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戏剧的形成
第四节 宋代大曲与词
(九六〇年至一二七六年)
唐代在中国历史上虽然有近三百年的天下,但到了晚唐时期(八二一年至九〇七年),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农民因统治阶级的重重剥削,无法生活,由是发生全国性的农民起义,如黄巢、王仙芝等,兵行所至,到处响应,前后凡十年。因为连年用兵之故,唐朝的政权由是为当时的军阀所篡夺。彼此互争雄长的结果,便出现了所谓五代(梁、唐、晋、汉、周)十国(吴、南唐、吴越、前蜀、后蜀、南汉、楚、闽、南平、北汉)的混乱局面。这一时期共有五十多年(九〇七年至九六〇年),最后由周代的大将赵匡胤篡周自立,国号为宋。因其建都于河南开封,史称北宋(九六〇年至一一二七年)。北宋时代因竭力防止人民起义,对边境纯取守势,因而使外患日增,穷于应付。起初是遭受着幽燕一带的契丹(辽)的侵掠,后来女真族(金)攻灭契丹,乘胜进扰中原,北宋政权,迅速被其摧毁。宋徽宗赵佶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桓,都被掳北去。赵桓的兄弟赵构(康王)逃到杭州,重新建国,这就是历史上所谓南宋。事实上是与金人隔着一道淮河,成为南北分治,这一时期共有一百五十年(一一二七年至一二七六年 [10] )。北宋和南宋,虽然是两个时期,但北宋末年的政治,已早趋于腐朽。南宋只是一个半壁江山的小朝廷,但一切设施,仍继承着北宋末年的政策,严于防内,而宁愿对外投降。当权的人物,只知恣意享乐,不思规复,因而这一朝代艺术上的发展,在北宋,则集中于开封;在南宋,则以杭州(当时名临安)为枢纽。因为这两个地区都是首都,尤其是南宋时期的杭州,地域上邻近海口,不仅为南北交通的要隘,并且是内外运输总口,近如宁波、温州,远如泉州、广州,都和杭州直接通运。因此,在这些地区出现了一种畸形的繁荣现象,颇有助于当时的文化上和艺术上的发展。
乐曲与戏剧最有关系的是“大曲”,降至宋代,这种趋势愈加显明。唐代的大曲因流传极少,所能读得的多半是文人们的歌咏,其中是否有几种包含着故事情节,已难确切证明。而且那些五七言绝句,虽可以集合段数而成为“大遍”、“排遍”,就现存的几个残段而言,则皆为各自独立的绝句,根本没有连续性。到宋代,因为诗的本身的进步,大曲的遍段,也成了长短句的词体了,而曲名之多,亦殊不让唐代。《宋史·乐志》云:“宋初置教坊,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六曲。”(按《文献通考》及《通典》,均作四十大曲,其名目亦只四十,“六”当为“大”之误)其名目如次:
正宫调:梁州、瀛府、齐天乐。
中吕宫:万年欢、剑器。
道调宫:梁州、薄媚、大圣乐。
南吕宫:瀛府、薄媚。
仙吕宫:梁州、保金枝、延寿乐。
黄钟宫:梁州、中和乐、剑器。
越 调:伊州、石州。
大石调:清平乐、大明乐。
双 调:降圣乐。
新水调:采莲。
小石调:胡渭州、嘉庆乐。
歇指调:伊州、君臣相遇乐、庆云乐。
林钟商:贺皇恩、泛清波、胡渭州。
中吕调:绿腰、道人欢。
南吕调:绿腰、罢金钲。
仙吕调:绿腰、彩云归。
黄钟羽:千春乐。
般涉调:长寿仙、满宫春。
正平调(无大曲)
