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间
今年夏季,热得格外早。
五月刚至,清晨六点多,太阳已然高悬当空,气温直逼三十度。
在那一片广袤无垠的小麦田中,两位年逾半百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手持镰刀辛勤地割着麦子。老汉在前奋力挥镰,老太在后熟练地用麦秆捆扎。
汗水如注,早已将两人的衣衫全然浸湿。
虽是炎炎夏日,可那两双饱经沧桑的手上依旧布满了许多血口。
骄阳似火,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这片麦田里的每一丝水分都蒸发殆尽,燥热的风卷着麦尘,肆意扑打在老人那被汗水浸湿的脸庞上。麦芒尖锐,不时划过他们粗糙的手臂。
村子里家境殷实的人家早已用机器收割小麦,一亩地只要几十块钱,不出半个小时便能完工。
而他们,只能凭借镰刀,弯着腰,低着头,一下又一下用手割。
这两位老人,正是张杰的父母。
这片麦田,是家中最为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另一部分则是八月收获的花生。
张杰出生之时,张父已年近五十,是典型的老来得子,张父年纪大了,张母身体又不好,家里仅能勉强承担张杰的学费。
至于生活费,每个月只能给张杰50块钱,然而学校食堂一顿饭至少得花费3块钱。
“张杰今年就高三了,明年便能参加高考,眼瞅着就要上大学了,总算是快把他供出来了。”张杰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捆着小麦,一边对着张父絮叨着,身旁摆放着几个捆扎好的麦子。
“也不晓得他最近成绩咋样,能不能考个好大学。”张父一边说着,一边用镰刀拄着地直起身子,“初中他就喜欢打游戏,成绩倒是没受影响,就是不知道现在……”
……
级部主任办公室。
聂光远面色冷漠的靠在椅子上,双目圆瞪,紧紧盯着汪洋。
张山站在一旁暗呼倒霉,他已经解释了一路,说张杰只是不小心自己在卫生间摔得。
滨海中学对打架的处理十分严厉,几乎是零容忍,虽然不知道跟谁打架,可一旦这事定性为打架,留校察看都是轻的,大概率会直接开除。
“你怎么回事,昨晚干嘛去了,脸到底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聂光远冰冷的声音响起。
张杰低垂着头,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不想说是吧?等到了政教处,可就由不得你了!“见张杰不肯开口,聂光远的眼神更冷了。当了这么多年级部主任,这种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见多了,他都懒得问,直接交到政教处完事。“聂主任,这没多大事,你看学校里也没同学说跟他打架不是,昨晚我在卫生间看到他摔了。”张山无奈叹息一声,试图再次解释。
怎么说也是自己班上的同学,被开除他脸上也无光,只好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尽量把张杰保下来,不过心里却对这个级部主任大感厌恶,闻着对方嘴里不时传出的酒气,不用想他就知道这个比是宿醉未醒,也不知道昨晚又喝了多少。
“你还不跟主任解释一下!”张山恨铁不成钢的一脚踢在张杰屁股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装聋作哑。
“聂主任,我昨晚真是在卫生间摔了……”张杰低着头怯懦的说道,“我真没打架。”
此刻,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他只感到无比的委屈,自己好不容易做了一件好事,换来的却是审判,指责,甚至可能是严厉的处分。
凭什么!自己凭什么就要这样倒霉!张杰死死的攥着拳头,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
“你们俩都以为我是傻子是吧?你是不是在校外打架了?昨晚干嘛去了!”聂光远盯着汪洋冷笑一声,也不给张杰解释的机会,直接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这一幕张杰脑子忽然轰的一声,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这个电话打出去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
烈日高悬,如火球般散发着炽热的光芒,张父脸上的汗水与满脸的泥土交融在一起,流淌出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黑色痕迹。他胡乱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目光望向眼前那片辽阔无垠的麦田,随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头苦干,日子始终未曾迎来转机,望着眼前的土地,张父满心苦涩,如果儿子再不好好学习,他真的看不到希望了。
“随他去吧,咱连个字都不识,更别提教他了。平日里你念叨他几句,他还跟你嚷嚷。“张母无奈地说道,那双粗糙黝黑的手,依旧在不停地拧着麦秆。
“你瞅瞅几点了,别耽搁了去问价格,眼瞅着张杰又该交学费了。“张母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焦急地说道。
