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
以“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为韵,奉别沔鄂亲友(选三)
其一
滔滔沔鄂留2,有三宿桑3。持钵了白日4,事贱丸蛣蜣5。念当去石友6,烟席凌江湘7。为君试歌商8,歌短意则长。
1 这是姜夔早年创作的一组五言古诗。原诗共十首,这里选其中的三首。夏承焘《姜白石系年》系这组诗于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时年三十二。题中“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出自杜甫《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诗:“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全蜀多名士,严家聚德星。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宋人赋诗,好以前人诗句为韵,如黄庭坚《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诗经·郑风·风雨》;秦观《次韵邢敦夫秋怀十首,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为韵》,“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为孟浩然名句;陆游《斋中杂兴十首以“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为韵》,“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出杜甫《遣兴五首》其五。沔鄂亲友:姜夔《探春慢》序:“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
2 浩浩沔(miǎn)鄂:浩荡的沔水和鄂水。《楚辞·九章·怀沙》:“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3 有(tiǎn):有愧。《诗经·小雅·何人斯》:“有面目。”《广韵》:“,面惭。”三宿(xiǔ)桑:在桑树下过三夜。《四十二章经》:“沙门受道法者,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莫再矣。所云浮屠不三宿桑下,即不再宿树下之谓。此谓沙门办道宜精进,不可爱安逸也。”《后汉书·襄楷传》:“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4 “持钵”句:形容生涯冷淡寂寞,如持钵之僧人,日中一食,白日事即了。钵:一作“盋”。程大昌《演繁露·盋盂》:“盂,食器,若盋而大。今之所谓盋盂也。今僧家名其食器为钵,则中国古有此名,而佛徒用之耳。”
5 蛣(jié)蜣(qiāng):昆虫名,为蜣螂的别称。背有坚甲,通体黑色,富金属光泽,常把人畜的粪便推转成丸球慢慢食用,并产卵于粪上,孵化的幼虫也以粪便为食。俗称屎壳郎。“事贱”句,脱胎于黄庭坚《演雅》:“蛣蜣转丸贱苏合。”任渊注:“《庄子·齐物论》注曰:‘蛣蜣之智,在于转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苏合为贵。’”苏合,香名。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如同蛣蜣,从事的是像转丸一样的贱事。陈思《白石道人年谱》谓白石应州试被黜落,困于场屋,故作此愤语。
6 石友:情谊坚贞的朋友。潘岳《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石友即石崇,言二人乃金石之交。
7 席:船帆。烟席,船帆出没于烟波,故云。