以上各曲,承袭前代者颇为不少,如梁州、绿腰、薄媚之类,名虽旧称,其中遍数及词句,不免多有增改,至少,每一段的体制,决非五七言绝句了。这虽然是文体的变迁有以致之,但亦为应歌唱的需要而然。清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云“宋人歌词,而唐人歌诗之法废”,实为有得之言。盖此时的歌唱,即以词为主体,亦犹之唐代的歌曲以诗为主体。大曲的变迁,自亦根据时势的推移而来。《乐府雅词》载有宋董颖《道宫薄媚》大曲,系咏西子词,由此可以觇知当时大曲的形式。其词如次:
《道宫薄媚》“西子词”:
排遍第八
怒涛卷雪,巍岫布云,越襟吴带如斯。有客经游,月伴风随。值盛世,观此江山美,合放怀!何事却兴悲? 不为回头,旧谷天涯。为想前君事,越王嫁祸献西施。吴即中深机。 阖庐死,有遗誓,勾践必诛夷!吴未干戈出境,仓卒越兵投怒,夫差鼎沸鲸鲵。越遭劲敌,可怜无计脱重围。归路茫然,城郭邱墟,飘泊稽山里,旅魂暗逐战尘飞,天日惨无辉。
排遍第九
自笑平生,英气凌云,凛然万里宣威。那知此际,熊虎途穷,来伴糜鹿卑栖。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争若都燔宝器,尽诛吾妻子,径将死战决雌雄,天意恐怜之。 偶闻太宰,正擅权,贪赂市恩私。因将宝玩献诚,虽脱霜戈,石室囚系。忧嗟又经时。恨不如巢燕自由归。残月朦胧,寒雨潇潇,有血都成泪。备尝险厄返邦畿,冤愤刻肝脾。
第十
种陈谋,谓吴兵正炽,越勇难施。破吴策,唯妖姬。有倾城妙丽,名称西子,岁方笄。算夫差惑此,须致颠危。范蠡微行,珠贝为香饵,苎萝不钓钓深闺,吞饵果殊姿。 素肌纤弱,不胜罗绮,鸾镜畔粉面淡匀,梨花一朵琼壶里。嫣然意态娇春,寸眸剪水,斜鬟松翠。人无双,宜名动君王,绣履容易,来登玉陛。
入破第一
窣湘裙,摇汉珮,步步香风起。敛双蛾,论时事,兰心巧会君意。殊珍异宝,犹自朝臣未与。妾何人,被此隆恩,虽令效死,奉严旨。 隐约龙姿忻悦,重把甘言说。辞俊雅,质娉婷,天教汝众美兼备。闻吴重色,凭汝和亲,应为靖边陲。将别金门,俄挥粉泪,靓妆洗。
第二虚催
飞云驶,香车故国难回睇。芳心渐摇,迤逦吴都繁丽。忠臣子胥,预知道,为邦祟。谏言先启,愿勿容其至。周亡褒姒,殷倾妲己。吴王却嫌胥逆耳,才经眼便深恩爱!东风暗绽娇蕊,采鸾翻妒伊。得取次于飞共戏,金屋看承,他宫尽废。
第三衮遍
华晏夕,灯摇醉,粉菡萏,笼蟾桂。扬翠袖,含风舞,轻妙处,惊鸿态。分明是,瑶台琼树,阆苑蓬壶,景尽移此地。花绕仙步,莺随管吹。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银漏永,楚云浓,三竿日犹褪霞衣。宿酲轻腕,嗅宫花,双带系。合同心时,波下比目,深怜到底。
第四催拍
耳盈丝竹,眼摇珠翠,迷乐事,宫闱内。争知渐国势陵夷,奸臣献佞,转恣奢淫,天谴岁屡饥。从此万姓,离心解体。 越遣使,阴窥虚实,蚤夜营边备。兵未动,子胥存。虽堪伐,尚畏忠义。斯人既戮,且又严兵卷土,赴黄池观衅。种蠡方云“可矣”!
第五衮遍
机有神,征鼙一鼓,万马襟喉地。庭喋血,诛留守,怜屈服,敛兵回。危如此,当除祸本,重结人心,争奈竟荒迷。战骨方埋,灵旗又指。 势连败,柔荑携泣,不忍相抛弃。身在兮,心先死;宵奔兮,兵已前围。谋穷计尽,唳鹤啼猿,闻处分外悲。丹穴纵近,谁容再归!
