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镜子:动物伦理1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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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撰写一本介绍/讨论动物伦理的书,是我多年来的心愿。至于这本书应该怎么写,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清晰的想法。我假定的读者是一切关注动物议题的人,希望有关动物伦理学的问题意识和思考成果可以帮助不同背景的读者,在他们的个人生活以及公共环境里找到人类和动物的相处、共存之道。为了这个目的,写一本入门用的导论书,整理、介绍当代动物伦理学的各家理论,似乎顺理成章。但我很快发现,教科书式的导论不仅无趣,而且无法完整呈现动物伦理的历史意义与社会功能。

这一问题出在伦理学的先天成见:伦理学或者道德哲学,从来就是以“人”为主题的。道德所关注的是人,伦理学不言自明就是人的伦理学,前面“人的”两个字其实是赘文。针对“人”的伦理,深刻精彩的思考和讨论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人们并不陌生,也不会怀疑它的存在是有理由、有必要、有价值的。但是几千年来,动物却始终被排除在道德领域之外,人们并不认为动物可以构成伦理思辨的主题。这时候,要谈动物伦理,就需要先看看人类究竟对动物持有什么偏见,需要了解人类的道德观为什么容不下动物,以及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历史潮流又是如何突破了伦理学的偏狭视野,为动物开辟了一块容身之地。换言之,在进入动物伦理的理论之前,需要先做一些历史的回顾。先设法勾勒动物在人类道德意识中浮现的历史经过,动物伦理学的革命意义才能明朗。

不过,动物伦理的历史背景,超出了一般伦理学导论书常见的格局。何况要在历史叙事跟伦理学的哲学理论之间建立有机的联结,还需要经营一套完整的问题意识,能够贯通历史与哲学,这并不是求精求简的入门书所能做到的。就动物问题来说,“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最核心而又尖锐的问题意识。本书的“动物伦理”,就是围绕这个问题展开的,从历史上人类中心主义的产生和影响,到道德思考如何设法克服人类中心主义,建立人类跟动物的伦理关系,这整个论述决定了这本书的结构。我力求写得简明清晰,维持应该具备的导论功能,但是我也设法让这个导论,以足够宽阔的幅度呈现动物伦理的发展历程和内部活泼的动态。

关于本书的内容,有几个明显的缺位,需要略做说明。

首先,书中涉及的动物伦理的历史与哲学,几乎都是在谈西方的情况。这当然不是说西方以外或者华人世界没有动物的问题,或者我对中国的动物问题不感兴趣,而只是因为动物在中国历史上是什么情形,中国人跟动物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历史学者还没有做出完整的研究。而中国历代的思想家怎么看动物的道德地位,我也找不到系统的参考材料。当代,几乎所有的动物伦理著作,都是由西方学者撰写的,因此我们的讨论也只好偏重西方特别是英语世界。目前,用中文写作、做中文研究的历史学家、哲学家,以及社会科学、动物科学等领域的学者,从事动物议题研究的人已经在增加。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针对中国文化圈的动物议题,进行哲学和历史的论辩。

其次,宗教一向是伦理思考的重要源头,对人们看动物的方式也有决定性的影响。但是本书除了对基督教的动物观点有所检讨之外,完全没有谈到宗教——特别是东方宗教——的动物伦理。这当然是一个缺失。佛教在中文世界尤其重要。台湾民间一部分人对动物持有比较友善的态度,往往来自佛教的感化。近年来,在动物保护运动里,佛教人士也有杰出的贡献。不过我不懂佛学,没有能力在佛教的动物伦理上置喙。好在台湾的释昭慧法师已有多本著作,对佛教的生命伦理多有阐发,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

再次,本书的主轴虽然是了解和检讨人类中心主义,但是在书中我对当代西方新兴的“后人类主义”未置一词。后人类主义这股思潮,正是企图颠覆、打破整个“人类中心”的形而上学传统,也就是西方主流的思考传统。既然本书要检讨人类中心主义,为什么不引入后人类主义这种最激进、彻底的观点呢?我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我当然承认人类具有自然性、动物性,乃至于复杂性;人类镶嵌在万物互动的生活世界中,并不是孑然独立的自足个体;我也不会用理性、语言或者其他人类独特的能力,界定一种本质性的、纯粹人性的“人”。但是从形而上的角度去建构或者解构“人”,两者都不是我在本书里的主要关怀所在。我关切的是人类想象动物的方式,如何影响了人类跟动物的关系。我认为即使在人本主义意义之下的人类,也已经拥有足够的道德能力跟道德情感,可以改用更为人道的方式对待动物,减轻对动物的残暴统治。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对这些道德能力与道德情感设下了狭隘的适用范围,结果构成了物种歧视。我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目的是要突破这些限制,从而挑战物种歧视。换言之,我并不需要特地发展或者设定某种“后人本主义”的“后人类”,去替换掉人类的道德能力和道德情感,才能批判物种歧视,完成我的动物伦理学工作。

