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与冒险:安禄山崛起
如果知道安禄山出身胡族,从一名边城集贸市场上小小的中介,一步步高升为身兼唐帝国东北地区三大军区的司令长官,再后来居然还龙袍加身,做了大燕皇帝,谁都无法否认安禄山的事迹具有传奇色彩。那么安禄山是怎样成为一个政治暴发户的呢?
据杨志玖先生考证,安禄山出生于公元703年1月22日,如果按照传统的夏历,正是春节那一天,即武则天长安三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史思明生年考辨》)。关于安禄山的身世,至今还有不少谜。比较流行的说法,他是“营州柳城杂种胡人”(《旧唐书·安禄山传》),唐代柳城是营州治所,在今辽宁朝阳市,故址在今朝阳镇老城区。唐朝有一位著名的将军叫郭子仪,他手下有位文士叫邵说,邵说曾替郭子仪写过一封上奏朝廷的表,叫《请雪安思顺表》,讲到安禄山“本实姓康”。“胡人多以部落为姓”(《旧唐书·哥舒翰传》),来自粟特人九姓国之一的康国人取汉名时,以康为姓。那么他当是来自中亚的康国胡人后裔。
史书记载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巫师阿史德氏,不育,祈祷于斗战神轧荦山而生子,故取名为轧荦山。安禄山当然不是战神降生,这大概是后来安禄山屡有战功,又不曾苦读兵书,人们无法解释他的军事才能是如何培养出来的,便附会出这种神话。在突厥汗国中,阿史德是地位仅次于可汗家族阿史那氏的族姓,历代可汗所娶之可敦(可汗的正妻,类似于皇后)多出于此姓。可以说,安禄山是粟特人与突厥人的混血儿,是地道的“杂种胡人”。他自己也说:“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女。”(《安禄山事迹》卷上)
说到柳城杂胡,这种出身与安禄山的性格和发迹是有关系的,因此不能不解释一下。追溯柳城杂胡的源流,得从遥远的中亚撒马尔罕说起。在遥远的古代,那里生活着被称为“粟特”的部族。按中国文献的记载,中亚粟特人原来是生活在中国西北敦煌、祁连山一带的游牧民族,由于匈奴强盛,击破其国,西迁至此。因为他们分散在不同的绿洲上,而且不忘当年在中国的故乡昭武城,所以称为“昭武九姓国”(《北史·西域传》)。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些记载是有些问题的。
考古发现,中亚粟特人属伊朗人种,操印欧语系东伊朗语,追溯其族源,应是印欧语系雅利安人。他们很早就已经居住在泽拉夫善河流域,即西方文献中称为索格底亚那(Sogdiana)地区,主要范围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撒马尔罕是其中心。据考古学研究,公元前二千年,已有印欧语系雅利安人进入中国西北地区,我们推测粟特人的祖先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支,后又从祁连山一带西迁,其迁徙的时间要比中国史书中所谓“匈奴强盛,攻破其国,迫其西迁”云云要早得多,至于早到何时,需要研究。
九姓诸国都是很弱小的分散的绿洲小国,因而政治上难以独立,先是臣属于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塞琉古王朝、康居国、大月氏、贵霜王国,后成为波斯萨珊王国的一部分,继而被嚈哒人征服,接着又在西突厥汗国的统治之下。至唐灭西突厥,又臣服于唐。后来大食人(阿拉伯人)向东扩张,则又臣属于大食。
索格底亚那地区是古代印度、波斯、欧洲和中国商业联系的枢纽,粟特人善于经商,他们的商贸活动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长期生活在大国夹缝中,加上绿洲生活的特点,粟特人自古以来便善于经商,而且富于进取,不畏艰险,利之所在,无所不往,足迹遍及中亚、东亚和西亚,被人们称为“商业民族”“驼背上的民族”,长期操纵着丝绸之路上的转手贸易。