第六歇拍
哀诚屡吐,甬东分赐。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宝锷红委,鸾存凤去,辜负恩怜,情不似虞姬。尚望论功荣还故里。 降令曰:“吴无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峨眉宛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
第七煞衮
王公子,青春更才美。风流慕连理。耶溪一日,悠悠回首凝思。云鬟烟鬓,玉珮霞裾,依约露妍姿。送目惊喜,俄迂玉趾。 同仙骑,洞府归去,帘栊窈窕戏鱼水。正一点灵犀,遽别恨何已。媚魄千载,教人属意,况当时,金殿里。
其词虽以十段共咏一事,而以“排遍第八”起,“第七煞衮”止,似以“第七煞衮”转接“排遍第八”。另据王明清《玉照新志》载有曾布《水调歌头》大曲,咏冯燕事,共作排遍七段,其次序为:“排遍第一,排遍第二,排遍第三,排遍第四,排遍第五,排遍第六,排遍第七花十八。”(词长不备录)以体制言之,似乎用排遍第一第二者,以“排遍第七花十八”为一段,从“排遍第八”至“第七煞衮”为一段。《凉州排遍》既有二十四段,则以下或不接以“”、“入破”之类,否则《西子词》与《冯燕词》当无如是巧合。而一自“排遍第八”起,一至“排遍第七”止,俨然为一大遍的两个段落。又沈括《梦溪笔谈》云:“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嗺、哨、催、、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每解有数叠者,裁截用之,则谓之摘遍。今人大曲,皆是裁用,非大遍也。”然则《西子词》亦为裁截的“摘遍”了。按赵以夫《虚斋乐府》有《薄媚摘遍》,其词略当于大曲的“入破第一”,为一简短的单阕,盖仅取其中一遍,故名“摘遍”。沈说似有误,且所举“大遍”段节名称,与王灼之说及大曲遍段俱有未合。其名称除“㽂”、“行”不明意义外,如“哨”,宋词固有“哨遍”。“中腔”,《武林旧事》载圣节乐次有“第二盏赐御酒歌板起中腔”。“踏歌”,《梦粱录》载上寿赐宴有“第八盏进御酒,歌板色长唱踏歌”。或谓沈氏系误以大宴所奏各乐认作“大遍”,实则此类名称,或为歌唱中用语,否则不至与“催”、“”、“衮”、“破”杂置一处了。
宋代大曲,较之唐代已显呈进步,盖不仅每段词句长短不同,最重要的一点是已经转入咏叙故事和人物的阶段。这情形,不但关系剧本文辞的进展,而直接承其遗范者,即为说唱故事的“诸宫调”、“唱赚”之类。在另一方面言之,此类大曲,仍为舞蹈时所唱。虽不必分作脚色的扮演,其动作与音调,实可兼绘声影。不过按照大曲的规律,实未能直接成为戏剧的演出。换言之,便是戏剧文辞和歌唱,还不曾使用到大曲上面。但是,此时的大曲,其所包括的遍段,已启南北曲套数的先声。元代杂剧之始终用一项脚色歌唱,尤与大曲的不分脚色具有相当关系。“诸宫调”在这方面自然更为接近。因为歌咏故事,已有唐代“变文”在前,而不曾从这条途径加以发展,只循着诗体的衍变,由词体衍为南北曲的这番变迁,便当属于此时的大曲了。而况大曲叙事,并不全为文人遣兴之作。这形式,已逐渐地推行普遍,如元关汉卿《金线池》杂剧楔子杜蕊娘唱:“郑六遇妖狐,崔韬逢雌虎,那大曲内尽是寒儒。”在元人杂剧鼎盛时代,尚提到大曲中的故事,可见宋代大曲,实曾风行过一段时间。
而且关剧所引,确亦有征。宋洪适《盘洲集》载有《勾南吕薄媚》舞词,虽属用于仪式,其间却寓有故事。其词云:
勾南吕薄媚舞
羽觞棋布,洽主礼于良辰;翠袖弓弯,奏女妖之艳唱。游丝可倩,本事愿闻。
答:
踏软尘之陌,倾一见于月肤;会采之洲,迷千娇于楚梦。虽蛾眉有伐性之戒,而狐媚无伤人之心;既吐艳于幽闺,能齐芳于节妇,果六尺之躯不庇其伉俪,非三寸之舌可脱于艰难。尚播遗声,得尘高会。
遣:
兽质人心冰雪肤,名齐节妇古来无。纤罗不脱西州路,争得人知是艳狐。歌舞既阑,相将好去。
玩其词意,似即“郑六遇妖狐”事(见《太平广记》卷四百五十二“任氏”条),如“六尺之躯不庇其伉俪”,即本原文“郑六可哀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关剧所引,殆即指此。惜原曲不存,仅留勾遣舞队所念词句而已。又苏轼有“兴龙节集英殿宴乐语”,计为教坊致语(骈文),口号(七言律诗),勾合曲(骈文八句),勾小儿队(骈文六句),队名(五言对句),问小儿队(骈文四句),小儿致语(骈文一篇),勾杂剧(骈文六句),放小儿队(骈文六句),勾女童队(骈文六句),队名(五言对句),问女童队(骈文四句),女童致语(骈文),勾杂剧(骈文四句),放女童队(骈文六句)。
其词句矞丽堂皇,极尽颂扬之能事,原文颇长,但并无内容可言。其给予后世戏剧的影响,仅为开场或散场的仪式的一部分而已。至于舞蹈本身,除了表情和动作,另一方面便是服装和扎扮。质言之,便是戏剧中脚色们对于所扮饰的剧中人的外表的模仿,这根据,似乎完全在舞蹈方面。史浩《峰真隐漫录》载有《剑器舞》一种,其大曲部分虽已略去,而于表演情形叙述颇详。其词云:
