,约好在彭城之下会齐。
出征那日,洛阳城四门大开,汉家将佐二百员、兵马数十万,从城中浩浩荡荡穿过,向东而行,脚步踏踏如山摇地动。城内万人空巷来观看,只见尘头起处,甲兵如蚁,旌旗蔽天,百姓都不禁瞠目结舌。
此时,千里之外的彭城,尚不知将有大战将至,歌舞升平一如往日。唯大将军府中,范增忧心时局,数夜未眠,常于深夜起身,独在中庭徘徊不止。
自项羽率大军赴齐地之后,范增便教彭城守将虞子期下令,向西派出探马五百里,遇警即报。春日以来,闻听汉军已攻下河内,楚之西翼至此全被剪除,范增就更觉不安,一刻也不敢松弛。
日前彭城守军又得报,说项王已派龙且、钟离眜两将军,各领五千兵马,开赴定陶、巨野两地,拱卫彭城。范增看罢军书,仰天叹道:“唉,国事何如儿戏也!”
但他仍心存侥幸,想那定陶、巨野一带,均为楚军当年鏖战之地,虎威犹在,尽人皆知。刘邦纵然搜罗了数十万虾兵蟹将,莫不成真有豹胆敢踏足楚地?于是,便将范延年唤来,嘱他轻装简从,速赴定陶一带打探。西线军情究竟如何,定要从实报回,万勿报喜不报忧。
范延年领命,便带了几名家仆,驰马向西北而去。
范增放心不下,又亲往守城大营面见虞子期,急切问道:“西北面有警,显见刘邦居心叵测。今河内已失,彭城不啻为汉军刀俎上之鱼肉,将军有何打算?”
虞子期亦是一脸焦虑,答道:“亚父当日所言,今竟然一一应验!我彭城,仅有区区老弱残兵五千余,汉军若来,如何守得住?我已快马飞报项王了,唯愿项王能从速回军。”
范增便是一顿足:“羽书飞驰,一万封也不顶用。如今齐楚战事,正相互杀得眼红,项王哪里肯退兵?”
虞子期便面露绝望:“莫不成我辈只有殉国了?”
“说甚么笑话!老夫今来,是为奉劝将军从速准备。万一汉军杀至,我百官、典籍、宫中珠玉宝货,不可丧于敌手,须护送撤往齐地大营。”
“亚父,你是说……彭城不能守了?”
“守,我辈便成涸泉之鱼。”
虞子期便凛然道:“那好,下官这就去打点,免得到时仓促无措。”
果然,数日内,便有范延年身边家仆连连来报,汉军在修武小驻之后,便转道洛阳,已集齐四五十万之众。那刘邦又会同诸侯,公告天下,为义帝发丧三日。
“天将堕矣!”范增心中哀鸣,便急忙收拾好了行囊,又将家眷打发回乡去隐匿了。
这日黄昏,又有家仆飞马来报:汉军五十六万,从西北倾巢而来,连破煮枣、外黄两城。因煮枣军民顽抗不降,汉军樊哙所部破城后,尽屠全城。刘邦领军进至外黄,收留了彭越军三万人,对彭城已成泰山压顶之势。
范增再也坐不住,连忙打马驰往城中大营,滚下马鞍,不待通报便闯入,拽住虞子期衣袖,急问道:“煮枣、外黄已失,将军可知?”
虞子期正在帐中急得团团乱转,见范增来,忙出示军书一封,慌张道:“适才得龙且将军流星急报,定陶前日已被曹参、夏侯婴攻破,这可如何是好?”
范增闻言大惊,竟一下颓然倒地。虞子期慌忙来扶,又急唤兵卒端上热水来,给范增灌下。
舒缓少顷,范增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想起刚才在路上,见彭城的街衢之上,勾栏瓦舍,仍是游人如织,全不知将有大祸降临,不觉就心痛:“数年基业,将毁于一旦了。”
虞子期便安慰道:“亚父莫慌!龙且与项佗两位将军,已奔回彭城,正在半途中,巨野亦尚有钟离眜将军死守。”
范增缓缓摇头道:“无济于事了……”
虞子期扶范增坐好,两人便在灯下商量应急之策。忽见卫卒前来通报:“亚父家老范延年求见。”
范增见范延年竟然寻至此地,便心知不妙,急唤召入。只见那范延年蓬头散发、满身血污泥渍,踉跄撞进帐中,叩首便道:“小的遵命前去打探军情,亲见那汉军铺天盖地而来。大军过处,遍野稼穑,顿成烂泥!数日之前定陶城破,前日,巨野亦失。汉陇西都尉郦商大军杀入,小人于巨野城破时逃出,钟离眜将军被乱军裹挟,去向不明。”
范增听了,微微苦笑,反倒是镇定了下来,问虞子期:“将军身边亲兵,得力者能有几何?”
“五百有余,尚能一战。吾可与此城共存亡!”
“唉,事已至此,死有何益!请将军速去宫内,接虞姬出来,切勿惊动他人,免得众人闻讯慌乱,人马杂沓,到时反而逃不出去了。老夫家眷尽已遣散,死生只我一人,别无牵挂。我是劝将军莫失了虞姬,到时如何向项王交代?”
虞子期不由满心悲愤,应道:“下官领命,这就去办。亚父,你也不必回府了,暂且栖身营中,万一有不测,也好与下官一同退走。”
次日凌晨,龙且、项佗率两千败军,从定陶狂奔五百里,进入彭城。市井百姓,这才知大事不好,霎时就乱将起来,商铺关门歇业,居民亦络绎逃难。
龙且为楚军第一猛将,他一入城,虞子期便将守城要职让与他。龙且便集合了残部与城内各军,看看约有七千人。如此兵力,堪当何用?且城内守军,多半是只配烧饭、养马的老弱。龙且便摇头叹息,只得打起精神来,布置防御。
那彭城百姓,原以为西楚开国,定带来万世太平,哪知才及一年,灭顶之灾将至,顿觉惶惶不安,一日之间,逃散甚多。龙且见民心如此,怕动摇军心,便下令关了四门,命城内各里正,将那坊间丁壮尽数搜罗,驱赶上城,以作困兽之斗。
时交五月立夏,刘邦大军陆续开到砀郡、萧县一带,逼近了彭城。汉军过处,难以分清队列,只见四处旌旗蔽天,兵戈如林,看得楚民无不心头震恐。
这五十余万人马,互为应援,声势甚壮,个个都想抢入彭城发横财。渡汴水时,三军争渡,各不相让。若偶有一军士落水,部伍中便大声喧哗,毫无忌惮,将佐竟不能禁制。
待渡过汴水,不等号令发下,众军便争先趋进,将那彭城团团围住,蚁聚般向城头攀爬。堂堂楚都,如今竟如羔羊入了狼群一般,怎能招架得住?任龙且在城头往来奔突,呼喝指挥,亦是于事无补。
汉军杀声震天,势如狂潮一浪浪卷来,鼓噪了不到一日,便将彭城西门、南门相继攻破。龙且彼时正在北城,望见西门“楚”字大旗被砍落,不由长叹一声,便骑马从走马道疾奔下来,直趋城中大营。
在辕门,恰遇见虞子期同虞姬、范增骑马奔出。几人稍事商议,便带了五百亲兵,直奔东门。趁攻城汉军不及防备,打开城门,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奔至泗水之滨,幸得亭长早已有备,征集了数条民船听候急用。数人便与众兵卒上了船,仓皇渡河而去。
范增立于船头,回望烟火四起的彭城,一时竟悲不自胜:“天意乎?天意乎……”
正值范增一行向北狂逃之际,有一支长龙似的马军,衔枚掩旗,从官道上相向而来。
原来,汉军攻陷定陶之后,项羽便在城阳附近大营接到急报。看罢龙且飞传来的羽书,项羽勃然大怒,一掌拍下去,险些将几案砸断:“刘邦老儿,欺人太甚!”
