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陵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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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人(一)

周元遥缓缓闭上眼睛,思绪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年,周元遥的母亲程怀君因病去世了,没过多久,周信之就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姚文淑和三公子周成煜。

当时周老夫人也是重病缠身,整日都躺在床榻上养着,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周老夫人刚说完,就开始咳喘起来。

周信之见状,十分惶恐,赶忙上前给她端去热汤顺气。

“母亲,姚氏是儿子少时喜欢的人,可惜当时我们都是媒妁之言,各娶各嫁。如今怀君离世,她的丈夫也已去世多年,母子俩一直在乡下过着清贫的日子,儿子不想再留遗憾,儿子想娶她进门。”

“混账东西!”周老夫人将杯盏扔了出去,直直地砸在地上,“你……你是要气死我吗?!”

周信之吓得赶忙跪了下来。

周老夫人一脸痛心:“怀君才离世多久啊,你就做出此等混账之事,你让我如何向程家老姐姐交代?如何有颜面去九泉之下向你的父亲交代?”

周信之急切地说:“母亲你是知道的,我对怀君本来就没有感情,我只想在她走后,找一个我爱的人陪伴在身侧,儿子有什么错?”

“你放着你的一对亲生儿女不管,非要去娶一个寡妇当续弦,还要认别人的儿子当儿子,这便是大错!”

周信之说:“等姚氏嫁进来,那孩子入了宗祠,便是我周家的孩子,哪里就是别人的儿子了?”

“胡闹!”周老夫人大声斥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一个寡妇带着她的外家子嫁进府的,除非我死了!”

“母亲……”

那天晚上,周信之和周老夫人僵持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愿意退步。他们不知道的是,八岁的周元遥一直在门外听着,听得清清楚楚。

之后的第三天,周老夫人就因为气急攻心,撒手人寰了。

这个冬天,周元遥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人。

她跪在祖母的灵柩前问他:“父亲,你还要娶那个女人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你对母亲……”

周信之打断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她终于忍不住哭喊道:“你就是个自私冷血的人!”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种钻心的疼痛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那天晚上,周元遥路过周信之的房外,听到里面传出姚文淑的声音。

“老爷也别怪妾身多嘴,这二姑娘的八字怕是真的与府里相冲,之前妾身就听府里下人说,二姑娘出生那晚,天上突现一道惊雷,瞬间劈在望陵楼上,皇上还为此震怒,如今程家姐姐和老夫人又相继离世,下一个恐怕要危及老爷了。”

周信之没有说话。

“不如将二姑娘送到鄞州外祖家,这样既顾及了二姑娘,也顾及了老爷和府里。”

周元遥本以为周信之会反驳姚文淑这种无稽之谈,结果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叹气,什么也没说,仿佛就是一种默认。

那时的周元遥就已经明白,对周信之来说,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所有会阻拦和影响他的人,都可以被舍弃。

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可笑而又冰冷的家里。

第二日,趁着周信之和周成煜他们送葬出城,周元遥便悄悄离开了函陵,只身一人去了鄞州外祖家,这一走就是十年。

可在这个冬天,她又永远地失去了外祖他们。

她好像一直都在失去。

难道自己真的是那个不祥之人吗?

周元遥感觉有千言万语翻涌在胸腹间,挤得她快要窒息,可面对眼前的人,始终还是没有开口。

周信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先转移话题。

“之前得知你离世的消息,我还以为我们父女俩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老天开眼,让你又回来了。”

“我既姓周,自然要回来。”

周元遥抬眸看向他,“可回来了却发现,我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外人。”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就成外人了?”

周信之低声说道,“我纵是再喜欢姚氏,在这府里,也只有你和你哥哥身上才流着我的血,说到底我们才是骨肉至亲!”

周元遥原本以为父亲被那对母子迷了心窍,早已不分亲疏,结果他心里一直都跟明镜一样,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那母亲和祖母又算什么呢?自己这十年的出走又算什么?

周元遥只觉得无比悲哀。

八岁之前,周元遥一直以为,父亲是爱母亲的,结果一朝事变,故人西去,新人进门。

为他生儿育女、操劳数载的母亲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最后甚至成了一个笑话,就算冒着被世人谩骂的风险,他也要娶那个女人。

周元遥怎么可能不恨,就算她一直逃避下去,又能如何呢?母亲始终回不来,祖母也回不来,原来的那个家早就回不去了。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现在的她不敢再奢求什么,只想和哥哥之间不要再留遗憾了。

池州,云外山。

冬日的天色亮的晚,日头初升,风雪不止。一座石宫被雪雾蒙住,仿佛一头沉睡的石兽藏匿在山间,大门上方写着三个大字——别洞天。

宫门大开,一位身穿黑衣,面目冷峻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刚走出没几步,另一名黑衣男子也跟了出来。

“大师兄,你要去哪儿?”

江潇竹从后面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身披风。

江濯岸眉心蹙了蹙:“你跟着我做什么?”

“师父出去办事了,走之前特地叮嘱我一定要看好你,不让你乱跑。”

江潇竹说着,将披风披在江濯岸的身上。

“大师兄,你还是跟我回去吧,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休息了一个月。”

一个月前,江濯岸因为一次任务受了重伤,再加上之前的一点原因,被师父江涟罚了一个月的禁闭,现在才得自由。

江濯岸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不行。”江潇竹拦在江濯岸的面前,“大师兄,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周姑娘?”

江濯岸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江潇竹很是不理解:“大师兄,你为什么非要和她有交集呢?你难道忘了就是因为她,你才任务失败被师父关禁闭的吗?要是师父知道你又去找她,肯定又会罚你的!再说了,就算你现在去了也见不到人,她早就……”

江濯岸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说什么了吗?”江潇竹眼神闪了闪,“哎呀总之你别去了!”