剑舞
二舞者对厅立裀上……乐部唱《剑器曲破》作舞一段了,二舞者同唱《霜天晓角》:
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点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乐部唱曲子,作舞《剑器曲破》一段,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别二人汉装者出,对坐,桌上设酒果。竹竿子念: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鸿门设会,亚父输谋。徒矜起舞之雄姿,厥有解纷之壮士。想当时之贾勇,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翔宛转。双鸾奏技,四座腾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一人左立者上裀舞,有欲刺右汉装者之势,又一人舞,进前翼蔽之。舞罢,两舞者并退,汉装者亦退。
复有两人唐装出,对坐,桌上设笔砚纸,舞者一人,换妇人装立裀上。竹竿子念:
伏以云鬟耸苍璧,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裀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倾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惟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作龙蛇蜿蜒曼舞之势。两人唐装者起,二舞者一男一女对舞。结《剑器 曲破》彻。竹竿子念:
项伯有功扶帝业,大娘驰誉满文场,合兹二妙甚奇特,欲使嘉宾釂一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含晴光。歌舞既终,相将好去。
念了,二舞者出队。
此项舞曲所表演的故事极为明白,首段作汉装者,为《鸿门之宴》,对坐者为刘邦及项羽,舞者二人为项庄项伯。其舞式或源出魏晋间的《公莫舞》,至少也是取材于同一故事。第二段舞者为公孙大娘,唐装者二人,一为张旭,一为杜甫。按剑器本为一种绸质物,两端有彩球(见桂馥《札朴》),所谓“袖翻紫电,手握青蛇”,则此时已认剑器为剑了。据此,此项舞曲,已有脚色的装扮,不仅舞人本身,且有排场及配脚的陪衬。其中心虽在歌舞,但已接近故事的表演。由此可见宋代舞曲,与戏剧相隔已不甚远。而其中这个“竹竿子”,似颇重要,盖舞者虽曾唱《霜天晓角》一曲,大部分咏事的曲子仍归乐部唱。以中国的“雅乐”源流言之,似为古代“登歌”的遗意,而故事中英雄的颂词亦由“竹竿子”念出,则“竹竿子”实亦兼为故事说明人。当然,就整体而言,戏剧的形成并非直接经过这一阶段而来。但如果我们不曾忘记今日的戏剧仍存着歌舞的形式,这个“竹竿子”的地位便不容忽视。他不但是颂词的念诵者,而且是“勾队”或“引舞”的人。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参军色,执竹竿拂子,念致语,口号。”然则这位“竹竿子”便是“参军”了。若从“参军戏”的起源看来,这名称自然不符。但以后变成以“参军”为主,“苍鹘”为从,则“参军”早居领导地位了。宋代执竹竿者,以今日剧场情形言之,实与导演或舞台监督类似。其称“参军”,或即因其可以“发踪指示”。而“参军色”者,盖已启戏剧中“脚色”之称了。至于其他乐队表演情形,据《东京梦华录》所记天宁节上寿乐次云:“第五盏……参军色执竹竿子作语勾小儿队舞。小儿各选年十二三者,二百余人,列四行,每行队头一名,四人簇拥,并小隐士帽,着绯绿紫青生色花衫,上领四契义栏,束带,各执花枝排定。先有四人,裹卷脚幞头紫衫者,擎一彩殿子,内金贴字牌,擂鼓而进,谓之队名牌。上有一联,谓如‘九韶翔彩凤,八佾舞青鸾’之句。乐部举乐,小儿舞步进前,直叩殿陛。参军色作语问小儿,班首近前进口号,杂剧人皆打和毕。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杂戏毕,参军色作语放小儿队,又群舞《应天长》曲子出场。”又云:“第七盏……参军色作语,勾女童队入场。女童皆选两军妙龄容艳过人者,四百余人。或戴花冠,或仙人髻霞之服,或卷曲花脚幞头,四契红黄生色销金锦绣之衣,结束不常,莫不一时新妆,曲尽其妙。杖子头四人,皆裹曲脚向后指天幞头,簪花,红黄宽袖衫,义栏,执银裹头杖子……亦每名四人簇拥,多作仙童,丫髻仙裳,执花舞步进前成列。或舞采莲,则殿前皆列莲花槛曲,亦进队名。参军色作语问队,杖子头者进口号,且舞且唱。