案上膏油灯被这一掌打翻,帐内顿时一片漆黑。适逢桓楚在侧,连忙重新将灯点燃,只见项羽僵倚座中,目眦欲裂,只是按剑不语。周殷、项伯、项庄等人闻讯赶来,见项王这般狂怒模样,皆不敢作声,只呆呆侍立帐中。
项羽心头,正自倒海翻江:那诸侯作乱,倒也罢了。想不到小人胃口竟如此之大,倒要来吞天了!当年所谓的十八诸侯,谁家不是拜我所赐,才捞得个诸侯王做?如今刘邦檄文一出,竟有十王一齐打出反楚旗帜!老贼背盟犯境,拿下定陶,显见得就是志在彭城,越发猖獗得没有边了。
最可恼恨的是,若以堂堂正正之阵,一万个刘邦也无胆量与他项羽对垒。可那老儿,却偏偏选了田横倡乱的当口攻入楚境,正是要趁火打劫。
往日亚父对此已有预料,但项羽彼时只想,那沛县村夫何来此胆?因此不以为意。如今五十余万汉军齐入楚境,铁蹄惊破好梦,分明是西楚之奇耻大辱!
想到此,项羽髭髯皆张,霍然起身,低吼了一句:“刘邦老儿,不断你脖颈,我誓不为人。”
这一声虎啸似的怒吼,直惊得众人肝胆欲裂。季布、桓楚、项庄等将领,连忙跪下请战。项羽只是举手示意众人静默,又思忖了半晌,才喝了一声:“抬我长槊[51]来!”
卫卒们连忙抬来长槊,又七手八脚为项羽披挂整齐。项羽这才环顾了一眼众人,下令道:“只须季布、丁公随我,发军中精骑三万,衔枚掩旗,即刻起程。”
桓楚便跃起道:“末将亦愿往。”
“你等只在这里专心攻打,不可松懈。”
项伯放心不下,便道:“定陶既失,我军退路便已断。今西面煮枣已失,东面邹鲁、瑕丘,都有樊哙所部出没。今大王率区区三万人,将欲何往?”
项羽便有一腔无名怒火上涌,斥道:“住口!我欲何往,无须尔等操心,只要多学些亚父的聪明便好!”说罢持了长槊,迈出帐门,翻身跨上了乌骓马。
不多时之后,这一支马军就奔出营门,不见旗帜,不闻人声,只闻马蹄急骤,颇有一股诡异之气。
那彭城距城阳并不远,马军两日便可到,但汉军已将退路遮断。项羽便率军向东,避开了南面定陶的汉军,取道鲁县,从杂乱无章的汉军中,寻路穿插而过。半路正遇钟离眜被郦商杀败,逃遁于途,便收作一处,继续前行。过鲁县之后,这支奇兵,才又悄无声息地折向南方,奔胡陵而去。
如此狂奔旬日,所过之处,正是楚国北部疆域。这一带,被那樊哙领别军一支,搅得天翻地覆。路上逃难的人众,不绝如缕。项羽路过的胡陵,恰是刘邦家乡丰邑附近。日出后不久,马军前队忽然一片喧腾,原来是恰好捉住了逃难的刘邦家眷十数人。
项羽得报,在马背上仰天大笑:“贼子,这便是你的报应。”便命人速带上来审问。
那刘太公,眼下一个儿子虽贵为汉王,但并无分文送回家中,即是片纸只字也未见到一个。太公一家身处楚地,只得掩门闭户,但求无祸。近几日兵荒马乱,乡里富户纷纷逃亡,那舍人审食其,亦带着刘氏全家老小避乱在外,不想正被楚军截住。家眷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儿,被乱兵一冲,早不知去向了。
刘太公与吕雉被拉到项羽面前,项羽便喝问太公:“你子刘邦,受寡人恩惠,得封汉王。那老匹夫不安分守己,反而侵夺关中,攻入楚境,大逆无道至极。犯了此罪,当诛九族,你还有何话可说?容你等再活几日,待我捉到刘邦,当一并烹了,教你父子骨肉不分!”
那刘太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早吓得汗流浃背,伏地请罪道:“竖子无知,老翁我亦管教不得呀。”
项羽哂笑一声:“蠢材。”便教军士将刘太公等收押于后队,待日后处置。
又走了不到半日,迎面便遇见范增、虞子期一行,狼狈逃来。虞子期慌忙下马禀道:“汉军已破彭城,我等兵弱,实无力守住。”
虞姬、范增等也下马相见。虞姬再也把持不住,竟放声大哭。
项羽心如刀绞,叹道:“悔不该未从亚父所谏,遭此暗算,天下人皆耻笑我矣!”
龙且便伏地请罪道:“臣实无能,唯乞一死。”
项羽便问:“只见你等几个逃出,宫中如何?”
“宫中宝货美女,尽被掳去矣。”
“哇——”项羽气得险些坠下马来,以手抚膺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吩咐道,“路上险恶,你等不必逃了,都随后队走吧。龙且将军请随我来。”说罢便大喝一声,催军急进。
全队又疾驰了一日一夜,到次日晨,丑末寅初,三星已斜,堪堪将要抵近彭城了。钟离眜策马追上项羽,不无担心地问:“城下必是汉军云集,我军将如何扑城?”