8 商:商声。《礼记·乐记》:“肆直而慈爱,商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注:“爱或为哀。”《庄子·让王》:“曾子居卫,缊袍无表,……曳縰(xǐ)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这是一种特殊的限韵诗歌,即取古人诗句,用句中各字为韵,写成一组诗。被用作组诗各首之韵的古人诗句,如本组诗所用杜诗“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在一定程度上也与组诗的内容有一种关系。比如这一组诗,是作者离开汉沔时向朋友们表达离情别绪的作品,所以“长歌意无极”也。至于这组诗各首的内容安排,是第一首自叙,后面几首则依次写他所辞别之诸友的,除写与他们的友谊之外,主要是分别赞扬他们的德与艺,也很重视他们的个性。这组诗,也可以说是汉沔这一班文艺人物的群像。我们知道,杜甫和黄庭坚,也包括苏轼的诗歌,写人物是很多的。有写前辈的,也有写友人的,大多是一种赞赏的笔墨,尤其重视人物的德性、个性与才艺。这是古代文人之间的一种传统,即见贤思齐,嘤鸣求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方面真正好的作品,是与庸俗吹捧及阿谀逢迎不同的。
这一组诗明显地受到江西诗派黄、陈诸家的影响。黄庭坚写诗,讲究落笔要有远势,立意要高,不做寻常笔墨,用语及取材力避陈言滥调、甜美圆熟。这一点,本组诗是做到了的。比如本篇,作为组诗的第一首,临行留别这个意思,无论如何是要写出来的。但这样的意思也最易落入窠臼。此诗则起笔即取远势:“浩浩沔鄂留”,前四字境界大,一“留”是为下句“有三宿桑”做铺垫的。次句与首句之间的承接,句法硬折。这两句是说佛经上有“不三宿桑下”的说法,自己则在汉沔居住了那么多岁月,实有惭于佛经的教义。这一句的取意,又是很远的。接下来其实是写自己在汉沔的贫困与庸贱,过得像一个持钵乞食的僧家,所用以谋生的也是一些贱职。这里的两个意象,一个是托钵僧的意象,一个是丸蜣的意象。后一个意象,如果玩味起来当然不那么美,或者说是有点丑陋。但作者这样写,就是为了破除习常的作法,尽量避免甜与熟。并且“丸蜣”虽丑,但它用了《庄子》中的故事,意蕴却很丰富。从这一点看,它又是很雅的。
后面四句着重写别境与别情。“念当去石友”写与好友相别之不舍;“烟席凌江湘”写去路,写得很潇洒;“为君试歌商,歌短意则长”是直接的抒发。这四句笔法都很简单,是一种直叙直抒的写法,风格很简古。作者是要让人感到,自己是要寻求古格,不求修辞之妙。同时说自己的这一些诗歌,在情调上取商声,是一种劳歌的风格。所以意短情长,正是他的一种定位。
句法的硬折,取象的力避陈俗,风格的从逋峭中生姿态,这些都是江西诗派的作法。可见姜夔早年是很认真地学习过江西诗派黄、陈等人的作法的。
其三
英英白龙孙1,眉目古人气。拮据营数椽2,下帘草生砌3。文章作径庭4,功用见造次5。无庸垂罄嗟6,遗安鹿门意7。
1 原注:“郑仁举次皋。”可见这一首是辞别郑仁举的。郑仁举,其人未详,次皋应该是他的字。英英:形容人才出众。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一首》:“英英文若,灵鉴洞照。”潘岳《夏侯常侍诔一首并序》:“英英夫子,灼灼其隽。”白龙:《说苑·正谏》:“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楚辞·天问》王逸注引《传》曰:“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而射之,眇其左目。”白龙孙,比喻贵胄之后,这里指郑仁举。
2 拮(jié)据(jū):指鸟儿衔草筑巢时的手足劳累之苦。《诗经·豳风·鸱鸮》:“予手拮据。”这里比喻经济窘迫。数椽(chuán):几间房屋。牟融《陈使君山庄》:“数椽潇洒临溪屋。”椽: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代指房屋。
3 下帘:垂下帘子。《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草生砌:杂草生于台阶,言宾客稀少。
4 径庭:距离很远。《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5 造次:仓促。《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6 无庸:无需,不用。《左传·隐公元年》:“无庸,将自及。”垂罄(qìng):即悬罄,也作“县罄”“县磬”。磬(qìng)是一种乐器,中间是空的,比喻家境贫寒,空无一物。《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室如县罄,野无青草。”《释文》:“罄亦作磬。”杨伯峻注:“磬之悬挂,中高而两旁下,其间空洞无物,百姓贫乏,室无所有,虽房舍高起,两檐下垂,如古磬之悬挂者然也。”
