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仙到人间

王小北从来不知道，夏天竟然也是会下雪的。

在王小北目光所及之处，群山连绵，那儿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王小北甚至可以想象，雪花纷纷扬扬的，像棉絮一样落下来，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王小北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天空，他所在的地方，是山脚下。他完全可以看见，太阳高挂，明晃晃的阳光把一片溪水照出了白光。王小北揉了揉眼睛，他实在不敢相信，山脚下是夏天，山顶竟然是冬天。

王小北提了提裤子，他裤腰上的系绳断掉了，走不了几步就必须提一下裤子，要不然，他的屁股就会曝露在阳光底下。副班长喜子倒是答应给他缝一缝，可这会儿，十三班的那几个红小鬼被派出去了，他们要去附近的城镇买烈酒和辣椒。

其实在进入四川地界以后，陈排长就跟十三班的孩子们通过气，部队继续挺进的方向，有雪山地带。来到山脚下之前，红军战士们就打听到了，他们要爬过去的这座雪山叫夹金山，海拔4000 多米。王小北对4000 米高没有什么概念，班长毛林就同他讲，你一个王小北才一米多高，人家一座山，能顶你多少个王小北了？王小北愣了一下，夹金山可真是一座大山啊，看上去，就比老家诸暨的山还要高还要大。

夹金山不光高大，山顶还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根本就没有能走的路，也没有人敢爬上去。山上的气候变幻无常，一会儿阴天，一会儿又是晴天了，可能刚下完雨，就又要下冰雹了，风雪那更是大到难以想象。在高山上，别说是人了，就是动物都找不出来。所以，当地人都把夹金山叫作“神山”。

当地有一首歌谣，是这样唱的：夹金山，夹金山，鸟儿飞不过，人不攀。要想越过夹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间。王小北一听这歌谣，“扑哧”就笑出声儿来，他想，想翻过夹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间，那要是他们翻过了夹金山，岂不是都成了神仙？说实话，王小北还是期待着能爬雪山的，倒不是他想当神仙，而是6 月份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王小北想起了在老家诸暨的时候，同爷爷王老根一块儿掘冬笋。王小北喜欢冬天，满山满坂的雪，会把整个东和乡都变白。一片雪花轻软地砸在王小北的脖子上，这让他的脖子冰凉了一下。王小北缩了一下脖子， 看见爷爷正把一棵拳头大的冬笋从泥底下掘出来。这个时候，雪已经积得很厚了，更多的雪片纷纷扑落在王小北的身上，把王小北扑成了一个雪人。

王小北觉得，爷爷其实和神仙是差不多的，冬笋还没有冒头，他就知道它们长在哪儿了。要是爷爷也在的话，别说是夹金山了，就是夹银山、夹铁山，他也是能过得去的。烈酒和辣椒，是喜子带着竹竿儿、三儿和皮蛋一起去买的，王小北和林见鹿、毛林，还有杨小羊他们几个没去，他们有别的任务。没被分配去买烈酒和辣椒，王小北是乐意的，毕竟他的裤子走几步就掉，肯定会拖后腿的。去的时候用手提着裤子倒也还好，回来的时候肯定是要抱着烈酒和辣椒的，哪还能空出手来提裤子呀。王小北庆幸自己没在女兵连，要不然得多害臊啊。

“夹金山，高又高，注意事项要记牢：裹脚要用布和棕，不紧不松好好包。到了山顶莫停留，坚持一下就胜利。病人走不起，帮他背东西，大家互相想办法，一定帮他过山去。”林见鹿嘴里念的，是做宣传工作的战士编的口诀，他听了两遍，就记住了。

杨小羊朝林见鹿扔了一块小石子儿，说：“林见鹿，别背你那顺口溜了，又不是诗。”

林见鹿看着滚到一边的小石子儿，说：“过不去雪山，可别叫我帮你。”

“林见鹿，你别小瞧人。”杨小羊叉着腰，说，“我当土匪那会儿，什么风浪没见过，不就一座雪山吗，难得倒谁？倒是你这位富家大少爷，到时候可别求人。”

林见鹿懒得搭理杨小羊，他想不明白，当个土匪有什么好光荣的。这个时候，毛林捧着一大堆干竹子进来了，王小北也抱着一大摞树枝，跟在毛林后面。王小北的脚刚踏进帐篷，他的裤子就“唰”的一下掉了下去。林见鹿和杨小羊捂着肚皮笑了起来，杨小羊还站起身，学着王小北拖着裤子走路的样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王小北把树枝一丢，赶紧提起裤子，这会儿，他不由得想，喜子能当上副班长，他的针线活肯定是立了功的。毛林从树枝上撕下一条细小的皮，叫王小北先用树皮把裤子绑起来。他把树枝和干竹子都堆放在了一起， 说：“干活。”

毛林叫大家干的活儿倒也简单，清理掉树枝和干竹子上多余的枝叶，只留下枝干和竹竿就可以了。林见鹿一下子就明白了：“枝干和竹竿是用来当拐杖的，有了拐杖，爬山就能轻便一些了。”毛林点点头，不过，林见鹿还有一点没有想到，他们要爬的是雪山，拐杖还能测试雪的深度呢。