项羽头也不回道:“绕过彭城,全队随我走!”说着将马头一拨,便率队往彭城之西的萧县斜插过去。
这一队骑兵,绵延约有十里之长,在处处是汉军的楚地穿插,竟然畅行无阻。楚民路遇此奇兵,不见有旗帜亮出,只道是诸侯军侵掠过境,都远远避开。虽有汉军游哨也曾远远望见,但谁个能想到,楚军竟能自五百里外从天而降?
待大队到得萧县地面,天还未亮,只见前面有九营汉军驻扎。看军帐数目,约有十万人之多,显是在此守护彭城至洛阳通道的。
在汉军看来,楚军威胁,只应来自北面,此地安顿九营,不过是一着闲棋。因此个个都放心大睡,连岗哨也未设一个,营中唯有更灯高挂,似半睡不醒模样。
项羽便将手一摆,传令下去:“都不许喧嚷,全队悄悄围拢过去,只管砍杀。”
龙且大惑不解:“大王,如何跑到这里来攻?”
项羽冷笑一声道:“刘邦他做梦也难料,寡人将从西面来攻。先灭他九营,再扑彭城。”
候了片刻,待全队陆续抵达,项羽便打了个响亮呼哨。哨声蓦地刺破静夜,骑士们闻声,便一抖马缰,疾风骤雨般卷向了汉营。
那汉军在帐中被惊醒,只闻马蹄如潮而至,随即就有长矛苇丛般纷纷刺来,顿时惊得一片哀号。
楚军三万骑士,心怀失地之恨,驰驱了两夜一日,都恨不能将汉军一口吞下。此时顿如开闸之水,无可阻拦。黑暗中并无一声呐喊,只拣着那徒步奔跑的,闷声尽情砍杀。九营顷刻间便成鬼域,处处可闻剑戟声与汉军的哀鸣。
不费一个时辰,十万汉军几被杀尽,在梦中便做了鬼魂的,不知凡几。偶有侥幸脱逃的,都四散而去。
此时天已熹微,满眼可见汉营狼藉一片,全不成样子。龙且来回杀了几趟,不由精神大振,对项羽道:“如何,这就去取彭城?”
项羽这才稍解心头之恨,长出一口气道:“辱我者,当死如鸡狗。”当下便将长槊一挥,高声喝令,“儿郎们,亮出旗帜,与我去取彭城。”
众骑士遂猛发一声雷吼,潮水般向彭城扑去。
此时刘邦正在楚王宫中,拥着宫中两个姬妾,在卧榻之上宿醉未醒。
初进城之日,汉军上下皆欣喜若狂。就连抱定灭楚之志的刘邦,也恍似在梦寐之中:这大胜,来得太容易了!未过旬日,就连破龙且、钟离眛两军。原想在彭城之下必有一场恶战,却不料守军半日之内便做鸟兽散。所谓西楚雄霸,也不过尔尔。
破城之日,众军拥进楚宫哄抢财货。陈平大急,忙奏请刘邦:“请大王尽速下令弹压,否则怎么得了?”
刘邦只挥挥袖道:“军士所图,不过这些金银财宝,就随他们去吧。”而后想想,陈平所谏也有道理,便唤来曹参,吩咐道,“萧丞相不在,三军全无规矩。楚宫中财宝,如此乱抢也是不好。着你亲领中军一部,将那财宝打理清楚,分发各部,不可有所偏私。众军随我征战,都不要亏待了。”
曹参问道:“大王总要留一些才好。”
“你斟酌办吧。”
“宫中那些女子、涓人,该如何处置?”
“这个么……统统都给寡人留下。”
曹参领命而去,拣那奇珍异宝留下给汉王,其余楚宫财物,只一夜工夫,便被搬运一空。有那抢不到宫中财物的兵卒,便沿街拣了大户哄抢,一时闹得天翻地覆。
次日陈平又奏报,有士卒劫掠民财。刘邦只得下令:众军掠财,楚之达官贵人不论,然不得骚扰平民富户。又令各部解散休沐,任由开怀痛饮,只须不上街劫掠便好。
刘邦与一干重臣住进楚宫,日日置酒高会,将那楚都名士也都邀进宫来,一同欢会。城中有一位名儒叔孙通,曾为秦朝文学博士,在始皇面前当过差,秦末在薛城投了项梁。今见刘邦率军浩荡而来,如王师入城,便领弟子百余人前来投汉。刘邦见之大喜,当即拜为博士,收在军中。
樊哙此时亦在彭城之北连连得手,率别军一支横扫楚境,将那楚军完全隔在了齐国。攻下薛城后,樊哙便派了中郎将王恬启、缯贺,飞赴彭城报捷。刘邦得报,更是大喜。
王恬启禀道:“日前攻煮枣,城内兵民抵死守城,我军伤亡甚重,樊将军一怒,城破后,便将煮枣屠了城。樊将军特遣末将向大王请罪。”
刘邦便笑骂:“这个无脑的屠夫!不过,屠就屠了吧,下不为例。”
“谢大王开恩,我等这就返回去复命。”
刘邦望望王恬启,笑道:“小舅呀,你二位不必那么辛苦。北方今已肃清,便无须返回了,就留在彭城,为寡人护驾吧。”
这日,正在酒酣耳热之时,刘邦忽然想起,便对陈平道:“前日进兵途中,张良随韩王信去了陈留,踏勘新都。今寡人身边谋士,何其少也!那郦食其、陆贾不亦随军来了吗,怎的不见?”
夏侯婴禀道:“两人自洛阳出兵之时,就一直在我处。昨日曹参那里,送了几车楚宫典籍过来,两人漏夜清点,顾不得来吃酒了。”
“赶快请来,寡人与两位夫子有要事相商。”
不多一会儿,夏侯婴便将两人带到。刘邦笑对郦食其道:“如此盛会,岂能少了你这‘高阳酒徒’?”
郦食其谢道:“臣高阳贱人,老而无用,耻在闾里充任监门吏,做守门犬。蒙大王恩典,贵为国士,已怡然知足矣。今楚宫典籍,堆积如山。天下不久即将归汉,此即为治国宝典。昨日至今,臣与陆生忙于整理,无暇他顾。”
“儒生就是不知轻重!这等事情,他日再忙也不迟。两位赶快入座,寡人有事要请教。”
刘邦又唤来陈平,与三人共饮了一回,便道:“出兵之日,张良、韩信都曾劝寡人,要防项王从齐地回军。今日我身边,唯有尔等三位乃国之谋士,唤你们来,须为寡人出谋划策。”
陈平便道:“出兵之日,哪里会想到彭城旬日便克?故而张良、韩信有此虑,也不为怪。如今项王深陷齐地,彭城一失,其军心必然瓦解。他若奔回,则我军以逸待劳,可一举歼之。”
郦食其不以为然,反驳道:“陈中尉将此事想得容易了。楚军精锐,分毫未损,若他全军南下,我军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陆贾则献计道:“瀔水、泗水环抱彭城之北,乃天然屏障也,若遣重兵置于沿岸,则可拒楚军于两水之北。”
陈平便笑道:“樊哙将军领别军三万,已尽扫邹鲁、瑕丘,昨日得报,其前锋已进至薛城,楚之全境皆易帜矣!二位大儒,可以放心了。来日我大军从彭城北上,便是楚军土崩瓦解之时,还谈何回军?”