至晚自中国汉代起,他们就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从事丝绸中转贸易。粟特人是沿着丝绸之路一步步向中国内地推进的。英国人斯坦因在敦煌西北长城烽燧遗址考古,发现过写于西晋末年的粟特人书信,信是从凉州、敦煌等地发出的,寄往撒马尔罕。经过后人的解读,知道这是在中国经商的粟特人写给家乡的信。其中提到他们的商队已经到了洛阳、邺城。
北魏时大批粟特人来到中国内地经商,南北朝时粟特商人活跃于中亚与中国中原之间,中国文献中一般称为胡商,或商胡。他们在丝绸之路沿线的交通要道上,建立了许多移民城市,如中亚的片治肯特、慕格山、碎叶,在我国的新疆吐鲁番、甘肃敦煌、凉州以至长安、洛阳等地,则有他们聚族而居的“聚落”。在数百年的经商过程中,粟特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一定组织,成为古代欧亚内陆及其周边国家的国际商人,粟特语因而成为当时欧亚大陆通用的商业语言。敦煌、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发现不少粟特语文献,亦有不少关于粟特人的记载。
隋唐时有更多的粟特人入华定居。从洛阳向北,经卫州、相州、魏州、邢州、恒州、定州至幽州和经太原、雁门至幽州,两条路线都留下了粟特人的足迹。
隋唐时,幽州东北的营州是华北通向东北亚的咽喉之地,安禄山的家乡柳城就是营州政府所在地。从这里向东,有“营州入安东道”(《新唐书·地理志》),可以进入朝鲜半岛;向北可到渤海国的上京龙泉府;又有道路分别通东北的契丹、奚和室韦三部的衙帐。唐朝平卢节度使驻节此地,营州是这一地区的政治中心、军事要地,又处于商贸道路的枢纽地位,因此成为善于经商的粟特人聚集的主要地方,据说这里也是粟特人东离本土最远的一个据点。
昭武九姓国中入华人数最多的是康国人,安禄山便是康姓胡人的儿子。那位姓康的父亲死得早,安禄山“早孤”,随母亲生活在突厥中。阿史德改嫁给突厥人安延偃,她的儿子轧荦山便冒继父之姓,改称安禄山。安禄山长大后,为人身材高大、面色白皙、略嫌肥胖,而聪明多智、善测人意,通晓九种(一说六种)“蕃语”。昭武九姓国各以其不同的宗教信仰而有不同的语言。安禄山通晓的蕃语应该就是昭武九姓胡及突厥、契丹、奚、同罗、室韦等部族的语言。柳城是一个多民族聚居而又多民族环绕的边境城市。据现在所知,安禄山最早的职业是互市牙郎,就是在边境城市各族间贸易市场上从事说合的中介,他会的几种语言在各族间语言互异的地区极有用场。
安禄山的出身与后来安史之乱的发生是有关系的。首先,一个出身胡族混合血统的人,从小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和儒学经典的熏陶,本身缺乏忠君爱国观念是肯定的。这种出身也使安禄山比较容易了解胡人习性,知道如何笼络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卖命。其次,粟特人善于经商,又长于战斗。安禄山发动叛乱,一开始就很注意通过贩贸聚财,打下了良好的经济基础。粟特人不能以经商生存时,打仗也成为他们谋生的手段。由于他们人数众多,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商致富,甚至不能凭经商生存,于是不少人在大唐以兵士的身份参加大唐的各种战争。魏晋南北朝隋唐时出现不少蕃兵、蕃将,其中不少是粟特人出身。安禄山发迹后,他的部下有不少战将是胡族出身,出身粟特的人为数不少—岑仲勉、荣新江曾做过统计。这些人构成了安禄山叛乱队伍的核心力量。最后,互市牙郎一个最基本的素质是善揣人意、巧言善诱、一语中的,能说进人的心窝,这样才可能撮合生意成功,使买卖双方都皆大欢喜。据此可以想象此人具有如下的性格特点是很自然的事情:善钻营,有心计,会投机,巧言善辩,为了利己敢于损人,而又长于拍马屁。这些在安禄山的发家史上都起着重要作用。