拐杖是人手一根的，但是烈酒和辣椒可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喜子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都没买到这些东西。要不是五班的班长新成功他们从天全、芦山一带买来了一些干辣椒，恐怕战士们连一点点能御寒的东西都没有了。王小北他们也分到了一点儿干辣椒。三儿觉得肯定用不上，年纪轻，火气旺，就算是穿着单薄的衣裳，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赶快翻过雪山就好了。何况， 爬山本来就是会热的，三儿爬了那么多的山，没有一次是被冻到的，所以他觉得，就算是雪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动员大会，就是在分完干辣椒和拐杖之后召开的。红军首长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讲了很多鼓励的话。王小北看见，很多战士把拐杖夹在腋下，还有一些，举着拐杖上下挥动着。三儿原本就没觉得雪山有多么可怕， 再看到战士们的劲头也很足，他就更加这样觉得了。王小北用手肘捅了捅三儿，说：“三爷，你可别小瞧了雪山， 要是好过去， 首长那两条眉毛可不会挤到一块儿去。”

“征服夹金山，创造行军奇迹！”

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在夹金山的山脚下像天雷一样滚过。数也数不清的拐杖，齐刷刷地指向湛蓝的天空， 如果你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看下来，你就会看见拐杖如同潮水一样翻涌着。

动员大会一结束，首长就定下了翻越雪山的时间。首长把时间定在了上午9 点到下午3 点之间，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里早上和晚上的天气都十分恶劣，常人根本没有办法忍受。战士们都没有带厚的衣服，衣衫单薄，他必须要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尽可能地把损失降到最低。

还有一个晚上的准备时间。晚饭过后，陈胜利就来到了十三班，给孩子们开了一个小小的动员会。陈胜利太知道这帮孩子了，尤其是三儿，他们一定会觉得过雪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十三班的红小鬼们，几乎都是苦孩子出身，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大冬天的穿个薄衣服流浪在外的情况也是有的。三儿就更加了，从小就生长在大山里，也不知道翻过多少座山了，在他眼里，雪山也不过就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而已。所以，陈胜利必须要让他们明白，雪山和别的山不一样，雪山上的雪也和别的地方的雪不一样——别的地方的雪，但凡干净一点儿，人是可以吃的，而夹金山上的雪，是吃人的。

陈胜利把大家召集到自己身边，大家围坐成了一个圈儿。陈胜利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竹竿儿，问他：“竹竿儿，你冷不冷？”

竹竿儿挠挠脑门， 说：“ 陈排， 我不冷， 我还很热呢。”

“你现在是不冷。”陈胜利摸了摸身边皮蛋的薄衣服，接着说，“等爬雪山的时候，就会感觉冷了。”

“忍一忍就过去了。”三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扔给了竹竿儿，说，“竹竿儿，我的衣服借你穿，三爷我可不怕冷。”

“谁要你的衣服，竹竿儿又不怕冷。”杨小羊替竹竿儿把衣服扔了回去。自打上次竹竿儿替杨小羊挡了一颗子弹以后，杨小羊就事事都帮着竹竿儿了，也见不得竹竿儿老被三儿欺负。杨小羊说：“竹竿儿要是冷了，还有我呢。”

“胡闹。”陈胜利呵斥了一声。陈胜利很少会这样呵斥孩子们，但这一次，他的确是有一些生气的。要知 道，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未知的危险，而这些危险，也许 会给红军队伍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战士们都在为第二 天过雪山积极做准备，首长也如临大敌，特意召开了动 员大会。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十三班的这群孩子，竟 然没有一丁点儿的危机感。陈胜利对毛林和喜子说道： “毛林，喜子，你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手底下的战士对于过雪山这件事毫无危机感，你们多少是有 责任的。”

毛林和喜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向陈胜利承认了错误。其实，毛林自己也不知道过雪山究竟有多可怕，毕竟他也没有爬过，但是听了首长在动员大会上讲的话，他多少也是能猜到一些的。可其他的孩子，包括喜子，都觉得雪山只是一座积了些雪的山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陈胜利叹了一口气，他说：“孩子们，我们将要征服的雪山，终年积雪，少有人能过去，就像歌谣里唱的，‘除非神仙到人间’，所以，即使你们是红军战士，也不要小看它的威力，否则，麻烦可就大了。”

陈胜利自然是希望每一个红军战士都能安全翻过雪山。他同样没有爬过雪山，他甚至觉得站在山脚下仰望雪山，它是那么的美丽。但他也知道，在这样的美丽背后，暗藏着无数危险。他每一次朝夹金山望去，都觉得夹金山上的那一片白， 不是积雪， 而是通往危险的阶梯。

从十三班的营帐出来，陈胜利的头发被夜风吹起，这让他感到一阵清凉。陈胜利仿佛闻到了山风里夹杂着的雪的气味，那是一种冰冷的潮湿的气味，一点生机都没有。这个时候，陈胜利再次抬头望向夹金山，他仿佛感受到一大片刺骨的冷正在无边无际地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