郦食其摇头道:“来日决战,胜负尚未可知,可置之不论;然北来之敌,却不可不防!”
陆贾思忖片刻,又道:“依老夫之见,数十万军滞留城内,总是不好,不若将半数部伍置之城外,以为拱卫。若项王敢于回军,则我军可于城外与之决战。”
陈平便道:“城外城内,都是一样。依臣之见,若要做得万无一失,可在城西萧县布下十万人马,护住我粮道,则他项王纵是天神下凡,也奈何不得我。”
刘邦听了一阵儿,也理出了一个头绪来,拍案道:“就如此吧。以十万兵马驻扎萧县,以保粮道;其余大军皆大半置于城外,有警即出。”
陈平即拊掌赞道:“嚯矣!此为万全之策。”
刘邦便唤来随何,命他去向三军总领魏王豹传令,如此这般分派布置。随何从刘邦这里取了虎符,便急急去了魏王豹大营。
陆贾此时恭维道:“大王善于纳谏,远胜过项王独断;今楚汉之争,仅此便可窥胜负。”
刘邦朗声笑道:“昔日韩信看低寡人,说我只能将兵十万,今寡人将兵五十六万,且应付裕如,史上能如此者,怕也是寥寥吧?”
郦食其却摇头道:“昔商周牧野之战,纣王之兵七十万,武王之兵仅有五万,然商纣之败,就在顷刻。故兵多,不应以为恃。”
刘邦一怔,随即瞪视郦食其良久:“老儒,寡人岂是商纣乎?”
郦食其忙叩首道:“古今之理皆同,请恕臣直言。孔子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今各军都在狂饮滥嫖,臣深以为惧。”
刘邦便忍俊不禁:“老儒,又来废话!我军旬日便攻下彭城,即便纵酒几日,又有何妨?过几日再收敛也不迟,那项王能插翅飞来吗?”
陈平忽然插言道:“在臣看来,郦生可以谋国,然不宜谋兵事也。”
“哈哈,正是此理。”刘邦说罢,便不再议,只顾招呼众人喝酒。
之后数日,楚王宫内,自然仍是夜夜明烛高烧,欢会达旦。刘邦将那随军带来的咸阳女子,全都遣散了,只将那楚宫娇娃左拥右抱,宛似置身天堂一般。
这日,正睡至平旦天光,随何突然闯进寝宫,也顾不得榻上三人都正赤身裸体,便急急唤醒刘邦:“楚军马军数万,已经踏灭萧县九营,冲向彭城来了。”
刘邦睡眼惺忪,一时回不过神来:“甚么楚军?哪里有楚军?”
“项王亲领数万骑士,东出萧县,前来扑城了。”
刘邦慌忙唤姬妾一边伺候穿衣,一边问道:“萧县?当真?那项王如何能飞来?”
再听宫墙之外,已是一片人声杂沓,大呼小叫,刘邦便知情形有异,忙教随何帮忙束好甲胄,提了剑问道:“众将何在?魏王豹何在?”
话音刚落,昨晚栖身宫内的夏侯婴、曹参、周勃、灌婴等将,都一拥而进,纷纷乱嚷道:“楚军已至,大王快走!”
“慌甚么,都昏了么!那五十六万大军何处去了?”刘邦定了定神,便吩咐道:“曹参、周勃,速去城外魏王豹大帐,助他调兵,在城外与楚军决战。灌婴率精壮骑士,护卫好郦食其、陆贾等一众文官。陈平、夏侯婴随我,这便登车出城。”
众将拥着刘邦刚出西门,便见数十万汉军刚刚披挂好,正在九里山下乱糟糟地布阵。中军大纛下,魏王豹连兜鍪都来不及戴,只声嘶力竭地对左右下令,显见得是乱了章法。刘邦冒火,正待驱车前去责备,忽听前军一片惊呼:“楚军来了!”
汉军自出关以来,所过皆望风而降,不觉便成了骄兵一支,又在彭城安逸了数日,更是斗志全丧。楚军声威,为天下所知,汉军原就有所畏惧,今仓促上阵,望见楚军赤旗卷地而来,能不魂飞胆丧?前军发了一声喊,便都一哄而散,潮水般朝着那城北旷野逃去。
前军一动,中军便不能支,跟着也向后退却,魏王豹弹压不住,反被裹挟着后退。中军大纛一退,全军皆望见,哪个不想快跑,数十万汉军顿成溃逃之势,绕过九里山往东北退去。
车驾之上,刘邦手搭遮阳一望,只见远处尘头大起,楚军马队正如火龙般倏忽而来,其势诡异,锐不可当。此时汉军正是兵不见将,将不见兵,望见楚军逼近,只顾扯开腿逃命。有那想逃回城内的,却见城内也有乱军正在逃出,只好都向城北拥去。
刘邦这才如大梦方醒,从天上跌至了地面。眼看自家的无数兵卒,倒曳戈戟,狼奔豕突,他便知:数月以来的荣耀,不过是沙上楼厦,今已崩颓了。对手项羽在巨鹿所获的无敌声威,绝非他刘季能与之相抗的。
情势危殆,再不容犹豫。刘邦只得教夏侯婴狠命策马,随众军也向城北逃去。众将各自骑马,紧紧护卫在后,只恐万一有个闪失。
楚军清晨偷营刚刚得手,士气正盛,此时又见都门外有大股汉军,便都狂怒万分,刀矛齐下,左劈右刺,直杀得几十万汉军自相践踏,丢盔弃甲。九里山下,随处可见汉军所携旗帜、军械、珠宝散落一地。
此次汉军溃退之惨象,堪称空前绝后,以至于一千多年后的《水浒传》中,仍载有歌谣云:“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歌中所悼,便是此役。
那汉军好似逃命的羊群般,被追得魂飞魄散,忽见前头有瀔水、泗水两条大河拦路,插翅也难飞越。众军望着那滔滔河水,心知死期当至,当下便都喧哗起来。队伍略顿了一顿,后面就有楚军如狼似虎地杀到,可怜那无数汉卒,只有河边十数条船,哪里能抢渡过去?各个哭爹叫娘不及,只得冒死往河里跳。楚军见有天助,更是煞气冲天,一波又一波地迭次冲击,寒光闪处,刀剑落下,不知有多少汉军立时便身首分离。如此不过一个时辰,竟有十数万汉军被赶下了滔滔瀔水,喂了鱼鳖。殷王司马卬见颓势难挽,领部下数千与楚军作拼死之斗,不旋踵即被楚军斩杀于阵中。
余下逃得快的另一半汉军,见势头不对,皆朝西南山地奔去。残军攀过山地,逃至灵璧地面,正在庆幸总算逃出,冷不防又是一条睢水拦在前面,其水势凶猛,更甚于瀔水与泗水。众汉军一阵哀鸣,只得止住脚步,匆忙结阵自保,欲与那追来的楚军作拼死之争。
刘邦心知再战亦是无益,便唤过夏侯婴道:“你识得项王,快去阵前与他讲和。就说我军尚能一战,但情愿止戈息兵,退回关中,今生永不犯境。”
夏侯婴领命,便撇了兵器,独自驾一乘战车,来到项王大纛之前,双手举过头顶,高声喊话,要与项王讲和。
那项王听到,便拍马而出,抵近战车,以长槊逼住夏侯婴护心镜,怒目圆睁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鼠窃狗偷之技,只能哄得那些乡人。我楚之天下,乃一刀一枪拼得,可欺乎?可罔乎?岂是村野诈术可以掀翻的?若刘邦希求活命,须得寡人这条长槊答应。滚回去告诉那老儿,说寡人念及兄弟一场,可给他留个全尸!”
