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引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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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译文】

北冥有一种鱼,名字叫鲲。鲲之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之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而飞,双翼就如垂天之云。这种鸟,每到海流运动的季节,就会迁徙到南冥去。南冥,是一个天然大池。

【注释】

北冥:北方的深海。冥,通“溟”,深暗的样子。陆德明《经典释文》:“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无涯也。’梁简文帝云:‘窅冥无极,故谓之冥。’”王叔岷《庄子校诠》:“冥、溟正、假字。嵇康所谓‘溟漠无涯’,简文所谓‘窅冥无极’,可概括《庄子》全书之意。郭象之注《庄子》,即常本此冥字以会其至旨。”鲲:本义为小鱼,庄子此处借作大鱼之名。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北冥、南冥,非泛言北海、南海,乃海之南北极处,以其广远杳冥,故曰‘冥’。鲲,《尔雅》云‘凡鱼之子,总名鲲’,故《内则》‘卵酱’,读作‘鲲’。《鲁语》亦曰‘鱼禁鲲鲕’,皆以鲲为鱼子。庄子乃以至小为至大,此便是滑稽之开端。”

鹏:即古“凤”字,大鸟名。陆德明《经典释文》:“鹏,崔音凤,云:‘鹏即古凤字,非来仪之凤也。’”王叔岷《庄子校诠》:“宋玉《对楚王问》鹏作凤,其背几千里,亦夸词也。”郭象《注》:“鲲鹏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案郭象之论,明有强调庄子并无扬大抑小之意,甚是。

怒:奋力。宣颖《南华经解》:“怒,犹奋也。”王叔岷《庄子校诠》:“怒即努字,《说文》段《注》:‘古无努字,只作怒。’”垂天之云:形容云块之大。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司马彪云:“若云垂天旁。”成玄英《疏》:“鼓怒翅翼,奋迅毛衣,既欲抟风,方将击水。遂乃断绝云气,背负青天,骞翥(qiān zhù)翱翔,凌摩霄汉,垂阴布影,若天涯之降行云也。”

海运:海动,指大海因风大而涌动。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言必有此大风,而后可以南徙也。”南冥:南方的深海。天池:指堪与天比的巨大水域。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译文】

《齐谐》,是一部志怪的书。书中有这样的话:“鹏向南冥迁徙的时候,翅膀搏击水面,每一次击打都能飞出三千里。遇有飓风,它便能趁着飓风盘旋而上,一跃就是九万里。它南徙的时间,总在每年六月飓风频发的季节。”这个季节,天空浮动的游气、尘埃,就如同野马奔腾,它们都是生物吐纳吹拂造成的。天之苍苍,那就是它的正色吗?还是由于遥远而无所至极才显得这样?自天空向下俯视,也当是一样的吧。

【注释】

齐谐:书名。陆德明《经典释文》:“《齐谐》,简文云:‘书’。”志怪:记载怪异之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齐谐》,书名也。其所志述皆怪异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经》之类。然此书亦未必有,庄子既撰此说,又引此书以自证。此又是其戏剧处。”

水击三千里:指鹏于振翅南徙途中,大翼击打水面,在一起一落、波涌水荡之间,便已飞出三千里远。《淮南子·齐俗训》:“水击则波兴。”抟(tuán):拍击,旋转,使物团聚。方勇《庄子》:“抟,兼有拍、旋二义。”。扶摇:盘旋而上的飓风,如龙卷风一般。这里形容鹏鸟借势发力,与旋风紧密合为一体,一跃而达九万里之高。总起两句分说,一言远,一言高,以极言鹏飞之壮观。以六月息:凭借六月的大风。息,气息,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去以六月息者也,与下‘以息相吹’之‘息’同,谓气息也。人以一呼一吸为一息,造化则以四时为一息。去以六月息者,即海运则将徙南冥之意。去,谓徙而南也。周之六月,夏正之四月也,于后天为巽,正气动风起之时,故大鹏乘此徙去。而诸家注皆谓此鸟一去半年,至天池而息,则是以六月为半年,以息为止息,而太白《鹏赋》亦谓:‘六月一息,至于海隅。’只为不曾理会下文‘以息相吹’一句,遂使文不相蒙而难于解说耳。”释德清《庄子内篇注》:“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风也,意谓天地之风,若人身中之气息。”长庚与憨山之说极是。自郭象《注》曰“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之后,后世注家多有释“息”为停息之息者,谬甚。试想以大鹏能一跃而上达九万里、一击而远飞三千里,若迁徙半年方得停息,大鹏将走出多远?其飞行六月方得一息,将如何维持其生息?又今南海大洋一带,正是每年六月起开始其台风季,与庄子所言完全吻合。且“息”在本文前后相随,两处有用,庄子必不欲其义自相乖怪而不可解。