江濯岸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你若是执意拦我,那便用最直接的方法,我若赢了,你就不要再阻我。”

江濯岸口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比武,但从小到大,江潇竹就没赢过这个大师兄。

知道拦不住,他只得先让江濯岸离开,自己则跟在他的后面。

池州和鄞州相隔不远,骑马半日便能到。

可到了鄞州知府,江濯岸却得知了大火烧府和周元遥已经死去的消息。

昔日的知府变成了如今的一片废墟,只剩下残垣断壁撑在那里。地面上虽已覆盖上了一层雪,但仍能看到下面残留的黑色灰烬,空气中弥漫的烧焦味至今还未消散,让人感到无比的沉闷。

“这是怎么回事?”江濯岸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愕然。

江潇竹清楚他早晚都会知道,所以此刻也不准备隐瞒什么。

“之前鄞州匪寇窝里的一些亡命之徒,为了给被官府杀了的兄弟报仇,想来个鱼死网破,就在一个月前的夜里袭击了知府,最后还放了一场大火,将知府烧了个干净,一家人无一幸免。”

“新的知府已经搬到另一个地方了,这边废墟里的尸骸也都被朝廷派来的人运回了都城。我知道大师兄你可能不愿意相信,但后来官府昭示了亡故名单。”

“我看到名单上,确实有周姑娘。”

江濯岸转头看向他:“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潇竹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师父……师父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我也是事后过了好几日才知道的……”

江濯岸只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胸口处不时传来阵阵刺痛。

大雪连下了好几天,很少有人愿意出门,中午的酒馆并没有多少客人,因此角落里的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就显得尤为突出。

江潇竹双手握着酒碗,低声说:“大师兄,那群匪寇之前是天狼寨的,事发后,大多数都被官府的抓了,剩下的则都逃去了邻近的随州,现在应该躲在安县的一个庄子里。”

看到江濯岸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和三师妹原本是要去帮你报仇的,但是师父不让我们管,所以……”

“我知道了,我自己会去。”

说罢,江濯岸拿起手边的一碗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来。

江潇竹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可是大师兄,要是师父知道了……”

“你等会儿便先回池州,我处理好事情后,就回去向师父请罪。”

“可是……”

“我自有分寸,你就当不知情。”

此时,江濯岸脸色阴沉,眼里也满是杀意,腰间的那把剑仿佛随时准备接受血的浇灌。

江潇竹没有底气再阻拦下去,他只能松开手,最后叮嘱道:“大师兄,小心伤口。”

江漓月得知二人出去的消息,在宫门口足足等了一日,最后只等回来垂头丧气的江潇竹。

江漓月问:“大师兄呢?”

江潇竹摇摇头,脸上尽是疲惫。

她又问:“去给那人报仇了?”

江潇竹点点头。

“师兄!不是让你看好他吗?”江漓月很是生气,神色中还有些担心,“师父明天就回来了,你怎么还让他去了!”

江潇竹心里苦涩不已:“那大师兄真想去干什么,我一个人也拦不住啊!”

随州,安县。

夜间,乡下一个庄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鸡鸣。在庄子入口处,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站在那里驻足了很久,他的下半张脸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右手的剑在夜色中闪出凛凛的白光。

只听得几声尖叫,男子的身边就倒下了好几个人。渐渐地,更多的人被吸引了过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刀。

“你是官府的人?”为首的匪寇问道。

江濯岸没有说话。

“你想干什么?”

“杀人偿命。”

话音刚落,江濯岸一跃而起,手中银光乍现,接着便传来刀剑碰撞的清脆声。

没过一会儿,地上已经躺下了不少人。

为首的匪寇看着四周死去的兄弟们,倒吸了一口冷气,突然,他听到自己手上的刀传来破裂的声音,还未反应过来,那把刀就瞬间断裂了。

江濯岸衣袖一挥,一柄飞刀瞬间飞了出去,正好插进旁边一个人的额头上。

“等等!”那匪寇瞬间明白过来,“你是别洞天的人?”

江濯岸冷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想阁下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只是一群逃命的人,并未和别洞天结仇啊!”

“是吗?”

那匪寇笑道:“阁下,您看要不这样……”

“可笑。”江濯岸敛起笑容,“你们这些杂碎,也配和我谈条件。”

一阵短暂的喧嚣后,庄子里安静了下来,四周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江濯岸擦干净手上的血,连夜骑马回了鄞州,只身去了郊外的一个江边小院,那是只有他和她才知道的地方。

由于很久没有人来,院里已经长出了不少杂草。

江濯岸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休息,他盯着手腕上的一个檀木手串看了许久,最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江濯岸找出一个锦袋将檀木手串装好,又在院子里找了一个地方将其埋了起来,随后找来一块木板,用短刀在上面刻下一个“遥”字,将其插在那儿。

等江濯岸回到别洞天,已经是下午了。

刚进宫门,他就看到师父江涟板着脸站在那里。

“濯岸,你可知错?”

江濯岸在直直地跪在师父面前:“徒弟知错。”

“如今那女子已死,我便不再追究,自己领罚,以后切勿再犯。”

江濯岸跪在露天院中,身后站着两个举着木棒的师弟。

江涟一声令下:“打!”左右两边的木棒交替落在了江濯岸的后背上。

“师父,大师兄的伤还没痊愈好……”

江漓月走到江涟身边想求情,却被江潇竹拉住,还给了她一个闭嘴的眼神,她便没再说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江濯岸好像麻木得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

如果一个月前,他没有在任务里受伤,就不会被师父关禁闭,也就不会困在这石宫里整整一个月不知道消息。

更不会落得如今这样一个物是人非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