但那时互市牙郎这种行当的收入可能并不可观,所以有时候他还要靠偷盗维持生计。大约开元二十年(732年),安禄山盗羊罪被揭发,范阳节度使张守珪派人抓捕,安禄山在逃跑的路上被捕获。为了维护辖区的治安,张守珪立刻命人用大棒把他打死,以杀一儆百。安禄山情急之下,扯着嗓门大喊:“将军不是想灭奚和契丹吗?为什么要杀壮士呢!”这件事说明安禄山很善于揣测别人的心理,张守珪被他一语击中。张守珪驻守的范阳一带,不断遭到奚和契丹的袭扰,弄得朝廷不安,他也睡不安稳。有人愿意为此拼命,正是他此时所渴望的。这一年安禄山三十岁,正是“而立之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安禄山的发迹便是以这一年为起点的。
张守珪看安禄山言貌奇伟,有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在对奚和契丹的战争中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免其死罪,留在帐前让他戴罪立功。本来是一道鬼门关,却因为安禄山这一喊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安禄山参军了,后来由于他骁勇善战,受到张守珪的赏识,被任为捉生将,这是个小头目,任务就是抓活口。
安禄山熟悉地理环境,又敢于冒险,常常出奇制胜。据说有一次他带领五名骑兵,生擒契丹数十人。张守珪给他增兵,他俘获敌人的数量,常常成倍超过自己的兵力。安禄山打起仗来英勇果敢、所向披靡,逐渐得到张守珪的重用和提拔,还被张守珪收为养子,以军功加员外左骑卫将军,充衙前讨击使。前者不是实职,只是表示一种身份;而后者已经是节度使府中的高级军将,是直接听命于节度使的武职僚佐。
安禄山能够爬上高位,是以显赫战功为阶梯的。开元、天宝时期,东北、西北边境形势吃紧,玄宗宠厚边将、奖励战功,安禄山生逢其时。安禄山做过互市牙郎,懂生意经,可能有精心的盘算,他可能也像战国末年的吕不韦一样,算过一笔政治账。吕不韦觉得资助一位将来可能成为秦王的秦国质子,比自己奔波道途东买西卖更合算,因此以为“奇货可居”。安禄山则觉得打仗立功所得,可能比撮合生意收取一点中介费更可观,于是决心投身军事冒险事业。因为安禄山后来成了叛贼、逆胡,他的叛乱又是以失败告终,所以关于他的军功,唐代传世文献中很少正面记载。
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张守珪派安禄山去朝廷奏事,身任中书令的宰相张九龄看到他,向任侍中的另一位宰相裴光庭说:“将来乱幽州的,就是这个胡人。”史书的这个记载很让我们怀疑其真实性,因为在这个传说中,开元年间正直的宰相张九龄有点儿像看相算命先生,他仅从安禄山的相貌、气质,就预言安禄山将来要反,出口未免轻率。要知道这离安禄山发动叛乱还有二十二年时间,安禄山当时的条件,还远远够不上发动一场成气候的叛乱。这可能是安禄山发动叛乱后,人们为了称颂张九龄而编的故事,不过是说张九龄具有远见,而安禄山造反完全是天命决定的。
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何况安禄山从事的是一项冒险事业。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安禄山任平卢将军,讨契丹失利。这一次唐军损失一定不小,而且安禄山负有重大责任。张守珪有些为难,依军法安禄山不免一死,张守珪有些可惜;不杀安禄山,又无法向朝廷交代。张守珪为义子安禄山安排了一个侥幸免死的机会,他向朝廷上奏,既述安禄山平日战功,又述此次兵败,安禄山当斩。宰相张九龄批复是:“古代的名将出征,都严明军纪。为了做到令行禁止,司马穰苴曾杀庄贾,孙武曾杀吴王的宫嫔。张守珪如果有令必行,安禄山不该免死。”玄宗读了张守珪的奏章,爱惜安禄山的勇锐,但令免官,以白衣展效,戴罪立功。张九龄又“执奏,请诛之”—扣留玄宗的赦罪诏书而不下达,坚持要杀安禄山。玄宗出面做张九龄的工作,最终免安禄山死罪。安禄山又逃过一劫。
