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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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箱子

“怎么还不进来?……你还好吗?”

见姚蔓蹲在阳台久久没有动静,吕东鸣放下杯子。他看了一眼表,快一点了,他想起下午还有私教课,于是走过去,在迈过阳台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仿佛踩到了一个无形的门槛。

谱月去世以后,这个阳台就成了墓园。

三个月前,两人忙完谱月的葬礼,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才发现阳台门一直没有关严,连日的阴雨把房间涂抹得一片狼藉。碎花盆和干硬的泥块混着谱月的血粘在蓝色花砖上,兰花自知有罪,脱水成一具灰白难辨的干尸,松掉的绳子垂落在一旁,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砖缝里的褐色印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吕东鸣怕这些绿植会让姚蔓触景生情,想把它们都搬出去,姚蔓却拒绝了。接下来的几天,她时不时就去阳台待一会儿,摸摸绿色的叶片,闻闻新开的花,一举一动都是谱月的影子。

有一天,吕东鸣下班回家,发现姚蔓正在对着说明书安装一张折叠床。他不明所以地看姚蔓把一颗颗螺丝拧紧,然后搬到了阳台上,又把谱月的褥子和被子铺在上面。为了遮住阳光,她从网上买了墨绿色的遮阳网,找人把阳台封得密密实实,风吹不进,光照不进,即使是白天,屋里也如湖底般阴冷黑暗。

从那以后,她就睡在了阳台上,还把床底下的一个黑箱子拉了过去。

那个暗黑色硬壳行李箱是她结婚时带来的,谱月死后,箱子就变成了两个。姚蔓把谱月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那个新的箱子里——三个毛绒娃娃,几套衣服,帽子和鞋,奶瓶,厚厚一摞植物标本,还没来得及拆开的识字书——谱月来到世上的日子只有两年,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一个箱子绰绰有余。

姚蔓把两个箱子搬到阳台,立在龙血葵、龟背竹、幸福树的中间,看起来像两块无名的碑,入睡醒来,日夜看着。

那个旧箱子上除了密码锁,还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像藏着什么宝贝。吕东鸣曾问过姚蔓里面是什么,姚蔓只是说,里面都是父母的遗物,留着是为了纪念。吕东鸣便不再追问。尽管那个黑色的箱子总是会让他想起《蓝胡子》的故事,但生活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秘密,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不能理解那个执意打开最后一个房间的女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过上最好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所有的事呢?他从父母的婚姻里学到的经验就是,维持婚姻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爱情,也不是知根知底坦诚相待,而是对彼此的“需要”。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从父母的争吵中知道他们早已不再相爱,但也不妨碍他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因为一个完整的家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姚蔓能有什么秘密呢?在他看来,小城市的女孩,命运大都相似,在公园的滑梯上度过童年,在粉笔飞扬的课堂里度过青春期,然后考一个不远不近的大学,找一个体贴的男友,像父母辈一样步入婚姻。就算有什么差池,也不会相差太远。吕东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孩,一个和他一样普通的人,一个能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人,一个能陪伴他走过事业低谷而不抱怨的人。姚蔓就是这样的人,和他的期待相当吻合。

结婚之后,这个家几乎没有乱过,每天醒来,就像被田螺姑娘收拾过一样。地板永远光洁,刮胡刀上的胡茬也被冲得干干净净。为了保持身材,吕东鸣有一套严格的食谱,食材非常复杂,早上的一杯果蔬汁都要备齐四五种蔬果,每一餐的分量都要精准到克数。他自己做起来都嫌麻烦,然而姚蔓每天都会在他上班前准备好。有一次,一个会员尝了他的午餐,直接预订了一个月,吕东鸣满口答应,回家才想起来应该先问问姚蔓。姚蔓听后,开玩笑似的问了一个问题:“钱归我吗?”吕东鸣连忙点头。姚蔓也就没说什么。从那天起,她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厨房,洗、切、烹、煮各种蔬果,家里还是整洁如初。

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道会以那样的方式突然停止。

谱月离开后,姚蔓整日整日地陷在沙发里,眼神涣散。白天的时候,绒绿色的天光笼罩着客厅,整个屋子仿佛只有秒针在动。堆放在厨房的餐盘飘满油星,垃圾桶散发出沤气,砂糖橘憋出粗大的毛孔……吕东鸣只能从脏衣篓里拣稍微干净点的袜子穿。

