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大列国时代
皇宫之中,杀手拿着利刃步步逼近,而九五之尊的皇帝则慌不择路,绕柱躲藏。
这让读史人熟悉的场面,并非荆轲刺秦王,也毫无“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前奏和秦王扫六合的雄壮后续。这是一场极端黑暗的政治谋杀,紧随其后的则是“都来十五帝,拨乱五十秋”的混战。
时间是在904年八月十一日的深夜。绕柱躲藏的,是唐皇朝第二十任皇帝(含武盟)唐昭宗李晔,追杀他的,则是此时已经掌控朝廷的朱温派来的蒋玄晖。周边虽有武士,却不是来保护皇帝,而是跟随弑君的。
李晔毫无意外地被杀害了。他是唐朝最后一个实际意义上的皇帝,虽然“神气雄俊”,一生致力于“恢张旧业”,但“辨急轻佻,欲速见小利”,最终恨水东逝。他一生用过七个年号,其中有“天复”,可大唐的天终究没能复。
三年后,朱温正式篡唐称帝,以梁为国号,大唐正式落下帷幕。
唐朝的崩溃,是中国历史大一统格局的第二次崩溃。相对于第一次汉—晋的崩溃,其影响更大、波及面更广。
因为唐朝统治者不仅是皇帝,还是天可汗(最初是唐代西北各族首领对唐太宗的尊称)。
由春秋至两汉而形成的天下秩序,是要以皇帝位为中心,皇帝是普天之下最高统治者的尊号。不过,这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虽然在文化上赋予了皇帝天下之主、华夷共主的身份,但对于“中国”之外的民族来说,并不具有天然的神圣与权威,若没有接受汉文化,便不能体察皇帝所代表的意义。而天可汗,则是草原、西域广大地区最高统治者的尊号。
天可汗的尊号来自曾经雄霸一时的突厥帝国。突厥语的“可汗”,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等同于汉地的皇帝。不过,因为该词也被统治部分亚洲腹地的民族所使用,因此突厥的可汗在尊号之前要冠有突厥语“天一样的、自天所生的”的形容词,这便是“天可汗”。在天可汗之下,还有“狼可汗”(汉语“附邻可汗”)、“屋可汗”(汉语“遗可汗”)等小可汗,是具有高度自治权的政治军事权威的统治者。
突厥帝国鼎盛之时,统一草原诸部,征服西域诸国,其疆域从辽海以西到西海有万里,从荒漠以北到北海有五六千里。而正处在南北朝末期、分治北方的北周、北齐两王朝都不得不对其示弱示好。北周“岁给缯絮锦彩十万段”,并且给予突厥人在长安城“衣锦食肉者,常以千数”的待遇,而北齐则“惧其寇掠,亦倾府藏以给之”。面对这样的“供奉”,突厥佗钵可汗就曾霸气地宣示:“我在南两个儿常孝顺,何患贫也?”在突厥天可汗心中,中原的皇帝,也不过是自己治下的两个小可汗而已。
虽然在隋朝崛起后,随着隋文帝的离间之计和武力打击,突厥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一度式微。但随着隋朝短命而亡,突厥仍对中原有着压倒性优势。隋末群雄大多接受突厥册封,以期获得支持。始毕可汗在617年册封在马邑起兵的刘武周为“定杨可汗”,“定”为“平定”之意,“杨”是隋朝国姓,这个封号意即“平定杨氏的可汗”。同年,始毕可汗又册封在朔方叛隋自立、国号为梁、建元“永隆”的梁师都为“大度毗伽可汗”,意为“大度明智的可汗”。620年,处罗可汗还扶持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隋王”。至于李渊、薛举、窦建德、王世充、李轨、高开道等反隋群雄,都接受了突厥册封的各种封号。
直到唐朝崛起,唐太宗李世民率领其麾下劲旅不断征战,终于灭亡突厥,但突厥天可汗曾经的赫赫威势,以及留给草原乃至西域百姓心中至高统治者的印象,仍然无法磨灭。而已经将疆域扩展到西域草原的唐太宗,也开始考虑接过天可汗的尊号。
630年,“西北诸蕃咸请上尊号为天可汗” ,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允可。之后,历代唐天子一直被“西北诸蕃”称为天可汗 ,而且唐王朝“降玺书赐西域北荒君长,皆称皇帝为天可汗”。
后来,唐朝灭亡,后梁以及后面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相继接过了皇帝尊号,但以这些小王朝的实力和威信连汉地都无法统一,在他们暴虐而无能的统治下,皇帝尊号都因“兵强马壮者为之”而失去了神圣光环,更不要说做天可汗了。
