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俗①
子路拯溺而受牛谢②。拯,举也。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矣!”子贡赎人而不受金于府③,鲁国之法,赎人于他国者,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通于论者也。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为也。矜伪以惑世④,伉行以违众⑤,圣人不以为民俗也。
【注释】
①齐俗:许慎注释说:“齐,一也。四宇之风,世之众理,皆混其俗,令为一道也,故曰‘齐俗’。”意思是使风俗相一致。
②子路:仲由的字。春秋时鲁国卞人,孔子弟子。拯溺:救助溺水者。
③子贡:即端木赐,卫国人,字子贡,孔子弟子,善辞令。赎:用财物换回抵押的人或抵押品。府:国家储藏文书或财物的地方。
④矜(jīn)伪:矜持,虚伪。
⑤伉(kàng)行:高尚的操行。
【译文】
子路救助溺水的人,而接受了主人一头牛的谢礼。拯,举起。孔子说:“鲁国人以后一定会喜欢从危难中解救他人了!”子贡赎回人质而不接受官府的钱财,鲁国的法令,从别的国家赎回鲁国人的,从府库接受奖赏。孔子说:“鲁国人以后不再赎人了!”子路接受礼物而鼓励德行推广,子贡谦让而制止了善行的推广,孔子的明智,在于凭借小节知道大端,凭借近处知道远处,是通晓大道的人。由此看来,廉洁的美德能存在于某些人的身上,但是不能在大众中公开推行。所以一个人的行为如果合于习俗,人们就可以追随;行事跟能力密切相合,就容易做得到。用矜持虚伪的廉洁来迷惑世人,或行为高尚而违逆众愿,圣人是不能以此来齐同风俗的。
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秽之①;人性欲平,嗜欲害之②。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失,以治国则败。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③,名传后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④。神清意平,物乃可正。
【注释】
①秽:使污浊、肮脏。
②害:妨害,妨碍。
③令行禁止:下令行动就立即行动,下令停止就立即停止。形容法令严正,执行认真。
④平意:意气平和,平心静气。清神:安神。
【译文】
日月想要发光,浮云把它遮盖;黄河水想要清澈,泥沙石头让它污浊;人性想要平静,嗜好欲望便来妨害他。放纵私欲而丧失本性,那么行动总不会正确的,以之修身就会失败,用来治理国家就会失败。因此不知道道义的人,没有返归本性的方法。所以古代的圣明君王,能够得到自己的本性,所以令必行,禁必止,名声传扬于后代,恩德布施于四海。因此凡是将要做事的时候,必须先平心静气,安定心神。心神安定意气平和,处理事情才可以平正。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闻哭者而笑。何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虚者,无所载于哀乐。故水激则波兴①,气乱则智昏。智昏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平。故圣王执一而勿失②,万物之情测矣,四夷九州服矣!
【注释】
①激:水势受阻而腾涌或飞溅。
②执一:谓掌握根本之道。
【译文】
内心充满哀伤的人,听到歌声反而哭泣;内心充满快乐的人,听到哭声反而发笑。为什么呢?是内心承载的情感让他这样的。因此要珍视内心没有哀乐的空虚之感。虚,就意味着对于哀伤快乐没有可以承载的地方。水受到阻遏就兴起波浪,精神错乱那么神智就会昏聩。神智昏聩的人不可以执掌国政,波澜起伏的水面不可以作为水平的标准。所以圣明的君王掌握根本之道而不失去,万物的实际情况就可以推测了,四夷九州的部族便全都归服了!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所谓是与所谓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孰是孰非。客有见人于宓子者①,宓子,子贱也。客出,宓子曰:“子之所见客,独有三过:望我而笑,是也②;,慢。谈语而不称师,是反也③;交浅而言深④,是乱也。”客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客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见之异也。故趣舍合⑤,则言忠而益亲,身疏则谋当,而见疑也⑥。亲母为其子治扢秃⑦,血流至耳,见者以为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豚⑧,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圆,于杯水即椭,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圆、有所椭者,所自窥之异也。
【注释】
①宓(mì)子:即宓子贱,名不齐,字子贱,春秋末年鲁国人,孔子的得意门生,孔门七十二贤之一。
②(jiǎn):傲慢。
③反:违反,违背。这里指违反礼仪。
④交浅而言深:指跟交情浅的人谈心里话。
⑤趣舍:取舍。趣,通“取”。
⑥见疑:受到怀疑。
⑦扢(ɡē)秃:突起的头疮。扢,通“疙”,秃。
⑧豚:小猪,也泛指猪。
【译文】