野马:指地面水汽蒸腾而产生的游气,远看恍惚、浮动如野马奔驰。郭象《注》:“野马者,游气也。”陆德明《经典释文》:“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尘埃:空中飘浮的尘霾。相吹:指相互吹拂(而使水气、尘埃流动)。

苍苍:深蓝色。正色:真正的颜色,本色。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还是因为它极其遥远而没有尽头吗?其,抑或;邪,同“耶”,疑问词。其视下:它往下看。其,指大鹏。亦若是:也和人往天上看一样。是,指人仰视天空时所见之苍苍。郭象《注》:“今观天之苍苍,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为远而无极邪?鹏之自上以视地,亦若人之自(此)[地]视天。”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译文】

通常,如果水蓄积不深,便无力载浮大舟。将杯水倒在堂前坑洼处,就只能把草芥当小船;把杯子放上,就浮不起来,这是水浅而“舟”大的缘故。如果风蓄积不厚,便无力托举大翼。所以,当高度达到九万里时,风便蓄积在下。这时,大鹏便可以驾驭大风而飞,背负青天,势不可挡。也就在这时,方可图谋南徙。

【注释】

且夫:表示要进一步论述,有递进之义。积:蕴蓄。负:承载。

覆:倾倒。坳(ào)堂:厅堂地面凹处。芥:小草。此处借指小草的叶片。胶:黏着,犹言搁浅。郭象《注》:“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生,而营生于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

斯:乃,就。而后乃今:为“今而后乃”或“乃今而后”之倒文,意同“这时然后才”。培风:凭借风力。培,通“凭”。郭庆藩《庄子集释》引王念孙曰:“培之言冯也。冯,乘也。(见《周官》冯相氏《注》。)风在鹏下,故言负;鹏在风上,故言冯。必九万里而后在风之上,在风之上而后能冯风,故曰而后乃今培风。”莫之夭阏(è):没有阻碍。夭,折;阏,止。图南:图谋南徙。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译文】

蜩与学鸠讥笑说:“我们疾起而飞,想飞到榆树、檩树顶上,有时飞不上去,只要委身于地便好。何必还要飞到九万里高空再到南方去呢?”前往一望之地的远郊去的人,早上去,晚上就可以返回,而腹中还不觉得饥饿;到百里之外去的人,要连夜舂米备办食物;到千里之远的人,就要用三个月蓄积粮米。这些道理,蜩与学鸠这两种小动物又怎么会知道呢!

【注释】

蜩(tiáo):蝉类。学鸠:一种体形较小的鸠。学,有本又作鴬或鸒。王叔岷《庄子校诠》:“‘学鸠’当是小鸟,不必分为二物。”在《诗经》等先秦典籍中,鸠是常见的鸟类,但据相关作品所描述的具体情境推断,其习性并不相同,因此,它们很可能是同科不同种。《尔雅·释鸟》便列有“鶌鸠”、“鸤鸠”、“鷑鸠”、“鴡鸠”、“鵽鸠”、“鶆鸠”等不同种名。庄子此处所举之“学鸠”,当指一种习于在灌木丛中或林地边缘地带生活的鸠类小鸟,不必是斑鸠更不可能是小斑鸠——庄子不会以幼鸟作喻而与成年大鹏对比,因幼鸟“无知”而其行尽合天道。