安禄山侥幸免死之后,以“白衣”将领效劳于东北边地,即没有军衔而带兵打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二月,张守珪破契丹于捺禄山。第二年,他的裨将假借张守珪的命令,发兵攻叛奚,遭受大败。在向朝廷的报告中,“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张守珪把吃败仗的事按下不表,反而夸大战功。这件事被人举报,玄宗派宦官牛仙童前往调查,牛仙童接受张守珪的贿赂,回到朝廷替张守珪圆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至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牛仙童接受边将贿赂的罪行暴露,被玄宗处死。张守珪本来也应该受到重处,但朝廷念及他过去战功不少,从轻处罚,把他贬到括州任刺史—括州,治所在今浙江丽水。到任不久,因为背上的大疮恶化,不治而死。
就在张守珪被贬官后不久,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安禄山被任命为平卢军兵马使。兵马使是“军区司令员”节度使之下的最高武职僚佐,打仗时是前线总指挥。第二年三月九日,加特进,享受正二品的待遇,这个待遇是很高的。
御史中丞张利贞为河北道采访处置使,至平卢。安禄山巧言献媚,巴结奉承,又以金帛贿赂张利贞左右,因此大得张利贞欢心。张利贞回到朝廷,盛称安禄山才能,玄宗任命安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节度使,知左厢兵马使,支度、营田、水利、陆运副使,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顺化州刺史。安禄山由一员武将升为司令员,又身兼数职,把东北地区的经济、行政、交通运输、外交等事务都管起来了。在这些职务中,最重要的是平卢节度使,其他不过是其兼职。“平卢节度镇抚室韦、靺鞨,统平卢、卢龙二军,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屯营、平二州之境,治营州,兵三万七千五百人。”(《资治通鉴》卷215)
安禄山升任节度使,除了张守珪出事落马为他提供了空缺之外,唐朝边防政策的变化也为他创造了必要条件。
唐朝建立以来,统兵出征或御边的将军都选用忠厚名臣,不长久担任元帅,不以宰相或权臣遥领,也不让一人兼任几个军区的长官,战功卓著的常常入朝为宰相,如李靖、李勣、刘仁轨、娄师德等人都曾出将入相。玄宗即位以后,薛讷、郭元振、张嘉贞、王晙、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等人,都是以边帅入朝任宰相。那些出身四夷蕃族的将军,即便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那样才略出众,也不曾专任一军元帅,而是任用朝廷大臣为使职,对蕃将加以管领。如阿史那社尔率兵攻打高昌,侯君集为元帅;契苾何力攻打高丽,李勣任元帅。
开元年间,边防形势发生了变化,军队需要长期驻守边境地区,玄宗让那些边帅常驻边地,长期担任边境地区军事长官,常常十多年不换人,边帅开始出现常驻久任的现象,例如王晙、郭知运、张守珪等人就是这样。庆王、忠王、萧嵩、牛仙客等人身在长安,又担任边境军区的节度使,开始出现亲王、宰相遥领边地军区军事长官的现象;盖嘉运、王忠嗣等人都曾一身兼任几个大军区的节度使,开始出现一人兼统数镇军事长官的现象。
李林甫担任宰相后,深感自己在政坛上缺乏两方面优势,一是没有玄宗喜欢的边功,二是缺乏社会上崇尚的学术。他感到对自己相位威胁最大的是那些既有学术,又有军功的边帅。他们出将入相,只在玄宗转念间。李林甫大概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堵塞有才学的边帅入朝为相之路的方法。他认为胡人不识字,让他们担任边境地区的将军,没有担任宰相的可能。
于是他上奏玄宗:“文士为将,怯于冲锋陷阵,不如用出身寒族的武人,或者是出身外族的胡人担任边将,胡人勇敢果断,习于战斗;寒族则孤立无党,不会互通关节,都靠边功升迁。陛下如果能施以恩德,满足其欲望,这些人都能为朝廷效命疆场。”玄宗觉得李林甫说得有理。此后的开元末年至天宝年间,边境各大军区便大规模提拔寒族、胡族出身的人任将军,胡人将军如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高仙芝等人,都以军功升任节度使,这些人被称为“蕃将”。