众楚军便挥剑举戟,一齐起哄,怒骂刘邦无赖。夏侯婴见无转圜余地,只得调转车辕,悻悻奔回汉阵。
项羽见汉军逃不掉了,更是如恶神附体,杀心陡涨。数月以来所受的羞辱,一齐在胸中爆发,誓要把这些庸众斩杀干净,令世人再不敢忘恩负义。遂怒喝一声,挺起长槊,便一马当先朝汉军冲去。那些楚军骑士,都奋身跟上,长戟短剑交相砍杀。楚之彪悍骑兵,成群踏入汉军阵内,有如巨象踏入禾田一般。汉军虽在绝望中拼死反击,但怎能挡得住马蹄来回踩踏,眼见得一尺一尺地被挤向河里。睢水之滨,霎时便是一片哀声震天。
项羽杀得兴起,挺槊跃马,疾呼道:“刘邦贼子何在?活擒此贼者,赏金二十镒。”楚军随即一片欢呼,冲击势头更猛。汉军诸将见绝无生路,便都作了决死的准备。曹参、周勃擦去脸上血污,拔剑在手,对众残军大喝:“背水一战,有我无敌。前进者赏金,退却者杀无赦!”残余汉军,只得结成团阵,抵死拒敌。
此时天低云暗,睢水边有萧萧风起,吹送着呐喊与剑戟铿锵之声,飘于旷野,十里之外皆清晰可闻。
厮杀了近一个时辰,汉军终于支撑不住,顷刻便崩溃,任那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跳下去逃命了。经此一退,又有十数万汉军,活活被赶下了河去。睢水北岸,顿染成血海,河中尸积如山,睢水竟为之不流!
魏王豹是联军主将,早被楚军团团围住,脱身不得,魏王豹身被重创,倒在车中奄奄一息,眼见得就要陷没于阵中。残余卫卒死死护住魏王豹战车,剑戟杀伐之声,闻之令人惊心。
汉王车驾左右,众将皆被冲散,全不见一个踪影,护卫军卒仅剩千余人而已。就在一丈开外,楚军重重围了三匝,眼见得插翅难逃。刘邦被逼得几欲发狂,回头看看骖乘陈平,只见陈平脸色惨白,六神无主,手中长戟早已失落。
“吾命休矣!”刘邦哀鸣一声,持剑在手,命夏侯婴策马作最后一冲。偶一抬头,忽见霸王大纛,如同火树擎天,鲜红刺目,刘邦眼前便恍似一片血海,跟着人就踉跄了一下。陈平连忙伸手去扶住。刘邦遂重重叹了一声:“陈平兄,我等都小看了项王,今日就将这头颅交出去吧。”
陈平哀告道:“大王,切莫如此呀!”
刘邦只充耳不闻,以衣袖缓缓擦净剑上污痕,似有自刎之意。陈平见势头不对,忙拉住刘邦衣袖不放。
夏侯婴惊得连忙将车停住。此时车旁正有数将随侍,其中王恬启、陈武[52]、陈涓、缯贺、奚涓等人见状,也急忙高声劝阻。周緤更是飞步跳上战车,将刘邦死死抱住,大呼:“天可塌,大王不可死!”
正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忽地从西北方吹来一阵大风,席天卷地,眨眼便是一片黄尘蔽日。其风之烈,甚为古怪。其所过之处,飞沙走石,墙倒屋颓,连百年老树也被摧折。楚军目不辨物,人马不能站立,阵脚便大乱,只顾自相践踏。
此风即是所谓“罡风”,从天直落,无物不摧。汉王车驾上的伞盖,喀啦一声即被折断。刘邦头戴的皮弁,也被吹上了天去。
刘邦被吹得头晕目眩,心中却一阵狂喜:“此乃天助我也!”遂急命夏侯婴驱车向西奔逃。
绝处逢生,即在此时——南北皆有河流阻拦,东面是海,活路只有向西一条。
夏侯婴本就是善御者,此时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将车驾赶得飞也似的快,马踏乱军,一路冲撞,逆风跑出了十数里,终于突出重围。
刘邦犹自惊魂未定,回首看去,身后尚有数十骑侍卫相随。片刻之后,狂风渐消,后头又是一片尘头,有数百楚军骑士正策马追来。刘邦望望随从,便对奚涓、缯贺两将道:“你二人为寡人断后,来日必为尔等封王。”
奚涓、缯贺二将,情知此乃生死关头,都慨然领命,调转马头便向来敌杀去。陈平望望二人背影,便叹道:“二将此去,便不知死活了。”
刘邦叱道:“何时还多愁善感?夏侯兄,快逃便是!”
返身迎敌的那二将,纵然骁勇,但怎能挡得住数百楚军,车驾只跑了数里,后面又见有大队楚军追来。来者显是认准了刘邦车驾的,眨眼便有数骑冲到了前头,将车拦住。为首一将大喝:“汉王休走,项王寻你多时。”
随侍的陈武、陈涓诸将情急之下,都怒目贲张,持戟挺剑。中涓周緤、徐厉等亦不打算再活了,赤了臂膊,准备要拼命。
刘邦看去,见来将是楚营的丁公,便起了个念头——这位丁公,往日亦曾是项梁麾下,与刘邦同为僚属。刘邦此刻,便想以旧谊感化之,于是肃容敛气,深深一揖:“丁公,久不见矣。两贤何必相难哉?”
