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动真格
一家人回了家,嫲嫲已经去国营鱼露厂上班了。林光给吕良工安排了一个折叠床就在客厅睡,之后四个人轮流去洗澡。等到林欣悦洗完澡的时候,王雪珍还没回房,在把账本里的最后总数抄到放在家里的本子上。
欣悦今天洗头,还湿着,她拿着毛巾边擦头,边往房间里走。她住的房间跟她小的时候一样,一个上下铺,自己睡上面,奶奶睡下面。房间有个小阳台,阳台边缘用铁丝网焊着,人可以坐在铁丝网上,不会掉下去。但是坐在高八楼的铁丝网,往下看,如万丈深渊,掉下去肯定粉身碎骨。
林欣悦以前很爱站在这样的高处,她经常被诱惑着站在天台边上。之后她的爸妈不许她再上天台,她只能站在家里看风景。虽然以前她住得比这八楼更高,但是却没有现在坐在阳台铁栏杆上,有这种凌空感。
王雪珍进房间的时候,欣悦盘腿坐在铁栏杆上。面朝窗外,湿漉漉的长发随着风飘扬。
“欣悦,跟我聊聊好不好?”王雪珍进门的时候,拿着一碗切好的苹果。苹果在1992是比较便宜的水果,而且韩江人拜神都会拜苹果,祈求平平安安。
欣悦回头看着妈妈。以前每次她都给切苹果吃,虽然林欣悦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但是她自己是最讨厌吃香蕉苹果梨的。妈妈知道,每次拿来要么说他们吃不完一个,要么就是放久了让她帮忙吃。她看着1992年的妈妈,任性地说了一句她以前经常说的话:“我不喜欢吃香蕉苹果和梨。”
“这样啊……”王雪珍顿了顿,但是很快又说:“可是苹果对身体好。医生说一天一个苹果,疾病远离我。”她将碗放在窗台边缘,用筷子插了一块,递给林欣悦说:“所以你就不要吃香蕉和梨,你吃苹果就好。”
“所以你才会明知道我不喜欢,还要切给我吃吗?”林欣悦接过筷子,喃喃说。
“什么?”
林欣悦笑了笑,语气轻松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我妈妈。”
两人咔哧咔哧地咬着苹果,高空中秋风和煦,林欣悦觉得这样子就很好。她讨厌苹果只是因为苹果太平庸,其实苹果很粉酥,很甜,好吃。
王雪珍突然开口问:“欣悦啊,你为什么想要光哥办营业执照呢?”
林欣悦回头看着妈妈,说:“办证很奇怪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别人不做,我们也没要出这个头……”她是个女人家,没什么文化,也不懂这些。
林欣悦能够理解,早上爸爸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是在未来工商营业就是需要登记的。如果这事是必须的,那么提前做了总比没做好。
“这件事难做不代表不能做和不要做啊。”林欣悦放下筷子,敲敲碗:“打个比方,我不喜欢吃苹果,觉得麻烦。但是不影响吃苹果对身体好,一样的道理,做生意看的就是好处。健康,那就是苹果的好处。”
王雪珍尴尬地笑了笑:“是这个道理……但是这安平夜市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一二十年前,他们在这里卖纽扣卖服装的时候,还不是要被人清理。到今天也是,四处逃窜也没人能办证不是吗?他们哪个不是在做点正经营生,都是过日子罢了。”毕竟都是过来人,王雪珍知道。“现在我们摆这个,也是一样的。只是晚上太晚了,没有人会来赶我们,大家又有自觉找了人来管理,把卫生收拾好。要是上面执法队来要,我们也是要跑的。”
林欣悦眼里带着笑,嘴角也牵动着:“没关系,如果他们不给我们办,很难那算了。”林欣悦并没有执着于此,回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反正营业执照只是个过渡。按照以前的认识发展,再过一两年,爸妈的摊位会进入以后建设在不远海边的水产批发市场,而不是像今天一样做个走鬼档,到时候总是有营业执照的。