决(xuè)起:疾起,迅然而起。陆德明《经典释文》:“决,李颐云:‘疾貌’。”抢(qiāng):触,撞。又本作“枪”。郭庆藩《庄子集释》:“之遁云:‘(枪)[抢],突也。’”此处表示小鸟突起窜飞而失稳的样子。榆枋:榆树和檀树,均为乔木属,树高可达二十米。时则:时而。不至:不能达到榆枋的高度。控于地:投落在地上。控,投。本句谓学鸠本习于在灌木丛中飞窜,偶尔性起,欲跃飞而停于高大的榆枋枝头,必有不及而落在地上之时。奚:何,怎么。之:往,去。南为:南徙,或“为南”的倒句,即图南、徙南;或释“为”为句尾语气助词,同于“乎”、“焉”,亦通。郭象《注》:“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适:往。莽苍:指郊野景色,引申为近郊。陆德明《经典释文》:“司马云:‘莽苍,近郊之色也。’崔云:‘草野之色。’”或释为“一望之地”,亦通。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莽苍者,一望之地,莽苍然不见。”三飡:犹三餐,指从早到晚。飡,同“餐”。反:通“返”。果然:饱的样子。宿:夜里,连夜。舂粮:舂捣粮食。舂,用杵臼捣去谷类的壳。聚粮:筹集、储备粮食。之二虫:这两种小动物,指蜩与学鸠。之,此。郭象《注》:“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集气弥厚也。”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译文】

所以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怎么知道会是这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些都属小年。楚国南部有一种神龟,它以五百岁为春,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一种树叫大椿,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今天以寿命长久而闻名的彭祖,还招致众人的羡慕,相比之下有多可悲啊!

【注释】

小知(zhī)、大知:指所拥有的知识范围或数量的大小之别。小年:短命。年,寿命。案庄子此处虽言小不及大,但只做客观陈述,并无好坏、对错的价值倾向,因为“道无所不在”。这在本节最后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做结以及在《知北游》篇言“道在屎溺”便可见得。郭象《注》:“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于列子,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然后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小大,则虽大鹏之与斥鷃,宰官之于御风,同为累物耳。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郭象一开始便抓住了庄子思想的“无待”这一要害和宗旨。此番议论,大可玩味。能会得此义,《庄子》全书大要便可不失,并可收纲举目张之效。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应如字读,音智非。《玉篇》:‘知,识也,觉也。’谓心与境遇而觉识也。智之度,较知为深。《礼记》:‘礼用,知(音智)者之谋’句,疏云:‘智,谓谋计,晓达前事。’《荀子·正名》云:‘知有所合谓之智。’《白虎通·情性》节云:‘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合上三说言之谓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谋计,而能晓达前事,见微知著,于事机有合者,方谓之智。夫庄子之道,一则曰‘离形去知’,再则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观此,则知尚应去,何况劳精敝神之智乎?以此知音智之不当也。”刘武以为“知”不应读“智”,甚是;然其又以为“智”乃“劳精敝神”者,又与其本意有所抵牾。在先秦典籍中,“智”与“知”均有使用,而义亦有别,时也相互通用,但通用时极少。统计《庄子》一书,以王先谦《庄子集解》所据清宣统己酉年(即宣统元年,1909年)思贤书局原刻本,几无一个“智”字;既如其他“智”字出现最多的版本,也统共不过四处而已,而此四处在《庄子集解》中均为“知”。这几处分别在以下四篇:《人间世》:“(仲尼曰):‘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大宗师》:“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胠箧》:“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列御寇》:“智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其中唯有《列御寇》篇因“智”与“慧”并用,易让人以为其似有近于“道”(大宗师)之义,而实则又不然。其他三“智”则均为庄子所不取之“知”。与之相对,用“知”的地方遍及《庄子》全书三十三篇,共计有六百多处(其中内篇一百五十多处,外篇二百六十多处,杂篇一百八十多处)。从这个统计结果,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结论:(1)《庄子》书终篇都在讨论知识问题,即关于知识的认识论问题,而很少及于世界的本体论问题。敝以为它也是今后庄学研究应有的一个关键转向;(2)《庄子》中的“知”,不可轻易替代为“智”,也很难被替换。庄子此处的“小知”“大知”,其现象依据乃大鹏和学鸠的视野,不可用“智”来衡量;且后文紧接着言及的朝菌和蟪蛄,其于晦朔、春秋,以人的目光来看,属于没有多少感知机会之列,因此,其“小知”完全属于知识范畴。所以,此处的“小知”和“大知”及全书后文经常提及的“知”,基本都属于不可用“智”替代者;(3)《庄子》全书及庄子本人(与老子甚至孔子一样)的基本立场,便是对“知”的贬斥和对“道”的推崇。今世所谓“智”或“智慧”,其实更接近于《庄子》和《老子》中的“道”、“自然”,而非其“知”;(4)且庄子相信“道”无分大小,可以遍在于天地、砖瓦、屎尿。此处言“小知不及大知”,二者虽有大小之别,但并无好坏之分。谅庄子不可能说出如众人所说的那样明显且影响全局的自相矛盾的话。因这一句关系《庄子》全书之解读,故不计繁琐,细加推绎。