丁公乃季布之舅,由此而入楚营,不过是个寻常将佐,爵位仅为县公,乍见名震天下的汉王如此抬举,一时竟受宠若惊,只是暗喜,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两边的军士剑戟相向,皆都静默,耳畔只闻战马的喘息声。
僵持良久,丁公才道:“今日之事,奉项王之命,臣不敢妄自违命。”
刘邦坦然道:“君若放鄙人一马,来日开疆得地,必不忘君。若君不怜我,必欲趁我孤弱而缚之,则我刘季又能作何想?当束手就缚,以成全丁公。”
那丁公看看刘邦,头上冠冕已失,发束散乱,满面尘灰,一副落拓之态,忽就起了怜悯之心。沉默片刻,便将手中长戟收住,勒马退了两步。其部下军士见此,也都收起剑戟,让开了大路。
刘邦知丁公已高抬贵手,便松了口气,又深深一揖:“丁公高谊,鄙人今世不忘,容来日再谢!”
夏侯婴闻言,驱车便走,一路狂奔,终得逃脱了楚军的追踪。行到日暮时分,后面仅有缯贺一人赶了上来,满身血污、数被创伤,泣告道奚涓已然战殁。
刘邦登时流泪道:“天不亡我,乃汉家有奚涓、缯贺也。”
残阳之下,众人互相看看,个个都面似鬼魅,忙去溪边将脸上血污洗净。想想白日的惨败景象,犹自后怕。
如此疾行了一程,堪堪已逃到了泗水郡地面,夏侯婴忽然想起,便道:“何不北上丰邑,将太公与嫂夫人顺便迎回?”
刘邦想想,不禁赧然:“唉,彭城一梦,何其速也!家翁与我四载不见,竟未及迎回。好,这便去吧。”
入夜,路过一荒村,一行人不敢贸然入村借宿,只偷拿了些稻草捆来,在那旷野中权且安歇。众军卒采来葵藿、掘来芋头,用兜鍪煮了吃,算是充了饥。随何便请刘邦、陈平等人脱下血染的战袍,教军士拿去溪边略做漂洗,又点起篝火来烘干。
刘邦倚着稻草捆,披衣而坐。眼目刚一阖上,就恍似看见楚军赤旗逼面而来,又似见水边有无数蝗虫般的尸骸,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可怜三十万儿郎,就这般去了!司马卬兄竟活活战殁,教我如何向天下交代?”
陈平便劝道:“大王休要悲伤,成败之数,乃天定。依臣看来,我军今日逃出的,应有十万之多,过几日,都会回归的。”
刘邦流泪道:“寡人大言炎炎,傲慢轻敌,妄自与项王争雄,只道是义高于天,必获完胜。岂知征战就如弈棋,劣手怎能轻胜高手?悔不该不听张良、韩信劝谏,枉送了儿郎们这许多性命。”
陈平先前也是力主取彭城的,此时亦愧悔交加:“臣有大罪。”
刘邦喟然叹道:“你哪里有罪?罪在寡人!寡人大愚,曾读《太公兵法》多遍,却忘了一句‘根深而本长’。我汉家之根,尚不深也,你我君臣,都须耐下心来。取天下,毕竟不是烹鱼呀。”
“是,臣当力戒浮华。”
“取彭城,没错;错在忘乎所以。那项王,乃古今第一勇士,岂是我倚赖兵多将广便能击败的?”
“大王所言,是为至理。”
“唉,以三十万条性命,才换来此理,无乃太过乎?”刘邦说罢,又险些泣下。
陈平大惭,只能连声叹息。
随何侍立在侧,见两人越说越沮丧,便劝道:“与楚周旋,来日方长,大王请早些歇息,有王恬启等诸将警戒,尽可放心,”
正在这时,忽有军士喊道:“有奸细!”
王恬启便霍然跃起,带着陈武、陈涓、缯贺等众将去追。周緤猛地掀翻刚煮好的一锅葵藿羹,跳将起来,与徐厉一左一右,将长戟交错护住汉王,不一会儿,军士们押着一长髯汉子来到篝火前。
刘邦抬眼看去,不由大惊:“美髯客!”忙喝退众军士,向来人施以大礼。夏侯婴在旁见了,也是一惊,连忙整衣施礼。
那美髯客也还以大礼,拜过,便笑道:“泗水畔诸英雄,今日气象大不同了。”
刘邦赧颜道:“兄长休提。愚弟鲁钝不才,致有彭城之败,到死也要愧煞人了。”
“刘兄客气了。数年来便有耳闻,知你等已成大事,鄙人唯有敬服。偶遇不利,何足道哉?”
“数年不见兄长,无日不念,不知又云游去了何方?”
“当日别了诸位,东行到了琅琊,看天海无涯,忽觉人生不能穷尽万里,漫漫长途,终有尽头处,于是便欲折回,返乡去做个荒村野老。却不想天下就乱了起来,山河阻隔,有家而不得归。待到世事稍靖,才得间道而行,欲辗转回乡。方至楚地,又逢刘兄兵至,地方上一日三惊,我亦仓促避乱,不意在此巧逢刘兄。”
刘邦便感叹:“兄还是奇崛一如往昔,在下自愧不如。”说着便抽出佩剑来,用衣袖拭了一下剑锋,“兄当年慷慨赠剑,弟时时以此锋锷自励,然终究志大才疏,初试锋芒,便一败涂地。如今,想做个田家翁而不得了。”
美髯客便仰头大笑:“兄何必颓丧,曾不闻老子言‘善建者不拔’?事有不成,必是因建树不周。那滔滔东海,也非几瓢便可舀干的。早年在泗水滨,我曾与兄大言天下事,今日只觉自家当日虚妄。兄等乃旷世豪杰,兴兵济民,匡扶天下,方为君子正途,可不要半途而废。”
刘邦连连摆手:“垄亩老吏,做不来大事了!不如跟你去躬耕林下,图个快乐。”
那美髯客便正色道:“刘兄顺天应人,已夺得半个天下了,为何还要妄自菲薄?人生一世,最难的就是成大事,即是英雄豪杰,也须有时势相称,天不予,人奈何?纵有一身屠龙术,也只能终身陷于草莽。刘兄能趁势而起,操弄天下于股掌中,遂了生平的山河之志,真是要羡煞我了。”
“哦?兄既然有如此胸怀,何不与弟等携手,共图一番大业?”