吕东鸣不知道怎么改变这一切。他也经历过亲人离世,他的父亲,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病死在医院,那段时间,他也难过到整夜失眠。幸好时间能治愈一切。面对死亡,他唯一学会的解决办法就是等。他觉得,只要时间够久,失去女儿的悲伤也能像屋里的中药味一样,慢慢消散,或者习惯。

然而,姚蔓并不是这样。谱月离世三个月,姚蔓就枯萎了三个月,毫无回生之意,甚至越发枯槁。

他去请教了一位经常来健身房的心理医生,她在听到姚蔓的情况后眉头紧皱,说人们面对至亲去世,大致会有两种反应,一部分人会强迫自己很快走出来,拼命回到正常生活,用这样的方式斩断痛苦,而另一部分的人会陷入哀伤的长河,放弃挣扎的本能。姚蔓可能是第二种,时间对他们来说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因为时间越久,哀伤越重。情绪低落到一定程度,就会在某个不重要的节点上突然崩溃,没有预兆。这种症状吃药解决不了,只有两个办法可以缓解,要么姚蔓自己想要走出来,要么遇到一个足以拯救她的人。

自己是那个能拯救她的人吗?吕东鸣感到怀疑,这段日子他试过各种办法,送礼物、聊天、试图带姚蔓去旅游,都被姚蔓一一拒绝。她不愿意离开阳台,也不愿意交谈,就算面对面坐着,她的眼睛也没什么反应,像藏了两口死井,灯再亮,也照不到井底,像谱月的眼睛一样。很多时候,吕东鸣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姚蔓的眼睛,不要去想那水面之下到底是什么,他怕看得太久自己也会被拖进去。

姚蔓卡在了那个雪夜,连同他们的生活。一切都停住了,可他不想。

他想让以前的姚蔓回来。

让姚蔓离开阳台,或许是拯救她的第一步。心理医生这样说。

所以,地震带来的这道裂缝,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吕东鸣踏上阳台,站在姚蔓的身旁,一束光透过绿色遮阳网的缝隙照在姚蔓瘦弱的身体上,她把另一个鸡蛋放到地上,鸡蛋毫不犹豫地往阳台的边缘滚动过去,啪,鸡蛋停在墙边。

姚蔓自言自语道:“要塌了。”

“不会塌的,阳台怎么会塌呢?”吕东鸣回头看向那道裂缝,眼神缓缓攀上去,裂缝最上面的缝隙似乎真的要大一些,有种想要挣脱的架势,“不过,这几天你最好还是搬进来睡,我听说有余震,不太安全。过两天我就找人来修修……”

“不要,不要让别人进家里。”姚蔓打断他。她捡起地上的鸡蛋放进灰色针织外套的口袋里,扫了眼阳台上的东西——一张床,两个黑箱子,还有十几盆高低错落的绿植,因为没有打理,它们都有了枯萎之势,地上满是残花落叶。

她想了想,说:“除了那两个箱子,其余的帮我搬进来吧。”

“行,你坐会儿。”吕东鸣松了口气。

清理那些大大小小的植物并不容易,看似很小的盆,泥土却很重,吕东鸣搬得浑身湿透,终于把所有植物运到了客厅,还不小心碰碎了一盆千年木。最后,阳台上只有那两个箱子了,吕东鸣刚提起一个黑箱子的把手,姚蔓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个我自己来。”

“很重。”

“没事。”

吕东鸣只好把箱子递给姚蔓,交接的瞬间,他提前松开了手。

箱子已经很旧了,他刚刚提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上面的钉帽松松垮垮,拉链也在水汽和阳光的交替折磨下松开咬合,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手指探进去就可以轻松划开,或者,只需要轻轻一撞。就像现在这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

箱子砸到地上的瞬间,就如蚌壳炸开,里面的东西倾泻而出,樟脑丸和霉菌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吕东鸣屏住呼吸。

几乎全是衣服,颜色艳丽跳脱,如同砸碎的万花筒。衣服中间还有别的东西,吕东鸣蹲下身子,看清了,是钱。

好几沓整整齐齐的钱。暗淡的粉色,皱皱巴巴的,像浸了水的字典,但是银行的封纸还在,外面用保鲜膜裹着。

姚蔓用脚轻轻挑起一件衣服,盖住了那些钱。她抬头看了看表。

“你下午不是有私教课吗?要迟到了。”