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虫。晦朔:每月的第一天为朔,最末一天为晦。蟪蛄(huì gū):一种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冥灵:对此二字,注家或释为木名,或释为龟名,虽以前者为盛,但似以后者为长。盖庄子行文,变换自如而不留痕迹,汪洋恣肆而收放有节,不泥无滞,几无一字可夺。以其风格,必不至于连续以两种不同寿命的树木来共同说明同一个道理。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冥,即南冥。灵,灵龟也。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冥灵者,冥海之灵龟也。”罗勉道先分冥、灵为两义、两物,再以冥为南冥,是不以冥灵为木,乃其可取之处。楚国多水泽,出产龟类并不意外;龟本为水生长寿之物,也是人所共知;楚人好巫,拜龟为灵更当是俗常之事。集以上诸项,庄子以冥之灵称龟,理在情中。大椿:木名。

彭祖:传说中人物,一般说法是其寿达八百岁。成玄英《疏》:“彭祖者,姓篯,名铿,帝颛顼之玄孙也。善养性,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尧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谓之彭祖。历夏经殷,至周,年八百岁矣。”乃今:而今。以久特闻:因长寿而特别闻名。匹之:与他相比。匹,比;之,指彭祖。王叔岷《庄子校诠》:“彭祖饮食,唯恐伤寿;寿至八百,犹悔不寿。其不知足如此。是其卒也,亦犹夭折矣。‘众人匹之’,是以小羡大,以短羡长也。庄子以众人之比拟彭祖为可悲,是庄子非求长寿者矣。”王说虽明白,然以为“庄子非求长寿者”,则颇无所谓。唯郭象《注》更得庄子本意:“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比于众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极也。苟知其极,则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译文】

商汤曾有问于大夫棘,棘的答复是:“在草木不生的穷发之地以北,有被称为冥海的地方,是一个天然的大池。那里有一种鱼,体宽有数千里,体长则无人知晓。这种鱼名字叫鲲。还有一种鸟,名字叫鹏。鹏的脊背巨若泰山,翅膀就像垂天之云。它趁着飓风扶摇而上,就能达到九万里的高度,凌绝云气,背负青天,这样便可以考虑向南迁徙,最后到达南冥。斥鴳讥笑说:‘它这是要飞到哪里去呢?我腾跃而上,不过几丈高便落了下来,翱翔在蓬蒿之间,这也算是飞翔的极致了。而它是要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与大的区别。

【注释】

汤:即殷王成汤,为商朝第一个王。棘:即夏革。商时大夫,汤以他为师。是已:就是这样的。郭象《注》:“汤之问棘,亦云物各有极,任之则条畅。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穷发:不毛。此处喻寸草不生、极其荒芜僻远之地。修:长。自本句“汤之问棘”始,庄子渐次在全书中勾勒了形形色色各类人物之间“问道”、“求道”的复杂关系网络,并借此塑造了包括孔子在内的多位“发展中人”之“得道”、“得一”的生动形象,也展现了各色人等的不同道德境界。细读《庄子》便会发现,庄子思想的总脉络隐含在这个庞大、复杂、隐晦而又缜密的人物关系网络和道德境界谱系当中。只有弄清这种人物关系,才能真正理解庄子思想的本旨和全貌。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可以由此而不会断然否定庄子本属孔门后人中最能汇通孔、老之学的集大成者,而非历来所认定的道家甚至玄学的代表人物。