乐部断送《采莲》讫,曲终,复群舞,唱中腔毕。女童进致语……参军色作语放女童队,又群唱曲子,舞步出场。”按照所述情形,宋代队舞的排场颇为盛大,自非“官家”莫办,但当时的民间歌舞,亦有此类仪式。《乐府雅词》载有郑仅《调笑转踏》,亦有勾队放队,如勾队:“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用陈妙曲,上佐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放队:“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转踏,或即沈括所谓大遍中的“踏歌”,亦即大曲的简单形式,系以一诗一词相间,连成多阕,各咏一事。如《调笑转踏》,则所用词调为《调笑令》,首阕咏罗敷事。词云: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金环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东风吹鬓不可侵,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柔桑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顾,笑指秦楼归去。
以下则为莫愁、文君等十二转。又秦观、晁补之皆有《调笑令》转踏词,或十转或七转,体式皆略同,兹不具引。至于联合多阕共咏一事,据《碧鸡漫志》云“石曼卿有《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或即以唐代杨太真为中心,惜其词今已不存,无从引据。此外,赵令畤有《商调蝶恋花鼓子词》,亦系联合多阕共咏一事,取材于唐代元稹《会真记》(这故事,在戏剧方面,曾造成一部绝世奇文,即最为我们所熟知的《西厢记》杂剧)。《蝶恋花鼓子词》的形式,虽和“转踏”相近,但与词调相间者却不是诗体,而是近于叙说的《会真记》原文,其传达故事的方式,似乎是带说带唱。其词载《侯鲭录》,原文颇长,兹节录其开首一段: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今因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全篇之意。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盻,乱花深处曾相见。 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这样说了又唱,唱完又说,连开首结尾共十二阕,其形式颇与今之“弹词”相似。而每次说完传文再唱,其篇末必作“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其命名“鼓子词”,殆非无因。又《清平山堂宋元话本》,有《刎颈鸳鸯会》一种,亦作此式。词调则用《醋葫芦》,共十阕,不过以表述为主,而以词调作为体制上一种点缀,盖即评话中所谓词话。其叙完再唱,亦有“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语。似乎词话一物,即系由鼓子词嬗变而来。后世所谓鼓词或鼓儿词,亦即以此为其嚆矢,其中夹入叙说,似早形成于当时的民间。戏剧的宾白,或于这方面不无多少关系。又欧阳修亦有《十二月鼓子词》,其词调为《渔家傲》,每月一阕,仅就月令描述景物,不夹叙说(见《六一词》及其跋语)。又王庭珪亦有《上元鼓子词》二阕,词调为《点绛唇》,并附有“口号”,其一云:
玉漏春迟,铁关金锁星桥夜。暗尘随马,明月应无价。 天半朱楼,银汉星光射。更深也!翠娥如画,犹在凉蟾下。
然则鼓子词之夹入叙说而演述故事,殆为赵令畤的采用民间的说唱故事而来了。或谓鼓子词之叙故事,系受唐代变文的影响。其实,宋代说唱故事已很流行,从变文直接演化出来的东西,已有“说经”、“诨经”、“说参请”、“弹唱因缘”。无须专从体制上远征于唐代,把变文看成是众流所归,那就无从分别泾渭了。
宋代因词调体制复杂,最便于音律的配合,文人的作品,更易为人传诵。如柳永的词,便是当时极端风行的歌唱,叶梦得《避暑录话》云:“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又云:“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可见当时文人之词,已深入民间,而民间的作品,则更有其本身的成就。鼓子词的格调,虽属词中的小令,若以鼓词来源度之,其腔板亦当出自民间。陆游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所唱或即鼓词。