安禄山后来又一身兼任数镇节度使,便与宰相李林甫这一深谋远虑有关。李林甫的精明打算,巩固了自己的相位,却给帝国的危机埋下了种子。
天宝元年(742年),朝廷任命安禄山为羽林大将军,兼柳城郡太守,持节充平卢军节度使,摄御史大夫,管内采访处置使等。这其中只有柳城郡太守、平卢军节度使和采访处置使是实职,其他只是代表一种级别或身份而已。其中御史大夫的身份最高,唐代有副宰相之称,前面冠上“摄”字,是代理之意,实际上连代理也不是。安禄山远在边塞,怎么能代理朝廷职务呢?所以这只是一个虚衔或者名份。这次任命的重要性在于“管内采访处置使”,其职责是考察辖区内地方官员的政绩,地方官们的升降以他的考察为依据,这使安禄山更容易控制辖区内的官员们,更容易安插党羽,扶植个人势力。
天宝二年(743年),安禄山第一次以节度使身份入朝奏对,甚得玄宗欢心。据说安禄山向玄宗表白:“臣若不行正道,事主不忠,(虫)食臣心。”(《安禄山事迹》卷上)据说听了这话,玄宗非常感动,加给他骠骑大将军的军衔,这又是一个虚衔。天宝三载(744年)三月,又任命安禄山为范阳长史,充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平卢节度使等职如故。这样,在平卢军司令员之外,安禄山又兼范阳军区司令员。安禄山又兼一个大军区的司令长官,河北道的采访处置使。范阳节度使的职责,主要是压制奚与契丹,辖区九个州,远远大于平卢军区,下属九个军分区,统兵九万多人。这是一个重任。身系东北安危的安禄山出镇离朝,玄宗敕令中书门下三品以下正员外郎长官、诸司侍郎、御史中丞为他举行隆重的饯行宴会,以示荣宠。
东北边外的奚和契丹不断为安禄山提供立功的机会。天宝四载(745年),契丹大首领李怀秀投降,朝廷拜他为松漠都督,封他为崇顺王,而且又迫不及待地把宗室女独孤氏封为静乐公主,嫁给了李怀秀。可是,温柔的公主没有软化李怀秀的反叛之心,当年李怀秀就杀了公主并反叛。这使帝国的尊严蒙受严重的耻辱,安禄山出兵打败了契丹人,史载“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讨破之”—替朝廷挽回了面子。玄宗在嘉奖令中称扬安禄山:
顷者契丹负德,潜怀祸心,(安禄山)乃能运彼深谋,果枭渠帅,风尘攸静,边朔底宁。不示殊恩,孰彰茂绩?
之后,唐又改封契丹酋帅楷落为恭仁王,接任松漠都督。本来可以安定下来了,但是,安禄山为了讨好玄宗,满足和迎合玄宗好大喜功的欲望,上表请讨契丹。他调动幽州、云中、平卢、河东等地兵马十多万,又用奚人作向导,进攻契丹。契丹看来者不善,求和不能,便较上劲与安禄山的部队干上了。双方在潢水南决战,安禄山吃了败仗,死数千人。此后,安禄山与契丹相攻,互有胜负、怨仇难解,直到他发动叛乱。
历来朝廷都对地方官不放心,怕他们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非作歹,因此经常会派朝廷大员到各地巡视考察,对独当一方的封疆大吏更是如此。殊不知这种考察常常为钦差官和地方官提供腐败的机会,结果往往跟中央的初衷相反。天宝五载(746年),吏部尚书席建侯为河北黜陟使,调查地方官吏政绩,这成了安禄山拍马屁的极佳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席建侯得了安禄山多少好处,史无明言,但他回到朝廷后,就上表推荐安禄山,说他“公直、无私、严正、奉法”。宰相李林甫与户部尚书范宽“皆顺旨称其美”。他们一看皇上喜欢上了安禄山,就为了讨皇上高兴而表扬安禄山,以至于玄宗耳朵里回荡的满是赞美安禄山的声音,“由是禄山之宠益固不摇矣”(《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六载(747年)正月,朝廷又加安禄山兼御史大夫的朝衔。“兼”比“摄”的地位更高一些,“摄”只是代理,“兼”就是直任了,尽管实际上并不实授,仍然是名义上的。御史大夫是最高监察官,安禄山虽然兼任一个虚衔,却从此处于除皇帝之外无人监察的地位,这是玄宗对安禄山的特加宠遇。