太山:即泰山。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太山,赵谏议本作大山,世德堂本作泰山。”

斥鴳(yàn):一种小鸟。斥,小池泽。有本作“尺”。陆德明《经典释文》:“斥,如字,司马云:‘小泽也。’本亦作尺,崔本同。”王念孙《疏证》:“鴳在斥中,故曰斥鴳。作尺者假借字。”

仞:八尺,一说七尺。至:极致。辩:通“辨”,区别。奚侗《庄子补注》:“辩通作辨,本书多假辩为辨。”庄子此句结以“此小大之辩也”,并无择取倾向,只在客观呈现斥鴳的心态、见识,即后文所谓“自视”。郭象《注》:“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向言二虫殊翼,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毕志榆枋,直各称体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辩,各有自然之素,既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异,故再出之。”取大舍小,是囿于己见的世俗态度,非庄子本意。庄子之意,只在言“知识视野”,进而一步步推演出“无待”之“逍遥”,并无以斥鴳之见为非的价值取向。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译文】

所以,那些知识堪任一官、品行能比一乡、德性可合一君、能力足胜一国的人,他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也是这样。但宋荣子对此却大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即使受到举世赞誉,也不会因此而再接再厉;即使受到举世非议,也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将自心安住于内外之别,明辨荣辱的根本所在,能如此就足够了。所以,宋荣子在世事方面就没有汲汲以求。虽然如此,宋荣子仍有不足之处。列子御风而行,翩然飞举,极尽轻妙,一去十五日才返回。他能得此飞举之福,并非汲汲以求所致。不过,他虽然免去步行之劳,却仍免不了要有待于风。若能遵循天地之道,因应六气之变,遨游无穷之境,如此,还有待于何物!

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知:仍指知识、闻见。效:胜任。行:品行。比:适合,投合。乡:古代行政建制。《管子·乘马》:“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五聚命之曰某乡。四乡命之曰方,官制也。”成玄英《疏》:“国是五等之邦,乡是万二千五百家也。”而:古通“能”,能力。王念孙《淮南子人间篇杂志》:“而与能同,能、而古声相近,故能或作而。”郭庆藩《庄子集释》:“而字当读为能,能、而古声近而通用也。官、乡、君、国相对,知、仁、德、能亦相对,则而字非转语词明矣。”征:征信,取信。自视:自己看自己,即反身性观察之所见。郭象《注》:“亦犹鸟之自得于一方也。”

宋荣子:宋国的贤者。荣,姓;子,对男子的尊称。一说姓宋名荣,即《天下》篇的宋钘。犹然:犹若。笑之:觉得可笑。之,指前述之知、行、德、能。劝:勉力,努力。沮:沮丧。定:内心笃定。内外之分:内心与外物的区别。辩:辨别,区分。竟:究竟,根本。郭庆藩《庄子集释》从世德堂本作“境”。斯已:如此而已,就是这样。指宋荣子境界虽高出于前述四种,但也仅此而已。郭象《注》:“未能齐,故有笑。”

彼:指宋荣子。于世:在世事方面。指宋荣子对待功名的态度。数(shuò)数然:汲汲而求的样子。数,通“速”。陆德明《经典释文》:“数数,司马云:‘犹汲汲也。’崔云:‘迫促意也。’”犹有未树:还是有不足之处。树,确立,长成。指道德修养的成熟境界。此句是庄子评宋荣子。郭象《注》:“足于身,故闲于世也;唯能自是耳,未能无所不可也。”