吕东鸣进了电梯,手误按成了负一楼,又慌忙按了一楼。

下楼的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那些钱至少有六七万,还不算没露出来的部分。如果箱子里的东西是她父母的遗物,意味着那些钱结婚前就有了,可是姚蔓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他们在一起的六年间,度过了很多次被钱折磨得睡不着的日子。结婚的时候为了省钱连酒席都没办,还有健身房刚开的时候,遇上疫情,好几个月没有收入,胡风易撑着不让关,那阵子,从手机里导出来的各种账单、扣款通知叠成一小摞,像刀片一样,刮得他夜夜失眠,姚蔓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电梯慢吞吞的,才到了三楼,遍布小广告和脚印的电梯间像一张长满溃疡的嘴,散发着厨余垃圾的沤气。吕东鸣心生厌恶,闭上眼睛,刚刚的震惊已经变成了被欺骗的愤怒。

如果当时买房的时候多几万块,也不至于选这个破小区!

为什么瞒着我?还有什么瞒着我?

他把手探进裤兜,默默攥紧了手里的纸。

刚刚箱子弹落的瞬间,这张纸落到了他的脚边,他趁姚蔓不注意的时候,迅速踩在脚底。一切都是下意识的。信任的崩塌比他预想的要快,他不会再相信姚蔓的话了,问了也是白问。

他展开手里的纸。居然是张寻人启事。

李远期,女,18岁,身高168厘米,体形偏瘦,长发。家住江苔市螺臼镇姚家村79号,于2011年6月1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失去联系。走失时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牛仔服外套,后背上绣着一只金属亮片蜻蜓,蓝色牛仔裤。手臂有一道五厘米的烫伤,眉骨有伤。盼望知情者提供相关信息,不管生死,都有重谢!!

寻人信息下面附了一张彩照,左边的照片很明显是一张扫描的大头贴,背景是一片大海,一个女孩的笑脸浮在海面上,五官被照得苍白,一双剑眉和一对漆黑明亮的眼睛分外显眼。她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靠在旁边的人身上,那个人只露出了一点肩膀,但是脖子上的痣一看就是姚蔓。

这张纸被反复摩挲折叠过很多遍,陈旧的折痕泛起毛茸茸的刺,将女孩的脸和身体分割成大小相等的方块。纸的最下方竖着印了十几排一模一样的电话号码,像密密的齿梳。

这串电话他再熟悉不过,是姚蔓的,恋爱的时候这曾是全天下最炙热的一串数字。

可是,李远期是谁?

电梯门刚刚打开,吕东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输入这个名字。

可能因为时隔太久,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几乎都是重名的。吕东鸣不断加入关键词:失踪案,江苔市,螺臼镇,姚家村,2011年……终于,在江苔市的贴吧里,加载出了一条旧新闻。

2011年6月2日,江苔市育麟街派出所接到报警,位于育麟街的锐锋口腔诊所牙医段锐锋(男,42岁)被发现死于诊所内。接警后,公安机关迅速展开侦查工作。经过现场初步勘验,被害人颈部被利刃捅伤,死于失血过多,诊所内的保险箱被打开,丢失现金数十万元。警方根据现场证据锁定犯罪嫌疑人为李远期(女,18岁),犯罪动机初步判断为抢劫杀人。6月7日,李远期失踪时穿的牛仔外套于南营河下游被人发现。警方迅速组织警力捕捞,但是连日大雨,河水暴涨,给捕捞工作造成了极大的阻碍,警方也不排除嫌疑人潜逃的可能。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望知情者速与本报取得联系。

他的手指悬停在那一行小字上——“丢失现金数十万元”。

恐惧冲走了刚刚的愤怒,耳边出现一小片真空。箱子里的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些钱,难道是新闻里说的这些吗?

吕东鸣抬起头,看向身后的楼宇。

邻居们的阳台上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玻璃上贴着福字窗花,绿植蓬勃招展,晾晒的床单、衣服轻轻飞舞。只有自家的阳台盖着一大片墨绿的网,像在晾晒一床厚重的金鱼藻。

莫名地,吕东鸣又想起了《蓝胡子》的故事,他第一次理解了那个打开最后一扇门的女人。

夏末的蝉鸣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