魏晋及唐宋间的大曲,其经过程序已见前述。在曲子本身说来,大曲的特殊意义,便是以音律配合歌唱,加入动作而用为舞词,这是曲子进入戏剧阶段的第一步。至于体例的嬗变,魏晋之初,便是以一阕歌辞加添首尾,即郭茂倩所谓“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而歌辞称“曲”,此时已颇盛行,如古辞《长干曲》,张华《博陵王宫侠曲》,谢尚《大道曲》,《乐府诗集》皆载其词。到唐代,大曲便有了遍数。其源虽或出自古歌行的所谓“解”,但每段皆另立名目,显于声调上已有所分别。而其词则多为五七言绝句,且歌诗名“曲”,已成通称,甚至有直称“曲子”者。宋孙光宪《北梦琐言》云:
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所玷。契丹入夷门,号为“曲子相公”。
其“曲子词”虽不知属何体制,以大曲例之,当亦不出五七言诗。《梦溪笔谈》云:“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篇,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为也。”此《香奁》一集,或即当时未能焚毁的“曲子词”亦未可知。况唐人诗歌,大抵可以歌唱,固不独“曲子词”始可付之管弦。元稹《赠白居易诗》:“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又《碧鸡漫志》引《唐史》云:“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按《乐府诗集》载《霓裳大曲》一段,即李益诗,想见当时诗人在声乐方面的地位。故唐代歌曲,不问“大曲”“小遍”,皆为五七言诗。但这项体制,究竟变化太少,声调上虽能宛转求工,终有穷尽的一天,于是,便产生所谓词体。清代万树《词律·发凡》云:“词上承于诗,下沿为曲,虽源流相绍,而界域判然。如《菩萨蛮》、《忆秦娥》、《忆江南》、《长相思》等,本是唐人之诗,而风气一开,遂有长短句之别。”所谓“风气一开”,固不足以说明其变迁。而“下沿为曲”,虽指后世的南北曲,但谓诗变成词,毋宁谓诗变成曲后,由曲子的声调的曼婉而变成词,不过这“曲”却是唐代的诗的歌唱而已。
词的全盛时代是宋朝,不但作者繁兴,佳什日多,而体制亦渐趋复杂。创声造调,已成常事,虽然每一调皆当有其根据,若欲一一按其源流,实多难于究诘者。清毛先舒有《填词名解》四卷,搜罗颇备,其能确知来历者亦只一部分,而大部来源则属唐宋乐曲。词之一体出自歌曲,殆无可疑。其间变化最大者,则为词体兴起后,其句法由简单变为复杂。往往同一调名,而有长短不同之形式,而缀以“令”、“慢”、“引”、“近”、“遍”、“破”、“序”等字,或变为“添字”、“减字”、“偷声”、“摊破”等调。宋沈伯时《乐府指迷》云:
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
按宋周密《浩然斋雅谈》云:“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按《六丑》为一百四十字的长调,其所犯六调虽不知何名,要为当时的创体。周又有《玲珑四犯》。又刘过有《四犯剪梅花》,亦属创体,所犯为《醉蓬莱》、《雪狮儿》、《解连环》,以两用《醉蓬莱》,故称“四犯”。又侯寘有《四犯令》,仇远有《八犯玉交枝》,皆词中“犯调”最著者。又如《江城梅花引》,前半为《江城子》,后半为《梅花引》。《江月晃重山》,前半为《西江月》,后半为《小重山》,亦属“犯调”。此项体制,对于后世的南北曲,颇多便利之处。在讲究格律的词人们说来,或者觉得规矩荡然。实则唐人之词,原无格律限制,其用于歌曲者,多系以词谱声,并非依声填句。这束缚原系后来拟作者自行加上。六朝的乐府,已经这样做过,不过因为句法整齐,不曾弄出许多格式来。然而唐代的诗体,已蒙受着相当的影响。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诗之流至于楚而为骚,至汉而为赋,反复变为诗。又变而为杂言、长谣、问、对、铭、赞、操、引。”唐诗之蔚成一代光芒,便是这样辗转递变而来。而“新乐府”的产生,则仍为古乐府的拟作,保存旧规,固可使人感到“古趣盎然”。但时代既有迁改,体制决不能毫无变化,不管是渐次演化或突然改移,随着人事的繁复,时日的积累,此类变化当然是一种进步的表现。诗变成词,虽由歌曲的声调为之媒介,从此却在中国韵文的体制上开辟了一个新的纪元。戏剧的文辞,便根据这番衍变,而后才能写成许多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