自从做了两个大军区的司令员,又身兼御史大夫的高贵身份,安禄山更有条件向玄宗献媚取宠,“每岁献俘虏、牛羊、驼马,不绝于路,珍禽奇兽、珠宝异物贡无虚月,所过郡县,疲于递运,人不聊生”(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在一个人的命运不是掌握在众人之手,而是掌握在一人之手时,那么他只需讨好这一个人,甚至牺牲众人以博得一人的欢心就够了。至于给沿途百姓带来多少负担,为州县官们派丁拉夫增加多少麻烦都没有关系。安禄山虽出身胡人,对官场飞黄腾达之路却了然于心,运用起来比历代的贪官污吏似乎更得心应手。
安禄山本来很狡猾,但他知道不能在玄宗面前暴露;他本来没有传统的忠君爱国观念,但却善于伪装忠厚,讨玄宗欢心。他多次在玄宗面前佯装憨愚而忠心耿耿,把许多肉麻的拍马屁行为变成憨厚而忠诚的表现。有一次,他对玄宗说:“臣生蕃戎,宠荣过甚,无异材可用,愿以身为陛下死。”玄宗认为他忠诚无二,更加喜欢他。玄宗命安禄山见太子,安禄山不拜,左右指责他,他说:“臣不识朝廷礼仪,皇太子是什么官?”玄宗说:“是后补皇上,我百岁后,皇位就是他的。”安禄山说:“臣愚蠢,只知道陛下,不知道太子,罪该万死。”才向太子拜了两拜。
杨贵妃有宠于玄宗,安禄山请为贵妃的养儿,得玄宗恩准。觐见时,安禄山总是先拜贵妃,然后拜玄宗,玄宗感到奇怪,安禄山解释说:“蕃人先母后父。”这当然令贵妃高兴,因而也使玄宗非常高兴。四十五岁以后的安禄山越来越肥胖,据说他腹重三百斤、腹垂过膝,大概过于夸张了。如果真是那样,安禄山必须捧着肚子才能走路。然而在玄宗面前跳胡旋舞,却迅疾如风。胡旋舞出自中亚康国,是安禄山家乡的乐舞,以各种旋转动作为主。玄宗看着他的“将军肚”说:“这蛮子肚子这么大,腹中装的什么?”安禄山回答:“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颗对皇上的赤诚忠心。”这话听起来真是肉麻,但官场里都喜欢听吹捧的话,皇帝更不例外,为了拍马屁,说得肉麻一点儿,常常收到良好效果。史书上说他“外若痴直,内实狡黠”。
东北方面,安禄山与奚、契丹互攻连年,这便让玄宗更加不安,也使他更加倚重安禄山。天宝七载(748年),玄宗赐安禄山铁券。
铁券这个东西,俗称“免死牌”,是历代皇帝分封功臣作诸侯王时所颁发的凭证。这种制度大约起源于西汉,据说刘邦称帝后,“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汉书·高帝纪》)。分封功臣要举行隆重的典礼,典礼上有誓词,据《汉书·高惠高后孝文功臣表》,其誓词云:“使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存,爰及苗裔。”—即便宽广的黄河变成像衣带一样的细流,巍峨的泰山成了磨刀石,所封的国家永远存在,并传给子孙后世。把这些誓词镌刻在铁制的契券上,涂以丹砂,从中剖开,朝廷和诸侯分别收藏一半,以防假冒。朝廷的一半锁在金属制作的柜子里,收藏在石砌的房子里,称为丹书铁券,石室金匮。
隋唐时皇帝为功臣颁赐铁券成为常制,此时的铁券不再是丹书,而是嵌金,并且在券文上规定有免死等特权。元代陶宗仪看到过唐末封钱镠为吴越王时所赐的铁券,在他著名的《南村辍耕录》中描述道:“形宛如瓦,高尺余,阔二尺许,券词黄金商嵌。”上刻的文字除了所赐的爵衔、官职、邑地及据以受封的功绩外,特别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等等,即对钱镠本人,可以免除九次死罪,对他的子孙可以免除三次死罪。如果违法犯罪,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司法部门不得过问。
天宝九载(750年),安禄山入朝,献奚俘八千人,玄宗命吏部考功司的官员给安禄山“上上考”的政绩,赐爵东平郡王。唐代官员考评,为九个等级,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上上考是最高等级,实际上一般是没有上上考的,这是一种殊荣。唐朝建立以来,还不曾封将帅为王,安禄山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玄宗《封安禄山东平郡王制》,其中表彰安禄山的军功,充满了溢美之词:“上柱国柳城郡开国公安禄山,性合韬钤,气禀雄武,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战必克平,智能料敌,所以擢升台宪,仍仗节旄。既表勤王之诚,屡伸殄寇之略。”(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在玄宗心目中,安禄山完全是一位智勇双全、百战百胜的将军,俨然是东北方的长城、大唐帝国东北的屏障。