“做大事,亦须乘兴。兴尽便觉意态萧索,百事不想再为了。若数年前闻兄长邀约,我当舍命相从。然此数年之间,人世纷扰,在下我又看破了许多。暴秦虽亡,世道却全不是往日之所期,正所谓远道不可至焉。人力渺小,所求多属徒然,我还是归耕垄亩为好。”
“兄还是要弃我而去呀……”
“刘兄以仁德为本,从者如云,不缺少我这一个。”
刘邦惘然若失,叹道:“当年我辈敢于举事,缘于兄在泗水滨激励之语,今稍能驰骋于天下,不意兄却急流勇退了,可惜可惜!”
“弟以为,人间至福不是位高,而是如愿。刘兄揭纛而起,横绝天下,以草莽布衣而创万世基业,自是豪雄。弟隐没山林,遣光阴于垄亩,无负无累,亦有乐趣。道虽不同,惬意却无二致,不知比那委屈终身要强多少倍。”
“然兄不能同行,终是惘然。”
“哪里!老子曰:‘执大象,天下往。’刘兄若是执掌了天地之柄,何愁才俊之士不来归附?只是,兄今与强者争天下,须耐得缠斗,务以兄之所长,削磨他之所短,天长日久,强弱自然易势,可万万急躁不得。”
刘邦闻言,内心大起震动,拱手谢道:“兄长一言,令在下茅塞顿开。今日之辱,当是弟逞能所致,来日当低首下心,将这残局从头收拾起。”
经美髯客这番相劝,刘邦始觉稍有振作。众人围坐篝火边,披一身幽凉夜气,觉这荒野小憩,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刘邦与美髯客聊起泗水亭往事,都慨叹当年是何等豪气干云。那陈平、王恬启、缯贺等在侧,听了也不禁神往。
陈平道:“闻客人数语,实获我心。列子曾曰:‘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不常胜之道曰强。’彭城一战,惊心动魄,在下方知大言当不得饭吃。我汉家欲胜项王,当以柔克强,从容图之,万万急不得了。”
刘邦遂大笑道:“经此一战,陈平兄也算有了难得的历练。这柔的功夫,正是陈平兄平素之所长,来日便看你如何施展了。”
看看夜已渐深,那美髯客便从容起身,向刘邦一拜:“遍地刀兵,此地亦不靖,诸位英雄还须多加小心。在下这便告辞了。今日偶遇,几如梦寐,今生恐再也无此奇缘。今日别过,愿兄等大业早成,众生也好早些享太平。”
刘邦一惊,满心惋惜,然已知美髯客禀赋异常,志不在此,纵是万般不舍,也只能起身相送。
美髯客拱手道:“各位请留步。诸兄皆经天纬地之才,其事也必成。来日青史上留名,何其壮哉!弟亦生于秦末板荡之世,且先悟于刘兄,然则一事无成,终成百代寂寂无闻之尘土。两相对比,弟不胜欣羡之。”
刘邦便有黯然之色:“兄退后一步,便是家园;我等退后一步,则是粉身碎骨,或负千秋盗贼之名,岂能与兄之洒脱相比?”
那美髯客却道:“刘兄,唯其如此,方得鱼化为龙,子孙万代亦不做凡夫!方为正途!”说罢,朝众人又是一揖,便飘然而去,隐入了夜幕中。刘邦与众人目送其远去,皆抚膺叹息,怅然良久。
次日晨起,随何悄悄潜入附近村庄,向民家索要了些热粥热饭,给众人胡乱吃了,便匆匆上路。好在楚地正值兵荒马乱,楚民见到这一小队人马,都避之唯恐不及,也无人来问。
如此连走两日,到了第三日平旦,终于回到丰邑老家。放眼看去,只见市井荒芜,城郭残败,炊烟断绝。老家中阳里,街市上竟不见一个人影。
刘邦见故里淳朴如故,一草一木都熟悉到入骨,不由便伤感起来:想那军兴四载,做了许多光宗耀祖之梦,却万没想到,今日归乡,竟是如此狼狈!
到得自家门口,刘邦下车来看,却见庭院一片死寂,几根木条将门钉死,读门板上写的告示,才知竟是被县衙封了门。所幸告示上只说“反贼眷属皆窜去”,想那老爹与妻儿,必是由审食其带着逃命去了。
正在惆怅间,夏侯婴忽道:“远处有不明之人,正探头探脑,大王还是快走吧!”
出得丰邑,一行人想到,定陶或还在汉军手中,便急匆匆向西奔去。一路之上,但见逃难百姓不绝如缕。夏侯婴眼尖,忽然发现前面的两个幼童,不正是汉王的一儿一女吗!
原来刘邦的公子刘盈、女儿鲁元[53]与家人失散后,相依为命,辗转于途,不想恰好撞见刘邦一行。夏侯婴急忙将车停下,抱了两个小儿上车。两小儿饱受惊吓,一路啜泣,忽见到已略觉陌生的阿翁,都破涕为笑。刘邦见到自己的至亲骨血,亦是高兴,便急问太公与吕雉下落。两小儿却茫然不知。
载上小儿走了不远,忽见后面又是尘头大起,远远有一队楚兵追来。王恬启回头望望那旗帜,不禁大惊:“是楚将季布追来了。”
原来项王在睢水河畔未寻到刘邦,知是趁大风之际逃脱了,便遣季布、钟离眜各领五百骑分头去追。季布一行寻到泗水郡,侦得刘邦踪迹,便一路追了过来。
刘邦大急,催促夏侯婴加鞭快走,夏侯婴抡起鞭子,狠命策马,车又飞也似的跑起来。跑了数里,拉车的四匹马因连日驰驱,力渐不支,车速便缓慢了下来。刘邦频频回望,见追兵愈来愈近,不觉焦急万分,一迭连声地催促夏侯婴。
夏侯婴纵是驭马圣手,当此关头也是无奈:“马疲,臣技只此耳。”
刘邦看看两个小儿,忽然来气:“天不灭我,然小儿女欲灭我乎?”说罢,一脚便把两小儿踹下了车去。陈平拦阻不及,不觉惊呼:“大王,这如何使得?”
夏侯婴回首看见,也不言语,便猛地将马勒住,跳下车去将两个小儿抱回。如此行了不远,刘邦不禁又怒:“无用赘物,留之何益?”说罢,一脚又将两小儿踹下车去。
夏侯婴不忍,复又停车,将小儿抱上车。两小儿见阿翁如此凶狠,都惊得大哭,只死死抱住夏侯婴不放。
如是三回,刘邦终于暴怒,拔剑在手,喝道:“夏侯竖子,看我斩了你!”