况且自己的目标,本就不是一个水产档口。
两人尴尬了一会,王雪珍又问:“你想去歌舞厅的事情……”
林欣悦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看向她。但是还是听见她笑了一声,说:“没什么,我放弃了!我还跟着你们做生意就好。”
现在摊位人手足,生意也顺利。王雪珍临产期临近,就坐在林欣悦旁边,帮忙看称找钱,跟买货的人培养感情。
突然夜市一阵嘈杂,本就热闹的市场,突然人头攒动。乒呤乓啷的打砸声,穿插着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
林光摊位此时正有人买货,林光和隔壁阿升老板都噼里啪啦地跟小贩较劲。讲话的声音掺杂着打氧泵突突的声音,倒也听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但是有几下声音很响,大家的吸引力都被这几声吸引了。
很快,林光就发现不对劲。
那争吵中有声音好像是自己弟弟。
不单单是林光,林欣悦和一旁的王雪珍都意识到了。
上次有人去找林亮摊位麻烦的事情,林光听老婆和欣悦说了。这事虽也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但是林光有些担心,交代了阿生老板和老婆两句,带着伙计良工就跑了出去。
林欣悦扶着妈妈,把椅子挪到刚才爸爸站着卖货的地方。让妈妈坐下,好继续跟看货的小贩交易,毕竟生意还要照做。林欣悦则把摩托车往前牵,让自己的小桌板离前面近一些,万一有人要从妈妈这买货,她也好帮忙装袋搁冰,打打下手。
少了两个人手,虽然那边还在吵吵闹闹,但是一切还算正常。
就在这时候,对比刚才人群更加骚动,甚至有人发出了非常大声的喊叫声。
王雪珍忙站了起来,而林欣悦手里还拽着刚收的钱,越过还没找零的小贩,跑到摊位外张望着。
有好几个人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跑了过来。林欣悦忙拦住一个不认识的人,问怎么了。
只见那人磕磕绊绊,神色慌张说:“有人开枪打中人了!”说完跑开。
林欣悦忙解下身上的黑色单肩包,重重地给了妈妈,叮嘱道:“我去看,你一定不要走开。”又跟阿升老板道:“老板,你帮我看着她,不许她走。”
说罢,林欣悦便不顾妈妈在身后叫喊自己,忙逆着人流跑到叔叔的摊位那里。
只见现场乱成一团,而地上躺着两个人,是陈玉琴的哥哥弟弟。一个蜷缩在地上发抖,一个则跪在地上屈着背。陈玉琴蹲在躺倒在地的弟弟身边,一边哭着一边问情况,而那两人都发出痛苦的呻吟。不知是灯光不够,还是林欣悦看不清楚,或是与地上黑色的污水混了一起,林欣悦没有看到血。
开枪?
林欣悦抬头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和叔叔跟对方打在了一起,而良工哥则一脚踢掉了那支所谓的枪,要去抢另外一个人的。
不单单是林家兄弟他们在想办法制止对方,有几个胆子大的壮汉也跟对方七八个人打在一起,个个都是动真格的。
林欣悦眼瞧着良工哥抢不过对方,脸上挨一拳头退倒在地。林欣悦也上去抱住那人,大声喊:“我们报警了!我妈已经开摩托去派出所那里报警了!”
1992年,哪个在夜市做生意的买得起大哥大,要报警没有那么快。她只能搏一搏,她反复地喊着“我们已经有人去报警了!”这句话。
这时候拼的就是心理素质。不光是地上陈雪琴他们三人,还是与对方拼斗的林家兄弟和帮手的人,还是与对方抢枪的良工哥,还有大声喊出警告的林欣悦自己。
林欣悦被人一脚踹在地上,跟别人一样,溅了一身黑色脏水。她忙爬起来,还被宽大的水鞋踉跄了一下。
她用力地还了跟良工哥争抢的那个人一脚,对方一个踉跄良工就抢到了家伙,立刻调转枪头也要动手。
林欣悦眼见良工的企图,大叫:“不可以开枪!”