虽然唐朝从安史之乱后,一直处于衰弱不振的状态,但因为其强大的影响力、不可忽视的软实力以及长期的秩序惯性,唐朝仍是天下政治秩序的中心,各民族仍以唐朝为中心安于各自的地位。彼时,“中心”不存,不仅汉地有着五代十国的战乱,原受天可汗管辖的各民族也都各争雄长。
在东北,曾经被“海东盛国”渤海国压制的契丹人,终于在大唐崩溃、渤海衰弱之时完成了内部整合。916年,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诸部,在征服了突厥、吐谷浑、党项各部以后建国,国号“契丹”,定都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南波罗城)。之后,契丹不但继续扩张,收服室韦、阻卜等东北、草原诸部,更是将海东盛国渤海国一举吞并,成为实力强劲的地区强权。
在西北,党项人凭借着唐末剿灭黄巢的功劳,不但首领被赐姓李,封“夏国公”,更是稳稳地占据着银州(今陕西米脂县)、夏州(今陕西横山区)、绥州(今陕西绥德县)、宥州(今陕西靖边县)与静州(今陕西米脂县西)等五州之地。随着唐朝灭亡,他们虽然不像契丹人那样强势崛起,但也逐步夯实自己的基本盘,为日后西夏王朝的建立筑基。
在西南,曾经臣服唐朝,却又在唐朝的失误之下称帝的南诏国,虽然灭亡,但代之而起的杨氏“大义宁国”并未能长久地稳定西南局势,很快便被白族英雄段思平攻灭。段氏遂称帝建国,国号“大理”。一个虽不如南诏武力强盛,但比南诏更稳固、文化更发达的大理国自此绵延三百余年。
在东南,交趾节度使杨廷艺叛南汉自立,为部将所杀,其婿吴权继起,击败了前来镇压的南汉水师,从此从南汉独立。之后,交趾本地豪族丁部领平定境内的“十二使君”之乱,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大瞿越,定都华闾(今越南宁平省宁平市),自称大胜明皇帝,这便是越南历史上第一个朝代——丁朝。
人们认为唐朝灭亡后是五代十国,其实这只是汉地的格局,唐朝的“遗产”并非只是汉地,在更广大的“天下”中,还有更多的乱世英雄趁时而起。就如五代十国中的“五代”是在争夺皇帝的身份,“十国”则大多只满足于割地称王一样,党项、大理、交趾这些政权也都没有明确地去想着统一天下。
但契丹不一样,从崛起之初,便已经对天可汗与皇帝这两大尊号势在必得了。耶律阿保机的伯父释鲁当政时,便已经将契丹建设成为“多民族杂居,各种经济形式并存”的政权:“始兴板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
到耶律阿保机主政之后,更是有计划地招揽汉人精英为己所用,如康默记、韩知古、韩延徽等人,不仅身居要职,成为谋主,更位列契丹开国二十一功臣。
在他们的影响下,耶律阿保机“慕汉高皇帝”,会说汉话,并有了明确的“成为天下之主、君主华夷”的政治纲领。神册三年(918年),阿保机“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太祖曰:‘佛非中国教。’倍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天赞三年(924年),耶律阿保机在诏书中,已经明确宣称自己要成为“万载一遇”的“圣主明主”。
耶律阿保机建国时的尊号,史籍记载为“天皇王”。但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阿保机册封自己的儿子为“人皇王”,自己作为君主和父亲,却与儿子同享“王”的尊号,虽有天和人的区别,也是说不过去的。何况,阿保机身边既然有汉臣辅佐,自然知道“王”与“帝”的区别。他的尊号,其实是“天皇帝”,亦即天可汗与皇帝的并称,这是对唐朝皇帝天可汗的继承。
刚建国时,因为实力尚弱,契丹对于中原的后梁还要自居臣属,虚以为蛇。到后唐之时,契丹已经“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便开始了军事对抗。而到后晋,因为石敬瑭割地称臣,契丹占有了燕云十六州,第二代天皇帝耶律德光更是直接册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契丹已经如当年突厥一样,开始册封中原之主,可说掌控了中原地区的政治秩序。