7 “遗安”句:是说要像隐居鹿门山不仕的庞公一样,淡泊自守,并将这种自我保全的安身之道遗留给子孙。鹿门:鹿门山。东汉庞德公携妻隐居于此。这里代指庞公。《后汉书·逸民列传》:“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表叹息而去。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
这首诗是写给郑仁举的。其人似原有贵胄的身世,现在已经沦为一介寒士。人虽贫寒,志节却不衰。
首句言其以贵胄而沦为贫寒,但安贫乐道,眉宇之间,见古人之气象。白龙化为河鱼这一故事,出于《说苑》。这是江西派用经书及子史书中僻典的作法。首二句似《世说新语》中品鉴之语,以气致胜。这种句法,只适用于古体。
“拮据营数椽,下帘草生砌”,写其居处之陋。但这正是其高节的表现,就如古人陈仲蔚一样,隐迹草木,以泥水自蔽。诗讲究象中见意,江西诗派的象中见意之法,是从杜诗中学过来的,用有限的语言写出一种鲜明的境界,在其中表达丰富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是成功的。
“文章作径庭,功用见造次”,是说郑仁举的文章,有一种高远的格调,是不媚俗应世的;其修为之深,则常于造次颠沛中见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修为。这个评价是很高的。这两句的句法,是揉折经子之成语,省略了好多的部分。这种句法,也属于江西诗派之体。
最后两句是劝慰之语,也是勉励之语。仍是说君子忧道不忧贫的意思,并且引出汉上先贤庞德公的故事。
这首诗头两句品鉴,次两句写其所居环境以见其人,五六两句是直接评价其文章与行为,末为临别勖赠之语。总之,写出一个非同一般的身怀高节的寒士。古人的立言之体就是这样的。当然,这也可理解为作者本人的一种人格追求。
其四
诗人辛国士1,句法似阿驹2。别墅沧浪曲3,绿阴禽鸟呼。颇参金粟眼4,渐造文字无5。儿辈例学语,屋壁祝蒲卢6。
1 原注:“辛泌克清。”可见这一首是辞别辛泌的。辛泌,生平不详,克清应该是他的字。陈思《白石道人年谱》:“辛似女须之族;郑、杨、单、蔡则友也。所以奉别曰亲曰友。”认为辛泌是姜夔姊夫家的亲戚。国士: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物,这里指辛泌。《左传·成公十六年》:“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黄庭坚《书幽芳亭》:“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
2 句法:诗歌的遣词造句之法。杜甫《寄高三十五书记》:“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黄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阿驹:疑指洪驹父。厉鹗《宋诗纪事》:“洪刍字驹父,绍圣元年进士,崇宁中入党籍,靖康中为谏议大夫。”刘克庄《后村诗话》:“三洪与徐稚川皆豫章(黄庭坚)之甥。龟父警句,往往前人所未道,然早卒,惜不多见。驹父诗尤工。”黄庭坚《和王观父、洪驹父谒陈无己长句》:“王侯文采似於菟,洪甥人间汗血驹。”
3 别墅:犹别业、别馆。为本宅之外所建之园林房舍,供休憩用,往往风景优美。《晋书·谢安传》:“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沧浪:汉水。曲(qū):河水转弯之处。
4 金粟:金粟如来,即维摩诘,佛经中人名。《维摩诘经》中说他是与释迦牟尼同时的一位居士,曾以称病为由,向释迦遣来问讯的舍利弗和文殊师利等宣扬教义。其人道行深广,辩才无碍,六朝至唐宋文士多重之。《文选》王简栖《头陀寺碑文》:“金粟来仪。”李善注:“《发迹经》曰:‘净名大士,是往古金粟如来。’”
5 文字无:指禅宗之学,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五灯会元》:“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颇参”两句,以禅喻诗,是说辛泌参透了《维摩诘经》义,得言外之传。