词在宋代,兼有歌诗和乐曲的两个方面。其用于歌唱者,不仅文人们各有其“自度曲”,即民间所唱,亦多文人之词。这在“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一点上,也可明白看出。宋蔡絛《铁围山丛谈》云:“范仲温尝与贵人家会,贵人有侍儿,善歌秦少游长短句。坐间略不顾温,温亦谨不敢吐一语。及酒酣欢洽,侍儿者始问曰:‘此郎何人耶?’温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绝倒。”(按“山抹微云”,为秦少游《满庭芳》词起句。)此类故实,可谓举不胜举。准此以观,当时之词,殆无一不可用为讴唱了。
词的调名,其起源虽各不同,但就其命名本意,却可以归纳为四类。第一是就用歌曲名称,如与崔令钦《教坊记》所载曲名相同者。第二是所咏事物的本意,如《双双燕》咏燕,《暗香》、《疏影》咏梅,《女冠子》述道情,《临江仙》言水仙之类。第三是取古诗字句作为符号者,如《青玉案》取张衡诗“何以报之青玉案”,《风入松》取李白诗“风入松下清”,此类最多。大抵新翻一调,偶有似处,即随命一名以示区别,但求声韵的叶律,与字句的意义皆不必有关。第四是即以所作词中字句为名,如《一叶落》、《阳台梦》之类,虽似有其取义,实亦不过自别于他调而已。至于词调名目之总数,向无统计。据清《钦定词谱》所列,共有八百二十六调,二千三百零六体。万树《词律》所收,则共六百六十调,一千一百八十体。嗣徐诚庵作《词律拾遗》增入一百六十五调,四百九十五体。再经杜文澜详加校订,又补入五十调,合计共八百七十五调,一千六百七十五体。较之《钦定词谱》,体制虽犹不及,调名则已超出不少。故词调名目,最多当不至超出一千,最少亦当以八百七十五调为准。若以大别言之,词,不过一种韵文的体制,其变化乃有如是繁复,自非创为词体被之声歌者初料所及了。
诗,固为词的不祧之祖,这一番蜕变,对于歌唱虽具相当便利,不必尽哼着那些“贺贺贺,和和和”的虚声。但时代的推进,也不容你专门唱词,一变再变,便与原来形式越离越远,而发生本质上的变化。而且,诗在歌唱上原名曲子,其变而为词,即凭着这个原因,即令追溯到《三百篇》的“南”“风”“雅”“颂”,也脱离不了这项意义。词虽然在体制上和诗有别,实际上就是长短句的诗。一般人只以为曲子是从词体衍变而来,却不知词体是由诗的歌唱而形成,根本上原系曲子,其所以名为词者,不过是文体上的一种术语。认真地说来,乐府是汉魏六朝的曲子,诗是唐代的曲子,词便是两宋的曲子。《能改斋漫录》云:“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辞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至于南北曲之名为曲子,只是回复本名,不曾另用术语,在应用上不曾使它离开音乐和歌唱的地位。换言之,词与曲,其间虽有分别,若以两者的关系而言,相隔的距离并不很远,其蜕变是一件极自然的事,而且,促成这项事实的,仍在歌唱。明王世贞《汇苑详注》云:“曲者,词之变。自金入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又《艺苑卮言》云:
《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
又刘熙载《艺概》云:
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亦恐难独善矣。
南北曲之分,在格律上已经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而两者出生的先后,也很费考索。照上述说法,王世贞以为词不能按胡乐,不快北耳,始变为曲,则直接从词衍变者为北曲。刘熙载谓北曲溢为南曲,亦以北曲在南曲之先,表面看来,这话似颇可信。但以戏曲言之,则颇有商量余地。因为所谓“曲”,并非单独形成,在源流上既然抛不开词,若以诗和词来作比较,诗的格律,不过平仄和韵脚,而句法却千篇一律地以五七言为公式。及至词体形成,句法却成为长短不一,平仄的分别也加严了。韵脚虽可通押,叶与不叶,每调都有一定的限制,尤其是按调填词,而词调又是那么复杂,在形式上可谓多出了一些束缚。其实,以中国的文体而论,夙有所谓“文无定法,文成则法立”。词体本非为立法而然,这些规矩,都只是后世拟作者加上去的。词,旧有“诗余”之说,故又有人以曲为“词余”,虽明借示其嬗变之迹,但只能说明填词为诗之余事,制曲为词之余事。至于词与曲的比较,除了句子上可以加入所谓“衬字”外,其他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而衬字的加添,则仍为便于歌唱起见。这办法,是和诗的“填虚声为实字”变而为词情形完全相同。宋沈伯时《乐府指迷》云: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两字,有三字,四字,至七八字者。若惟叠实字,读之且不通,况付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一字如“正”、“但”之类,两字如“莫是”、“又还”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用虚字自语自话,必不质实,观者无卷卷之诮。