同时玄宗又任命安禄山为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在原来采访处置使之外,又加黜陟使,其职责是考查黜升地方官吏,这为安禄山培植私人势力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条件,他实际上掌握了河北一道州县官的黜陟任免权。后来安禄山造反,常山郡太守颜杲卿起兵抗击,被叛军俘获,押解到洛阳,见安禄山。安禄山数落颜杲卿忘恩负义,说:“你起先只是范阳郡户曹,我上奏朝廷,辟引你为判官,没几年又提拔你为郡太守,有什么对不起你呢,你竟反我!”
八月五日是玄宗的生日,叫千秋节。为了给皇上祝寿,安禄山进献山石功德及幡花香炉等物。这年十月,玄宗在骊山华清宫接见安禄山,并在昭应县与长安城为安禄山营建宅邸。玄宗亲自向督办大臣和工程师说,安禄山眼光高,一定要造得富丽堂皇,让此胡一见倾心,千万不要为了省一点儿钱叫他笑话。
天宝十载(751年)二月,朝廷任命安禄山为河东节度使。至此,安禄山一身兼三大军区司令长官,又担任掌握河北道各级官员仕途命运的采访处置使,权力迅速膨胀起来。史书上说他“赏刑己出,日益骄恣”—在三镇和河北道,对官员们的奖赏和惩罚都由安禄山决定,他就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大约在天宝十一载(752年),安禄山开始把自己的“异志”付诸行动,把叛乱的准备列入了日程,进入了实际操作的程序。之所以如此,对于安禄山来说,是因为有这样几个方面的主客观因素:
—安禄山一向敬畏的李林甫死了。李林甫专权误国,但他诡计多端,安禄山自愧不如。李林甫在位,安禄山不敢轻举妄动。史载:“安禄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己,故畏服之。”安禄山怕李林甫,怕到什么程度呢?史书记载:“禄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独惮林甫,每见,虽盛冬,常汗沾衣。”(《资治通鉴》卷216)天宝十一载,李林甫死,安禄山心理上无所顾忌了。
—身任三镇节度使,三大军区的军力已经足以与全国抗衡。按照天宝元年前后唐朝的边防部署,河东节度使下兵五万五千人,范阳节度使下兵九万一千四百人,平卢节度使下兵三万七千五百人。合计十八万三千九百人。实际上,天宝年间各节度使的兵力都不断增长,安禄山既蓄意谋叛,更是暗中扩大兵员,手下直属的部队会远远超过公开的数字。经过十年的扩充,此时安禄山手下三镇兵马可能已超过二十万。在安禄山治下的河北地区,还有数目不详的地方武装,被称为“团练”,后来也为安禄山所用。另外安禄山还控制着边外一些少数部族的军队,如室韦、同罗、奚、契丹等,战时他们也听命于安禄山。后来安禄山举兵南下时,他们都参与其中。
—唐王朝内轻外重的边防形势,为安禄山叛军乘虚而入创造了条件。天宝初全国边兵除安禄山三镇外,另有六节度使和一个经略使,总兵力二十九万三千人。十年后,有所增加,但数字不详。这些兵马分散布置在今内蒙古、甘肃、新疆、四川、云南、广东等地,路途遥远。一旦发生内战,能够迅速投入平叛的军队几乎没有。中央和内地控制的兵力仅八万多人,两都的禁卫军都是长期不经战阵的部队,徒存虚名而已。在安禄山直指洛阳、长安的进军途中,朝廷能够抵御叛军的正规部队完全没有。后来调集的抵御部队都是临时招募的新兵,皆不堪一击。