6 蒲卢:即蜾蠃(guǒluǒ),一种昆虫。《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毛传:“螟蛉,桑虫也;蜾蠃,蒲卢也。”郑笺:“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蒲卢取螟蛉之子为食,古人误以为是养螟蛉之子为己子,所以以螟蛉之子为养子的代称。祝蒲卢:语本扬雄《法言·学行》:“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意思是说螟蛉的幼虫死去,蜾蠃作咒说:“你要像我!你要像我!”过一段时间后,螟蛉的幼虫果然复活,成为蜾蠃之子。“屋壁”句,是一种风趣的说法,意思是辛泌肯定希望儿辈类己。
这首诗写一位诗人,他努力地学习江西诗派的诗法,诗中“句法似阿驹”就点出这件事。
首二句,“诗人辛国士”是一个总评,既称其为诗人,又赞其为国士。因为赞一个人物,不能只说他的才艺,还要说他的德行。白石这组诗赞颂人物,多是从评鉴开始,这样能够使读者先对这个人物有一个整体的印象,也可以说是先声夺人。评鉴人物,是魏晋风流的一种表现,就诗歌来说,最早可追溯到颜延之《五君咏》,后来杜甫也喜欢论人物,黄庭坚继承这种作法,加以发展。可以说也是江西诗的一法,白石这一组诗,运用此法十分纯熟。可见其在学江西诗法方面的造诣。
“别墅沧浪曲,绿阴禽鸟呼”是写辛国士的居处。前一首写郑仁举的居处之陋,这一首写辛克清的别墅之美。无论是陋居还是美墅,都不过是寄所而已,贵在各能有自得之趣。这种地方,可以看出白石这班南宋江湖诗人一意追慕魏晋风流、调达任真的作风。
“颇参金粟眼,渐造文字无”,是说他精于禅理,能得意趣于文字之外。《维摩诘经》中所说的佛法,颇能打破常规的思维方法,最后甚至达到以无言为言的三昧之境。这种方法,后来被江西一派的诗人运用于说诗。因为作诗与谈禅一样,都是一方面要借助语言文字,另一方面要突破语言文字的局限。这个辩证的道理,很难说清楚。总之,白石这两句,又一次暴露了他早年热衷于江西诗派的话头这一情形。
最后两句“儿辈例学语,屋壁祝蒲卢”,是说辛的儿子辈,也在家里学诗,并且颇能效其父法度。但这个意思,不是用通常的诗学的语言来谈,而是用了扬雄《法言》等书所说的蒲卢取桑虫之子来抚养,日日常祝祷它长得像自己,即所谓“类我”之意。这样写,就是一种有趣味的谈吐。这种句法,当然也是学黄庭坚的,比如黄庭坚问一个年轻人学诗到了何种境界,就有“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次韵高子勉十首》其四)的说法,曲折而又新奇有味,是江西诗派不用常语的一种表现。当然,用多了,也就成了另一种常语。所以要使用活法,不断地生新。这一种创作方法,白石是掌握了的。后来还运用到词里,更加地出奇入胜。
附录:白石早年汉沔之游
白石在有关几个词序中,比较集中叙述了他在汉沔的旧游,如《清波引》《浣溪沙》和《探春慢》的小序。夏承焘《行实考·行迹》对白石的汉阳居住与游历,做了比较完整的叙述。根据夏氏所作的《行实考》及《系年》可知:姜夔9岁随父宦汉阳,14岁其父卒于官,其后依其嫁在汉阳一带的姐姐继续留在汉阳。淳熙十三年(1186)32岁时,随萧德藻移居湖州,其后未再回汉阳。
从白石词中我们发现,从少年到成年时的汉沔生活,或者说汉沔之游,是他最怀念的。如《一萼红》: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到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这是在长沙怀汉沔。《霓裳中序第一》中“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应该还是指汉沔的旧游。《湘月》词中的“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这里的“五湖旧约”“清景”,仍指汉沔。至《清波引》,写在湘浦怀古沔之游最为明确,思念旧游及旧友的感情也最为强烈。到了《探春慢》则更集中叙述自己的汉沔之游,表现临别依依不舍之感。
《探春慢》小序中提到的友人郑次皋、辛克清,见于《以“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为韵,奉别沔鄂亲友》诗中。这组诗是他赴潇湘游览时留别汉阳、武昌一带的旧友。第一首写他自己在沔鄂的居留情况:
滔滔沔鄂留,有三宿桑。持钵了白日,事贱丸蛣蜣。念当去石友,烟席凌江湘。为君试歌商,歌短意则长。
从诗中可知道,他在沔鄂生活是没有着落的,而且姜氏研究者陈思在《白石道人年谱》中根据“持钵”这两句,“谓白石应州试被黜落,困踬场屋,故有此语”。这组诗的后面九首,分别赠给各位友人。其中赠郑次皋的一首:
英英白龙孙,眉目古人气。拮据营数椽,下帘草生砌。文章作径庭,功用见造次。无庸垂罄嗟,遗安鹿门意。