另一方面,我反而担心,所谓的后人类,在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同时,会不会也逃脱了人类对动物必须承担的责任?在书里第3讲,我谈到人类中心主义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只能透过人类的视角去看世界;其实,这个认识论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对人类的道德概念也完全适用。我们的道德观念、道德词汇、道德价值,都是围绕着人类而演化积累出来的。如果用身份不定的“后人类”来替代人类,这些既有的道德工具和道德理想,难道不需要重新翻修吗?后人类主义的道德观会是什么面貌,其实并不清楚。我也无法设想赛博格(cyborg,用科技修补、强化过的人)、AI,或者某种新品种的人类/动物主体,会持有什么样的道德观。换言之,我的疑惑是:后人类主义能不能发展出比较完整的动物伦理,对现行的残暴使用动物的体制提出批判,甚至于为动物立法和涉及动物的公共政策提供理论基础和实践指引?这一点,我有些怀疑。

或许是因为我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不够激进、彻底,保留了基本的人类道德架构,所以本书从书名到结论都回到了“人类”。“人性的镜子”所映照的,当然是人类的群像。而我在结论中也写道:“动物伦理不仅希望减少动物的苦难,也着眼于改善人的道德品质,进而推动社会的道德进步。”这么说,难道动物伦理仍然是一种教化人类的伦理?确实如此。其实每一种动物伦理,每一本动物伦理的书,说话的对象都是人类。毕竟,动物的问题出在人类身上,正本清源也只能回到人类。动物伦理学的各家理论,都在设法提供善待动物的理由跟行动原则。但是人类有没有足够的动机、能力以及情感,去把这些原则付诸行动,就要看人类本身的性格、心态了。所以我认为动物伦理学的范围必须包括人类自身在内。动物伦理,必定是人类与动物的伦理。在这一点上,我身为人类的一员,是不会推卸责任的。我写作这本书,正是一种对自己的认识和反省。

这本书原先是以讲稿的形式写成,在“看理想”平台以音频节目的方式播出。改成书稿时,我尽量保留了之前的口语化,也维持了此前少用英文、不加注解、尽量不直接引用他人著作的体例,借此方便读者阅读。当初讲稿分为14讲,限于每讲需要在二十多分钟之内结束,所以都相当简短。正好我偏爱简短,认为简短是一种知性的美德,所以书稿虽经过修订增补,但是仍设法保持简短的特色。因袭旧制,书稿里我维持了“讲”这个单位,没有改称“章”,以尽量保留讲述的生动。此外,由于各讲播出的时间会有几天的间隔,并且听者通常也不会连续收听,所以每讲开始的时候,需要回顾前一讲的主要内容。我猜想,这种重复,对纸质书的读者也会有帮助,所以也一律保留下来,希望读者不会觉得烦冗。

简短并不意味着简化。虽然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这本书变成一本学院著作,被学院的繁文缛节和各种装饰损伤了可读性,不过我尊重学术,要求书里的论证和论断,要有坚实的学术基础以及经得起推敲、诘疑的逻辑推理。本书尽量不直接引用他人的著作,但是在漫长的准备和写作过程中,我当然参考过相当大量的书籍和文章。我认为,在这样一本求其简短易读的导论书里,没有必要详细列出这些参考资料。不过如果读者有兴趣知道我的主要依据,或是有意自己去进行进一步的阅读,在全书结尾处,我列出了一些重要的书和文章,读者可以参考。

最后一句多余的话:一如任何一本伦理学的著作,本书无意也无力提供给你如何行动、如何生活的准则或者公式。我希望书里提出的各种历史经验、道德观点、动物伦理的理论,以及我个人的随笔感想,能够丰富你的思考和情感资源,让你在面对动物情境的时候,做出比较妥当的判断与决定。但是当然,我的种种说法是不是成立,是不是有说服力,以及你在现实生活中将如何对待动物,都是要由你自己来判断和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