又明卓人月《词统》,其于词中衬字,特予标明,如五代欧阳炯《定西番》末句“如西子镜照江娥”,“如”字衬;宋徐俯《卜算子》末句“遮不断愁来路”,“遮”字衬;宋吴文英《唐多令》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纵”字衬。据此,曲中之有衬字,实亦袭诸词体,不过所用较多,自成一格,这也许因为歌唱上有了一种进步,正如王世贞所谓“嘈杂凄紧”一类的事实吧。
曲子之有衬字,在行文方面,固然是一种解放,但其本身却又添上几件新的桎梏,如“三仄应分上去入,两平还要辨阴阳”。在“联套”方面,则有“宫调”的束缚,在歌唱方面,则有“务头”的安置,较之词体,规律更严。其实,这些花样,又是后世制曲者立的法程,刘熙载谓“未有曲时,词便是曲”,此语最中肯綮。如南曲的形成,实际上便是南戏的唱词的应用。其出生年代,并不后于用在元杂剧的北曲。其所用曲调,较之北曲,更多沿用词体。一部分虽有所转变,一部分则完全为词。其属于“引子”者,如《点绛唇》、《霜天晓角》、《忆秦娥》之类;用作“慢词”者,如《解连环》、《声声慢》、《河传》之类;号称“过曲”者,如《洞仙歌》、《千秋岁》、《浣溪纱》之类,不一而足。且南戏对于曲调的使用,并无宫调的限制,只是拿词当做一种文体,以之应用于戏剧的表白。如在初期的南曲剧词里,夹用衬字的地方便很少,一阕词仍为一阕词,字句间多无所增减。假使不说明,也许有人以为词曲同体吧。试举一例:
烛影摇红(毛滂词)
老景萧条,送君归去添凄断。赠君明月满前溪,直到西湖畔。门掩绿苔应遍,为黄花频开醉眼。橘奴无恙,燕子相迎,寒窗日短。
烛影摇红(《王焕戏文》)
终日寻芳,怎知迤逦归来晚。远山低处夕阳斜,郊外游人散。恐遇风流俏脸,向花前频频顾盼。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何时得见。
《王焕》为宋时南戏,其曲文当然可以代表词曲衍变的初期,南曲的宫调,固然有袭用北曲之嫌,但北曲之有宫调,却是南戏应用词体于戏曲以后的事。因为词当形成之初,本即沿用乐曲的宫调,迨成为一种文体,文人作品,便多不注宫调。南戏之没有宫调,便是承接这种风气。故虽接合多阕词调而作戏剧的歌唱,亦不按宫调。至于北曲的来源,则系从说唱故事的诸宫调直接衍变,故自始即有宫调的限制。换言之,南曲直接脱胎于词,开始即以词体应用于戏曲,然后旁征博采形成多方面的来源;北曲虽也源出于词,却是先由“诸宫调”把词归隶各个宫调,然后就“诸宫调”的既成形式用于戏曲。两者孰先孰后,自不难了然了。
词与曲,格律上既多相同,词虽亦与歌唱有关,但因在写作上已成为一种文体,在乐律方面便由南北曲起而代之。故词仅有平仄之分,而曲则须分平上去入四声及每声的阴阳(北曲只用三声,无入声)。由此,便可明白这两项体制对于乐律的配合的情形,盖前者系以声调来合词句,后者则以词句去应声调。填词虽须按定字句,制曲则更当注意音声。明孟称舜《残唐再创》杂剧卓人月小引云:“作近体难于古诗,作诗余难于近体,作南曲难于诗余,作北曲难于南曲。总之,音调法律之间,愈严则愈苦耳。”此一说不但于南北曲的源流有一种正确的认识,而在格律上尤能道出作曲的艰难。至于词曲两者在文学上的价值,一般人都认为词近雅音,曲落鄙俗。曲的体制既多杂采民间歌曲的声调,较之已成“文体”,而文士们多时的舞弄,蔚成一种高雅之音的词,自不可同年而语。但其间也偶有例外,前引《烛影摇红》一阕,虽系特选的例子,不能分别雅俗。其实宋词中也不乏和南北曲一样的粗浅的句法。《清波别志》云:
稼轩在上饶,属其室病。呼医对脉,吹笛婢名整整者侍侧。乃指以谓医曰:“老妻病安,以此人为赠。”不数日,果勿药,乃践前约。整整去,因口占《好事近》云:“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凉,剩得几枝笛。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一时戏谑,风调不群。
这阕词虽以戏谑态度出之,但在当时显然是词,而不得便目为曲。又如柳永《玉女摇仙珮》后半阕云:“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从今断不负鸳被。”以这类句法而论,实无从分别其为词为曲。可见曲之所以近俗,亦自有其来因,况用于戏剧,尤非通俗不可。至于以后明代传奇某些作品中的词句,都是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则又当为文士们舞弄的结果了。
上述或有未明,兹再表解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