这位朋友大概原来是一个贵胄,但现在却比较潦倒。他做人有古风,文章也很高古,不合时俗风格。《庄子·逍遥游》:“吾闻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之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也。”又《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白石这种用经、子语来述意的方法,来自黄庭坚,是江西诗法。
再看其中赠辛克清一首:
诗人辛国士,句法似阿驹。别墅沧浪曲,绿阴禽鸟呼。颇参金粟眼,渐造文字无。儿辈例学语,屋壁祝蒲卢。
这个阿驹,孙玄常先生《姜白石诗集笺注》说是指黄庭坚的外甥洪刍字驹父。但也有可能是指韩驹。这两人都是江西诗派的成员。韩驹的名声,比洪驹父要大。他的诗集叫《陵阳集》,还作有《陵阳先生室中语》这样的传授诗学的著作(魏庆之《诗人玉屑》)。但无论是哪一位,都是江西诗派的诗人。白石早年致力于古体诗,风格上正是学习江西派的。他写诗讲究句法,如上面我们所举的两诗,就是典型的江西派句法。讲究笔势,常以奇劲之笔写细琐之事,以顿挫夭矫见势。他从对江西诗讲究句法的作风悟入,体会到写词也要有一种特殊的句法。虽然这种句法与诗的句法不同,但奇峭有致,落纸之顷,似欲飞动。总而言之,要讲究一个势。但词的句法、句势与诗是不同。词在奇峭之外,更要有婉曲细腻的地方。它们的用词、修辞是完全不一样的。姜夔在书法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这种修养也是早年在沔鄂一带养成的。《以“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为韵,奉别沔鄂亲友》组诗中有一首是写书法家单炜的:
山阴千载人,挥洒照八极。只今定武刻,犹带龙虎笔。单侯出机杼,岂是剑舞得?余波入竹石,绝叹咄咄逼。
姜氏《保母志跋》中说:“学书三十年,晚得笔法于单丙文。”夏承焘《白石道人行实考》:“《齐东野语》(十二):单炜字炳文(徐照《芳兰轩诗集》作‘丙文’),沅陵人。博学能文,得二王笔法,字画遒劲,合古法度。于考订法书尤精。武举得官,仕至路分。著声江湖间,士大夫多与之交。自号定斋居士,与尧章投分最稔,亦硕士也。”
北宋书法家如苏轼、黄庭坚、米芾,多自出新意。在学古的基础上出变化,所谓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就是指这些人而言。南宋诗人多同时善书,如姜夔,还有“永嘉四灵”中的徐照。他们的书法,则崇尚古人法度,逼真晋唐风格。他赞扬颜字说:“铁笔银钩太师字。”(《书乞米帖》)
这样看来,姜夔的诗、词、书法都是在沔鄂时期就已成熟。他所结交的沔鄂一带的友人,也多是在艺术上有造诣的文人士大夫。
白石这些古沔友人,与他后来交结的萧德藻、范成大、张平甫、辛弃疾等人相比,是一些没有太多影响的人物,但他们恐怕对白石的精神气质有更大的影响。大概在白石心目中,这些人是一些江湖旧友。这一点在《清波引》中表现得很明显。
由此得出几个结论:
一、姜夔自己人生中有一段美好的年华与时光,是在汉沔渡过的,这构成他的词中一种追忆与思念的情绪。他是江西鄱阳人,也可能出生在鄱阳,长大后也回去过。但是对彼方没有很深的印象。他的真正家乡在汉阳。早年游历之地在词作中表现最多的有湘中(以长沙为中心)、扬州、合肥。合肥应该是他客居较久的地方,也是一段铭心刻骨的情感的发生地。后面我们涉及合肥词再讲。
二、他的文艺及精神气质的养成,正是在汉沔时期。无怪乎其对汉沔念念不忘。
三、从《探春慢》词中“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以及其他几首怀古沔之游词中隐隐约约写到的艳游情况,我们可以猜想,白石青少年时期,在汉沔之游中有一些冶游的经历。白石成家较晚,是遇到萧德藻后,萧将兄女嫁于他。据其诗集自叙“余识萧千岩于潇湘之上”,夏承焘先生系年于白石三十二岁(即作《探春慢》时),“时萧夫人已来归”。至于此前他有无婚姻则不得而知。古人在正式婚姻之时,也可先有侍妾。从《一萼红》中可知,白石客湖南时,似有侍妾在汉阳。所谓“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到归鞍到时,只怕春深”,明显是回忆家庭之乐的情况。当然,也有可能他没有侍妾,但会有一些冶游,这中间可能有关系比较固定的一种。
上面关于白石汉阳生活三个方面的推测,或者有助于我们了解白石早年的词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