她猛地扑向良工哥,良工急忙扬了枪头。但是欣悦突然脑瓜子被人用力一扯,刚才被踹了一脚的家伙拽住了欣悦的麻花辫,将她扯了过去。
林欣悦大声尖叫,双手打着拽住自己的手。
“放手!我们报警了!报警了!”
就在这时候,刚才一群人跑开的方向突然赶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有的拿着扁担,有的人拿着铁棍,还有人开着摩托车过来,还有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的。
那台手扶拖拉机的师傅许是技术了得,直接要朝林欣悦撞了过去,身后的人马上吓得松手。从车上跳下来的猪肉老朱一拳就给了揪姑娘头发那家伙,对方直接就被按在地上打。林欣悦挣脱后,不顾现场突然改变形势的互殴局面,跑到愣住的良工哥身边,抢过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她也不管扔到哪里去了,只要扔得远远的,跟他们无关就好了。
开摩托车的已经停在了陈玉琴的兄弟身边,他们要扶着被钢珠枪打中的两人去医院。林欣悦跑到陈玉琴身边安抚,吕良工也跟了过去帮忙。刚才那个在地上蜷缩发抖的人已经不会动弹,晕倒在地。他们快速地将那个人扶起来时,只见他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林欣悦心中大感不妙。
她并不记得父母有提起过家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有人因为这种事情死去。她只祈祷这人平安无事。
两辆摩托车各载着一个伤者和陪同,每车三人出发去了医院。而他们离开时,警车的警笛声已经入耳,那几个行凶的现在本就已经在劣势,听见声音更是猖狂要逃。毕竟现场是混战,大家全无目标,只是看现场行事。后面来帮忙的更多是阻止行凶的人,而不是要跟他们互殴。所以当夜市其他摊位来帮忙的人出现后,双方形成了僵持的态势。
现在警察来了,对面有人很快就挣脱了扭打跑掉,林欣悦见即将鸟兽四散,大喊:“爸!抓一个给警察!”
林光听到这一声大喊之前,就已经动手薅住一人,而随着林欣悦的这一喊,其他人也毫不客气直接动手。
最后在警车停下的时候,大家好歹擒住了两个人。
欣悦他们回到摊位时,只有良工哥跟着回来。欣悦一身的脏,吕良工则是嘴唇破裂流了点血。当然,明天两人会不会被打得浮乌青,那就不知道了。
王雪珍知道出事的是林亮的摊位,看到自己老公没回来,便着急起来。
“光哥没事,他陪弟弟跟着去派出所了……”林欣悦揉揉生疼的头皮,却还是笑笑着说。
阿生老板也凑了过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其实他想去帮忙。自从看到好几个人过去帮忙后,来摊位的人就没了。但是看着这个孕妇,他实在是没办法。不然,他也想去车里抄家伙帮忙。
欣悦里里外外把事情讲了个大概,等到良工去给四肢冲完水后,王雪珍还问了新来的伙计怕欣悦担心自己而没有说实情。良工点点头,简单地应付两句,王雪珍也就信了。
当王雪珍确定有两人受伤被人送去医院的时候,吓得不断地念阿弥陀佛。其实林欣悦省去了很多细节,免得让妈妈着急。
可是再怎么遮掩,难保有人来问,或者有人来到他们面前说。等到收市,王雪珍已经拼凑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越来越担心,可是林光却完全没有回来的样子。
最后生意是林欣悦和妈妈一起收档的。卖剩的货推进了卖碎冰那家人新开的冻库,就在香料厂隔壁。今天也没算账,只是撕了复写的细账先给了阿生老板。他也没意见,就把大家送回了家。
等到中午,林光才回到家。
早上大家都没睡好。到了午饭时间,即使是良工,也坐在客厅等着老板回来吃。一点多的时候,林光回到家,大家并未追问现在怎么样了,反而重新热了饭,张罗着吃饭。
一家人吃着饭,没有说话,所有人都等着的林光也是一言不发。
虽然喝着白粥,飘着白白的米花。但是林光却觉得咽不下去,搁了筷子说:“玉琴的弟弟,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