列子:姓列名御寇(约公元前450年—前375年),战国前期郑国人,先于庄子,其著作亦多为《庄子》所称引。御风:乘风。泠(líng)然:轻快貌。反:通“返”。彼:指列子。于致福者:在求快意方面。福,福气,快适之事。免乎行:免于行走的辛劳。有所待:指依赖于风。“有待”是《庄子》中极为重要也是最先出现而最被忽略的一个哲学概念,它其实也正是庄子哲学不可缺少的一个逻辑起点。《逍遥游》一篇从头至尾,都在将“有待”作为一个阻碍“逍遥”的条件加以论述。从鹏待大风、鲲待大水到列子待风,凡貌似自由、完美者,均仍不免于“有待”。这都表明非能真正达于道之化境,即陆西星于《南华真经副墨》中所言“荣子未得为大,列子大而不大也”。郭象《注》:“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

若夫:如果。乘天地之正:依循自然之本。天地,借指万物;正,义同本、真,为构成事物的根本性元素,与“辩”对举,故“正”为不变者。辩,变。郭象《注》:“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释德清《庄子内篇注》:“正,天地之本也,如‘各正性命’之‘正’。”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正者,未变者也。顺之而游,故曰乘。及变而为六气,则因势而动,随感而应,如御马之有控、罄、纵、送然,故曰御。此两句在本篇最为精要。”彼:指所有能乘正御辩而游于无穷者。恶乎待哉:还有待于什么呢。庄子此处“有待”和“无待”两个术语,实为支撑《庄子》思想宗旨的重要概念。御六气之辩:驾驭万物之变。六气,按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司马彪的解释,即指阴、阳、风、雨、晦、明。但刘武以为司马彪所据《左传·昭公元年》秦医之说并不妥当,此六气当本更早的《易》的解释:“是此所谓‘六气’者,即寒、暑、燥、湿、风、火也。……在《易》则于三阴三阳升降变化之际,分之为六位,演之以六爻。六爻之在《乾》阳卦内者,就其高下之位,象之以六龙。故《易》曰:‘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疏言:‘《乾》之为德,以依时乘驾六爻之阳气,以拱御天体。六龙,即六位之龙也。所以居上下言之,谓之六位也。阳气升降,谓之六龙也。’疏语最为明晰。下‘御飞龙’,即《乾卦》六龙内第五位之龙,实即升居五位之阳气也。故此两句之义,本之于《易》。又本之于老子之言。……夫《庄子》此书,所以明道也。其所谓道,非仁义之谓,乃阴阳之谓也。上已举《素问》‘阴阳者,天地之道’之语矣。《易·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管子·正篇》曰:‘阴阳同度曰道。’本书《则阳》篇曰:‘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言道为阴阳之公名也。由此知庄子所修之道,即修阴阳及其所化之六气,以合和凝神之道也。曰乘曰御,即喻修之之工夫也。(《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因此,庄子此处所言“御六气之辩”,就是因阴阳交通变化之道,乘六气和合之机,极天地之正,成自然而然之物。至于此“自然之物”究竟为何物,就取决于这些外部条件的变化,无有定数,此即“六气之辩”。值得一提的是,此论也与释家所谓“万有缘起”(“万有”即万物)论相合。

“至人”句,句谓至人不计生死,神人不求事功,圣人不邀名誉。句意全依于《老子》书及孔子的理论和实践。至人无己:至人无我,以至于不计生死。《老子》:“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十三章)?”“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五十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神人无功:神人不求事功,以至于成事于自然而无所待。“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二章)。”“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七章)。”圣人无名:圣人不求名望,以至于无贤名流播于当世。《老子》:“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不处,斯不见贤(七十七章)。”《论语.学而第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三句,为全篇总纲,承前启后,亦是全书论道的关节。《孟子·尽心下》:“(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正如宣颖《南华经解》所言:“此三句一篇之主也。”庄子此处所举之至人、神人、圣人,即《大宗师》篇所言之真人,其境界无不照应老子所建立的最高道德标准。只是庄子进一步将真人做了划分,至人、神人乃出世间(游方之外)者,而圣人乃在世间(游方之内)者。凡无己、无功、无名者,自然无待;凡无待,即为真人。譬如孔子,虽非神人、至人,但其乃是圣人,故必为真人。《庄子》全书即在这一基本框架中处理形形色色各类人等及其所扮演的角色,其思想旨归以及话语风格也依从这个框架加以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