—杨国忠执政,政局越来越黑暗。杨国忠因为裙带关系爬上高位,众心不服。这为安禄山作乱提供了借口,可谓“师出有名”了。而且安禄山瞧不起杨国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安禄山对玄宗有感激之情,玄宗已然年迈,按照杜甫的说法,唐朝人活到七十岁的人是很少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而玄宗已六十多岁,年近古稀。安禄山本来想等到玄宗晏驾,再起兵谋叛。但他与杨国忠的矛盾使他担心夜长梦多,所以决定提前动手。
—安禄山的威望也已经越来越凌驾于朝廷诸大臣之上。当时安禄山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地位崇高,虽然后来的唐史材料有关的内容极少,但一些留下来的史迹还是透露出来一些真相。《金石萃编》卷88收《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铭》,立于天宝八载(749年),序称“安公曰禄山,国之英也”。又如我们现在还能读到的天宝九载玄宗的《封安禄山东平郡王制》,都已经把安禄山吹到了天上。
接下来,安禄山为叛变进行实际的准备。他的准备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
—修筑雄武城,大贮兵器。雄武城在蓟州广汉川,据程存洁考证,早在天宝五载(746年),安禄山已筑雄武城,其目的是“峙兵积谷”。第二年,安禄山借口防御奚与契丹的进攻,增修雄武城,请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派兵助役,王忠嗣提前来到,没有见到安禄山,却见这里“大贮兵器”(《资治通鉴》卷215),就觉察到安禄山的反谋,多次向朝廷上奏,举报安禄山。
—收养同罗、奚、契丹等族的壮士,组成敢死队,名曰“曳落河”,约八千余人,作为个人的亲兵。曳落河,突厥语中是“健儿”的意思。
—畜养单于、护真良马数万匹,牛羊五万余头,囤积大量粮草。安禄山兼群牧总监,暗中派人从各牧监挑选数千匹最优良的战马,建立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骑兵。单于、护真都是唐朝养马的地方,当时称为监牧,朝廷任命安禄山为群牧总监,管理天下养马事业。安禄山乘机盗取最优良的战马充实自己的骑兵。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在冷兵器时代,骑兵“兼今日飞机、坦克二者之效力”(《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在后来的战斗中,这支骑兵队伍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其强大的战斗力被称为“渔阳突骑”。
—通过商胡兴贩,购置巨额的军需物资及珍宝。
—收罗文武人才,培养党羽和爪牙。安禄山特别注意提拔胡族出身的人为将领,吸收有才华的汉人文士入幕,为叛乱做组织上的准备。至安禄山发动叛乱时,他手下谋士猛将不少,因此打下洛阳,他能迅速组成一个与唐朝分庭抗礼的新朝。
—树私恩,搞个人崇拜。安禄山注意用官爵赏赐笼络人心,恩结部下;宣扬个人天才,制造神话,比如“斗战神降生”之类。在河北地区,安禄山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人”,个人威信超过了玄宗皇帝。
一个人的野心是随着权势的扩大和地位的提高而逐渐膨胀的。安禄山既有边功,又善逢迎,一步步升至边境地区大军区的军事长官,而且身兼三镇节度使,拥有大约二十万重兵,于是开始觊觎皇帝的宝座。安禄山肯定不像王忠嗣那样的将军有忠君爱国之心,他打仗立功步步攀升的思想基础是权和利的诱导。可以说玄宗的宠信刺激了安禄山的跋扈,重兵在握助长了安禄山的野心,对朝廷政治腐败的了解坚定了安禄山叛变的决心。因此,安禄山渐萌叛乱之心,史载:“由是禄山有乱天下意。”
经过十多年的谋划和准备,安禄山叛乱的条件日益成熟,又由于与杨国忠的矛盾促使他决定提前动手,终于在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举兵向阙,发动了震惊内外的军事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