“我留意着呢,耽误不了,再割一会儿,早点割完早点卖,兴许还能卖上个好价钱。”张父低下头不再言语,两只布满皱纹粗糙的手片刻不停,也顾不上去擦拭一下眼角再度流出的汗水。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脚下这片炽热的土地。
……
“等着吧。”很快聂光远放下电话,上下打量着张杰,满口官腔的说道,“咱滨海中学,在全国也是小有名气的,岂能容忍这种害群之马?打架这种事学校一直是零容忍!老张你也是,我知道你是想护着自己的学生,可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不是……”
聂光远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大道理。
张山暗骂一声,满脸的无奈,现在只能等政教处的老师过来了。
张杰此刻面色苍白如纸,低着头一声不吭,大脑一片空白。
谁不想自己是个好学生,谁不渴望被尊重和认可,然而,现实的境遇却一次次地将他推向深渊。
这次面对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可一旦上报政教处,必然凶多吉少。
……
烈日当空,毫无遮挡地散发着它那炽热的光芒,仿佛要将大地烤焦。
张父把早上割的麦子用小推车艰难地运到家里,便急急忙忙地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顶着炎炎烈日,奔赴镇上的粮食交易市场。
他满心焦急,因为张杰下个学期的学费就指望这次卖麦子的收入了。
“唉!”
刚到市场门口,就听到一老汉沉重的叹息声。
“老哥哥,叹啥气呢,没听说今年小麦啥价?”张父从自行车上下来,强扯出一抹笑容,跟老汉打着招呼。
“七毛二分五。咱庄稼人是越来越没活路了。”老汉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袋锅子,声音粗哑地说道。
“什么!这么低?去年不还九毛多,今年咋跌了这么多?”张父的心瞬间如坠冰窖,脸上那勉强挤出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他满心期待今年的价格能比去年更高,却未曾想不升反降,这样下去恐怕连张杰的学费都难以凑齐。
张父仍不死心,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交易市场。
他要找几个收购商仔细问问价格,虽说明知道老汉不会说谎,却依旧心存一丝侥幸,万一只是老汉听错了呢。
老汉回头看了一眼张父,他那和自己一样花白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湿透,变成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黝黑粗糙的皮肤,一看就是长年累月整日趴在地里劳作所致。上身穿着一件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袖,还缀着几个破洞。下身的裤子沾满了尘土。
看着张父那焦急万分的模样,老汉默默又抽了一口烟,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向外走去。
身为庄稼人,他怎能不理解他的苦呢。
当张父从粮食交易市场出来时,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
他把市场上所有收麦子的商贩逐一问了个遍,一家都不曾遗漏,给出的全是同一个价,七毛二分五。
仅有一个商贩,兴许是瞧着张父的穿着寒酸,觉得这个老汉着实不易,说如果品质上乘,可以七毛三收。并且告诉他,当下由于进口的粮食日益增多,往后小麦的价格只会愈发走低。
原本浑身充满干劲的张父,此刻推着自行车,沿着公路绵软无力地走着。
张杰开学就要交学费,学费加上书本费就得一千二百元,这还未将生活费计算在内。
家里总共两亩小麦,就算往多了算能收一千斤,全部卖掉也不过才七百多元,况且也断不可能全部卖掉,家里总得留存些口粮。
远远望去,张父的背弯得愈发厉害了。
……
没多久,政教处就来了一个老师。
对方先跟两个老师打了个招呼,然后眼睛就盯在了张杰身上。
“跟我去办公室。”一秒钟后,政教处老师扔下一句话,然后又看向张山,“张老师要不要一起过去?”
“走吧。”张山迟疑了片刻,最终点头。
此刻,张杰只感觉天仿佛塌了一样,他的腿都在打哆嗦,他多想这是一场梦啊,可也只能想想罢了。如果被学校开除,该如何跟家里交代……他不敢想,悔恨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滚滚而下。
“老师。”张杰慌乱的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哀求的看着张山。
“去老老实实说清楚吧,到了政教处,我也说不上话。”看着张杰有些绝望的眼神,张山叹了口气,他何尝想把这事闹到政教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了多少遍让你好好学习,你听啊。”
来到政教处,办公室里只有两个老师。
张杰很老实的一五一十的昨晚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政教处老师一一记录,不过嘴角的冷笑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现在这些学生,真是大不如前了,简直是满嘴跑火车,还救人呢?打两个混混,以为自己是李小龙呢?