天下的是非没有一定的标准。世上的人认为他们的才是正确的,否定他们认为不正确的,所谓的是与非各自不同,都以自己为是而别人为非。如今我要选择是而遵循它,识别非而避开它,可是又弄不明白世人所谓的是与非,究竟何为是何为非。有位门客给宓子引见一位宾客,宓子,是宓子贱。客人离开后,宓子对门客说:“您所推荐的这位宾客,至少有三个过失:看到我就发笑,这是傲慢;,傲慢。谈话时不称呼老师,这是犯上无礼;跟我交情浅而无所不谈,这是说话没分寸。”门客说:“看见您就发笑,这是恭敬的表现;谈话时不称老师,这是变通的做法;跟交情浅的人说心里话,这是忠诚的行为。”所以宾客的仪容举止是一样的,有人认为他是君子,有人认为他是小人,这是各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啊。所以取舍相一致,那么言语越忠诚就会越亲近,关系疏远却谋划得当,就会被怀疑。亲生母亲给儿子治疗突起的头疮,鲜血流到耳朵上,看见的人认为母亲爱子心切。倘使是继母这样做,那么来访的人就认为是继母嫉恨孩子。情况是一样的,各人所观察的立场不同。从城楼上看牛像羊,看羊像猪,因为站在高处。用圆盘中的水照脸,脸就是圆的,用杯中的水照脸,脸就是椭圆形的,人的面部形状没有变化,看起来有时是圆形、有时是椭圆形,这是因为用来映照的盛水用具的形状不同。
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①,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②?治世之职易守也,其事易为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踏䦆③,长胫以蹋插者④,使入深。强脊者使之负土,脊强者,任重也。眇者使之准⑤,伛者使之涂⑥,伛人涂地,因其俯也。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⑦。
【注释】
①正身:端正自身,修身。
②庸遽(jù):怎么,何以。
③胫:本指小腿,从膝盖到脚跟的一段。䦆(jué):锄头。这里指挖掘。
④蹋(tà):同“踏”。
⑤眇(miǎo):斜眼或只有一只眼睛。
⑥伛(yǔ):驼背。
⑦数:道术。
【译文】
如今我即使想端正自身对待外物,又怎么知道世上的人是怎样看待我的呢?天下得到治理时,官吏职位是容易持守的,事情是容易办成的。因此一个人不能兼任其他官职,官吏不兼管其他事,各自安于本职,互相不干扰。所以伊尹兴建土木工程的时候,让腿长的去踩锄头,长腿踩锄头插入,让入土更深。脊骨强壮的让他们背土,脊骨强壮的,可以承担重任。独眼的让他测量水平,驼背的让他涂抹地坪,驼背的涂地,借助的是他俯身。各人都有自己适宜的工作,而人的特性也都得到全面运用。北方的胡人比较习惯骑马,南方的越人比较习惯坐船,形势不同类别相异,改变他们所从事的工作那就会混乱,失去居处的优势就会变成短处就低贱,得到有利形势短处会变成长处,圣人总括起来而加以运用,他的道术就完整了。
夫擎轻重不失铢两①,圣人弗用,而悬之乎权衡②;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准③。浣准,水望之平。何则?人材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夫待要、飞兔而驾之④,要、飞兔,皆一日万里也。则世莫乘车;待西施、络慕而为妃⑤,西施、络慕,古好女也⑥。则终身不家矣。然不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⑦,因其所有而遂用之也。
【注释】
①擎:举起,向上托。此指掂量。铢:古代衡制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
②权衡:称量物体轻重的器具。权,秤锤。衡,秤杆。
③浣(huàn)准:即管准。古代测量水平的器具。
④要(niǎo):古良马名。飞兔:骏马名。
⑤西施:又称西子,姓施,春秋末年越国美女。络慕:不详。妃:配偶,妻。
⑥好:指女子貌美。
⑦英俊:才智出众的人。
【译文】
有人用手掂量东西不差铢两,圣人不任用他,而是用秤来称量;有人目测高低不差尺寸,英明的君主不任用他,而是去寻求测量水平的管准。浣准,用水望着平齐。这是为什么呢?人的才能不可以世代专用,而度量器具却可以世代相传。如果等待要、飞兔这样的骏马才驾车,要、飞兔,都是日行万里的骏马。那么世上就没人乘车了;如果要等待西施、络慕那样的美女才能婚配,西施、络慕,古代的美女。那么人们终身不能成家了。然而不必等待古代那些才智出众的人出现而人们能够自己满足的原因,是凭借自己所具有的才能来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①,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任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扬以高②,扬,举。为礼者相矜以伪③;车舆极于雕琢④,器用遽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调文者遽于烦绕以为慧⑤;争为诡辩⑥,久稽而不决⑦,无益于治;工为奇器⑧,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道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⑨;其织不力者,无以掩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裕⑩,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⑪。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⑫。成荆,古勇士也。衰世之俗,以其智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以清为浊,人失其情。