夏侯婴也不理会,将刘盈、鲁元抱上车后,只徐徐而行,待两小儿抱紧自己后,方才策马疾行。
刘邦怒火顿起,破口大骂不止,其间,有十数次欲举剑砍了夏侯婴。夏侯婴装作不知,头也不回,只顾赶车。陈平在旁看不下去,便苦劝道:“大王,若无夏侯兄,我辈何人能疾行如此?”
刘邦想想,只得大骂三声娘,将剑收起。
那夏侯婴早在沛县做小吏时,便是驭车好手,此时更是将车赶得急如流星。如此狂奔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渐黑下来,后面楚军担心遇到大股汉军,便不再追了。
刘邦这才松了一口气,骂道:“小儿累赘,险些误我大事!”
夏侯婴却道:“季兄,我辈打天下,不就是为了儿女吗?”
刘邦一时词穷,只得将怒气压下,嘴上却是不让半分:“昏话!儿女可再生,头颅可以再生吗?”
一入定陶地面,众人便觉出,战氛并不似泗水郡那边明显,田间农人,皆稼穑如常,一行人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已入夜多时,众人都觉饥渴,便想寻个落脚处。见前面隐隐有两三灯火,知是一乡间庄院。一行人便上前叩门。不多时,见一老翁拄着木杖,出来开门,后有一家童提灯照明。猛见是一伙军爷叫门,不禁愕然。刘邦连忙下车,恭敬施了一礼:“老丈,在下一行,赶路至此,欲借贵府歇宿一夜,望长者垂怜。”
那老翁打量刘邦,见他玉带紫袍,不似常人,便延入庄内,将众人及车马安顿好,又命童仆赶紧备饭。
待入得正堂坐下,老翁便拱手问道:“将军乃何处公子?看尊容气度,酷似王侯,然何故到此地来?”
刘邦见老翁面善,知是本分庄户人,便答道:“我乃汉王,自关中来,与项王交战不利,迷失道路,误至贵府,有扰清静了。”
那刘邦曾两次领军过定陶,乡野之民,无人不知其大名。那老翁闻言,慌忙伏地下拜道:“大王仁德,天下归服,老夫不知是尊驾光临,失礼了。”
刘邦忙将老翁扶起,问道:“尊丈贵姓?是何方人氏?农桑之业可还好吗?”
“老朽贱姓戚,世居定陶,耕读为生,迄今已有五世了。秦末以来,此地屡经刀兵,百业萧条。乡鄙小民,只不过图个苟活罢了。”
刘邦便叹了一声,又问:“兵荒马乱,不知令郎可好?”
老翁答道:“老夫曾有一子,秦末丧乱,在军中战殁了。今只有一女,年已及笄[54],尚未出阁。”说罢便唤女儿戚姬出来,拜见刘邦。
刘邦见那小女子,虽然服饰粗陋,却也饶有韵致,一时便痴了,眼睛发直。
夏侯婴在侧,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刘邦才回过神来,忙向老翁致谢:“在下避难至此,蒙长者垂怜,不胜感激。”
“哪里!大王仁声满天下,老夫请还请不来呢,今日乃蓬荜生辉呀。我且去嘱家人重整酒席,要好好款待。”
这一晚,刘邦一行才算吃上了一顿饱饭。那戚姬善解人意,含羞敛衽,为刘邦等人执壶斟酒,又殷勤照顾刘盈、鲁元,一桌人皆其乐融融。
吃到酒酣耳热时,刘邦愁云顿开,豪兴复萌:“项王今日偶然得手,然天下万民皆厌之,少待时日,寡人必有天下。”
老翁道:“大王之相,贵不可言,料日后必有万世之福。”
刘邦眼睛眨了眨,忽然便问:“我看令爱十分懂事,不知是否已经许配?”
那老翁见多识广,知刘邦之意,当下便答道:“小女尚未许字人家,前者曾有相士看过,言及小女将有大贵。今大王驾临寒舍,如小女得以侍奉大王,当是应验了此言,不知尊意如何?”
“哈哈,这、这怎么敢当……”刘邦又瞄了一眼那戚姬,更觉此女美艳不可方物,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陈平便劝道:“大王,此乃天予,如何不取呢?”
刘邦支吾两句,便又道,“罢罢,长者既有此美意,寡人却之不恭,唯有领受。那么,就在此指月为誓,我当终身善待令爱,与之共享荣华。”
那戚太公连忙教戚姬拜谢,刘邦喜上眉梢,忙解下腰间玉带,以作定礼。戚姬满面含羞,接了玉带,又深深道了个万福。
此时夏侯婴再也耐不住,起身便走。刘邦诧异道:“夏侯兄,何事?”
夏侯婴道:“白日多载两小儿,车驾便不胜负荷,今夜更要好好修一修了。”
刘邦明知其意,也不便于发作,只得打个哈哈掩饰道:“忙的甚?坐下饮酒!”
陈平暗中拉了拉夏侯婴衣裾,夏侯婴只得坐下,低头喝起了闷酒。
戚太公便命戚姬进屋去,重新梳洗打扮,再来伺候汉王。
酒过三巡,戚太公问道:“大王此行,欲往何方?”
“定陶县城为我军所据,今拟往定陶。”
“不可!定陶汉军,前日已遁走,城内虽尚无楚军,然已有楚县公回城理政。大王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果真?幸得尊丈指点。”
“老夫闻知,下邑尚有汉军一支,将军者姓吕,兵势甚壮。前日有一斥候路过,曾借宿敝舍,对老夫谈及此事。”
“哦?下邑?那不正是吕泽将军……”刘邦脱口道出守将姓名,却忽而将后半句咽了下去。原来,那吕泽乃是刘邦的妻兄,汉军早先往征彭城,途中攻取了下邑,曾分兵一支留驻,即是吕泽所部。
得此消息,刘邦大喜,便对众人道:“下邑,芒砀山所在,乃是寡人举义之地,必可护佑我再起。”随即又问夏侯婴:“此去下邑,几日可到?”
“要四五日。”
“那好,明早便折往下邑。车若要修理,你便去修吧。”
夏侯婴负气道:“不修了!待压垮了再修。”
刘邦闻之,狡黠一笑,也无怪罪之意。
当夜,主客相敬,把酒尽欢,叙了许多古往今来的事。至夜深时,由戚太公将诸事安排妥当,那戚姬便与刘邦合衾同寝了。
熄灯之后,旷野寂静,唯闻虫声唧唧,人恍似到了蓬莱之境。在这荒村僻野,能有此等奇遇,连刘邦也觉甚不可思议,转瞬便把那刀光剑影全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