“行了,没什么事了,等会我们开会研究,你回去等通知吧,麻烦张老师留一下。”
政教处老师做完记录,又给张杰拍了几张照片,就冷冰冰的打发他回去。
此时,张杰眼中的光渐渐消失,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父母砸锅卖铁供自己上学,如今自己就要带这样一个结果回去面对他们吗?
如果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张杰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教学楼,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中。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死了,谁给年迈的父母养老,他们该是多么绝望。
算了,被开除了就偷偷去打工吧,这样的生活也该结束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早点替父母分担一下,自己荒废了两年,以后就努力打工挣钱给父母养老吧,再也不用去面对同学那种瞧不起的眼神,或许这也是好事吧……张杰擦了擦眼泪,看了眼自己脚上已经张开口的鞋子,叹息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教室走去。
当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早自习已经结束,同学们大都去了食堂,教室里仅剩下寥寥数人在自己座位上吃面包。
张杰神情萎靡地回到座位上,盯着面前的课本出神。一想到政教处老师那冷漠的眼神,他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刚刚明明还困得要死,此刻却没了半点睡意,脑子里全是这两年的回忆。
两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放纵、煎熬和自责中,他不想做差生,他也想好好学习。
可每当想努力听讲,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老师讲课的进度很快,前面一点跟不上,后面基本就听不懂了。
每次下定决心好好学习,最终却被现实打败,看不懂也没人愿意教……
高中知识深度根本不是初中能比的,一步落下,十步难撵,只能从头开始学一遍,可又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吧……
“张杰,吃早饭了没?”正想着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话的是张杰的死党刘星,应该是刚从食堂回来,一踏入教室门就冲着张杰喊。
后面紧随而来的是王策,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袋。
“吃过了!”
张杰慌忙低着头,用力擦了擦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顺带瞥了一眼书桌里的馒头。
对于他而言,早餐属于可吃可不吃的范畴,花 3块钱吃顿早餐,对于一个月仅有 50块生活费的他来说,着实有些奢侈,平时就靠从家里带的干馒头和咸菜撑着,一周最多也就去一两次食堂。
“咦,张山没让你写检讨?不是他的风格啊。昨晚趁我回家自己偷偷摸摸通宵了?我看他最近纯粹是针对你啊,你都快成为他的重点监控对象了。”刘星站在张杰旁边,好奇的看着张杰的桌面。
“本来不想去的,想起今天有活动,我走那会王策睡得跟个死猪似的,害得我自己一人被抓。”张杰抬起头,强压着心中的酸涩感,勉强做了个笑脸,可能再过半天就要和两个兄弟说再见了吧。
“靠,你特么自己偷摸上网不叫我,还怪我跟个死猪似的?”后面的王策一听顿时不乐意了,随手把塑料袋扔到张杰桌子上,语气淡淡的说道,“买多了,没吃完。”
张杰这才看清,里面是一个大大的肉松面包,里面还夹着奶油、火腿。一股深深的感动忽然弥漫在他心间,自己穷却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可他们却在变着法帮自己,不仅经常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给好吃的,每次上网都抢着付钱。
张杰的眼圈再次红了。
王策为人颇为豪爽,讲义气,嘴炮,逗比,是生物课代表,生物成绩很好,基本稳定在全班前十。
从高一开始就是张杰的同桌,因为张杰和刘星的关系,加上他也喜欢打游戏,三人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三人中属他最矮最胖,“胖子”的外号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来自一个沿海渔镇,那里的海鲜产业极为发达,家里做海鲜生意,规模很大,论财力,三人之中当属他家最为雄厚。
此刻张杰心中是深深的悔意,若不是跑出去上网,怎么会被级部主任抓到。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若不出去,那个女孩可能就遭殃了,所以他并不后悔,只是心里觉得很憋屈,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反倒被处分。
“脸怎么了?被谁打了,告诉兄弟我们给你找场子。”张杰抬头的瞬间,刘星正好看到他脸上青紫的印子,原本嘻嘻哈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