【注释】
①烦治:即烦政,指繁琐的政事。
②扬:举起。
③相矜:互相夸耀。
④雕琢:过分地修饰。
⑤调文:咬文嚼字,卖弄口才辞藻。烦绕:今本《淮南子》作“烦挠”。烦挠,杂乱,繁杂。
⑥诡辩:貌似正确而实际上却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议论。
⑦久稽:长期延续,长期拖延。
⑧奇器:奇巧的器物。古代以为邪僻而不合礼制。
⑨养生:保养生命,维持生计。
⑩饶裕:富足有余。
⑪均平:平正,公允。
⑫孟贲:战国时的勇士。成荆:春秋齐国的勇士。
【译文】
治理国家的方法,君主没有苛刻的政令,官员没有繁琐的政务,士人没有诈伪的行为,工匠没有过分的奇巧,那些事务职责清晰而不纷扰,那些器物完美却不加修饰。混乱国家却不是这样,施行仁义的人相互标榜,扬,举起。讲究礼仪的人互相夸耀而以对方为虚伪;车辆极力地修饰,器皿用具争着雕刻;寻求财货的人争夺难得的宝物,写文章的人卖弄辞藻却反以为聪明;官吏争着进行诡辩,长期拖延事务而不去决定,对治理没有任何好处;善于制作奇巧的器物,历经多年才制成,却不合实用。所以神农的法令说:“成年男子不耕作的,天下就有人因此而挨饿;妇女成年不织布,天下就有人因此而受冻。”所以自己亲自耕种,妻子亲自织布,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他引导民众,不看重难得的财货,不使用无用的器物。因此那些耕作不努力的人,就没办法维持生计;那些织布不尽力的,就没有衣服来掩盖形体。不论是衣食有余还是不足,各自都归结于自身。衣食富足有余,奸邪不会产生;安乐无事,天下就会公正无欺。所以孔子、曾参没有施行善政的地方;孟贲、成荆没有施行威力的场所。成荆,古代的勇士。衰乱时世的习俗,用他们的巧诈虚伪,来粉饰众多无用的东西,看重远方的货物,珍视难得的财物,不去积累颐养生命的资财,使天下人的敦厚变得淡薄,使清净变成浑浊,人们失去了他的质朴本性。
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①,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②,不足伦之。夫乘奇伎为邪施者③,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修理,不为苟得者,不免乎饥渴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④,是犹发其源而壅其流也⑤。且夫雕文刻镂⑥,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⑦,害女功者也⑧。农事废业,饥之本也;女功不继,寒之源也。饥寒并至,而能无犯令干诛者,古今未之闻也。故江河决流,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⑨,轻足者先⑩,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见邻国人溺,尚犹哀之,况亲戚乎?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即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火水,莫不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⑪,所有余也。故物隆则欲省⑫,求赡则争止⑬。故世治则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刑不能禁也。
【注释】
①编户:编入户籍的平民。
②仆虏:奴仆。古以俘虏为家奴,故亦谓奴仆为仆虏。
③奇伎:奇特的技艺。邪施:斜行。也比喻不正当的言行。
④末:指工商业。本:指作为根本的农业。
⑤壅(yōng):堵塞。
⑥雕文:指雕琢文饰。
⑦锦绣:指花纹色彩精美鲜艳的丝织品。纂组:赤色绶带。亦泛指精美的织锦。
⑧女功:指妇女从事纺织、刺绣、缝纫等。
⑨陵阪:山坡。
⑩轻足:行走迅捷。
⑪鬻(yù):卖。
⑫隆:多,丰厚。
⑬赡:满足。
【译文】
所以他们作为平民百姓没什么不同,但是贫富的差距,就连君主跟奴仆,也不能够来同他们相比。那些凭借奇特技艺从事邪道的人,一生都能自我满足;那些恪守正道依循正理的人,不愿苟且获得的人,却免不了饥寒的担忧。而想要让百姓离开末业返回根本,这就像开发源头而堵塞水流一样。况且雕琢纹饰刻镂加工,是妨害农事的;精美鲜艳的丝绸织锦,是妨害女功的工作。农事荒废,是产生饥荒的根本;女功无人接续,是寒冷的根源。饥寒一起到来,却能够不违反法令冒着被诛杀的威胁,从古到今都没有听说过。所以长江黄河决口泄流,整个乡的父子兄弟丢下他人而逃命,争着爬上山坡、登上高丘,步伐轻快的人先上去,不能相互照顾。社会安乐心意平和,看见邻国的人溺水,尚且还哀怜他,何况自己的亲戚呢?但是也有人不能解救别人的情况。游水的人不能救援溺水者,他的手脚正在急于划水;被烧伤的人不能救火,他的身体有疼痛之处。百姓衣食有余就互相谦让,不足就会发生争夺;谦让那么礼义就会产生,争夺那么暴乱就会兴起。敲门寻求水喝,没有不给的,是因为所拥有的水很充足;树林中没有卖柴的,湖泽上没有卖鱼的,因为是有多余的。所以物资丰裕那么欲望就减少,需求得到满足那么争夺就会停止。所以世道太平那么小人也恪守正道,而利益不能引诱他;世道混乱那么君子也要干起奸邪的勾当,而法令也不能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