石敬瑭死后,其子石重贵不再恭顺,耶律德光发兵灭后晋,占领汴梁,并在汴梁改“国号大辽,大赦,改元大同”,名正言顺地将天可汗与皇帝两个称谓都收入囊中,打算入主中原,做一个名副其实,内统中国、外治万邦的天下之主。
可惜,新建的大辽运气不佳,五代虽是乱世,但藩镇林立、军头遍地,绝非日后北宋那种核心受到打击后便会被卷席而定的情形。无法应对各种反抗的耶律德光不得不放弃中原而北归,并崩于半途。不过,燕云十六州大辽却是牢牢握在手中,之后无论是周世宗还是宋太宗,都无力将之夺走。大辽虽未完全入主中原却也拥有部分汉地,算是一个缩小版的唐朝。
随着五代最后一个政权后周被陈桥兵变所终结,半个多世纪的乱世终于要走向安定。宋太祖与宋太宗兄弟先后灭亡南唐、南汉、后蜀、北汉等国,收服吴越,基本上统一了中原与江南地区。但对于唐朝旧疆的其他政权,北宋就力有未逮了。
对大理国,宋太祖“鉴唐之祸基于南诏,以玉斧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默认了其独立。交趾在白藤江战役和熙宁战争两次打败宋军,迫使北宋放弃了武力收复交趾的战略,并划分了国界。党项人经过数代经营,终于在李元昊时代建国称帝,国名大夏,汉籍中称西夏。西夏先在三川口、好水川、麟府丰、定川寨四大战役中击败北宋,又在河曲之战中击败大辽,从此根基稳固。至于大辽,更是击退宋太宗两次北伐,又南征迫近开封,最终与北宋签订澶渊之盟,成为兄弟之国。
北宋虽然终结了五代十国,但放眼大唐旧疆,却是一个大列国时代。正如英国汉学家史怀梅在其著作《忠贞不贰?:辽代越境之举》的导言中所言:“唐帝国……这一文化包容,幅员辽阔、立足西北、贵族政治的帝国,虽然在其衰落之时,依然掌控着东亚地区,但也开始慢慢转变了。到11世纪中叶,代之的是一个文化单一、疆域狭小、立足南方、社会各阶层相互流动的宋代,但它被迫接受了一个与他国共存的系统,而且在此系统中没有任何一方能够成为主导力量。”
这个大列国时代持续一个半世纪后,出现了一个变局,那便是大金的崛起。1114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仅用了11年便灭亡了享祚二百余年的大辽,之后又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便灭亡了立国167年的北宋。其间,金朝在1124年使得西夏“奉表称藩”,1126年让王氏高丽“奉表称藩”。金朝灭亡北宋后,又经过册封“伪楚”“伪齐”的波折,于1142年接受南宋称臣,“遣左宣徽使刘筈以衮冕圭册册宋康王为帝”,虽然南宋不接受册封,但称臣却是板上钉钉。从起兵开始,不过28年,女真人便从偏居辽东,被称为“于夷狄中最微且贱”的渔猎部落,发展为东亚霸主。
金朝虽没能完成实质上的大一统,但在政治秩序上,又恢复了“天下政治”,南宋、西夏等向自己称臣,至于大理、交趾更是南宋臣属。自己成为“蛮夷率服”的“中国之君”,是“我国家绌辽、宋主,据天下之正”的天下之主。
不过,金朝的天下之主仍是名义上的,其天下仍是大列国时代,其就如放大版的周天子,维持着一个诸侯林立、各据实力却又不得不服从于天子的脆弱的平衡。
这个平衡总会有人打破。南宋的几次北伐试图打破它,但没能成功,其他政权更没有实力或动力来打破它。
最终打破它的力量,来自漠北草原。
大辽鼎盛时,对于草原诸部,采取镇戎军府监视镇压和怀柔羁縻的双重治理方式。诸部对大辽,向心力也很强,即使在大辽被金朝所灭之时,宗室耶律大石仅率二百骑西走,在可敦城(又名镇州,大辽在草原地带镇抚诸部的重要军镇,位置在今蒙古国布尔根省南部喀鲁哈河下游之南、哈达桑之东二十里的青托罗盖)召集草原诸部,提出“惟尔众亦有轸我国家,忧我社稷,思共救君父,济生民于难者乎?”,得到草原诸部热烈响应,“遂得精兵万余”,西征而建立西辽。
当大辽为金朝所灭之时,金军对于控制草原诸部不得要领,虽羁縻控制漠南草原,但对于漠北诸部,却是“征兵诸部,诸部不从”。虽派兵数次征讨,但未能实现如大辽一般的控制,只能修建界壕进行被动防御。
也就是说,辽金易代之际,大辽皇室所兼任的天可汗与皇帝的身份,金朝只继承了后者,草原诸部只认耶律家是天可汗,却不认完颜家。大辽灭亡,辽室西迁,草原诸部曾经公认的领袖没有了,他们要各争雄长,去争夺天可汗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