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子,就有明天
胡兴旺
一、消逝的村庄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一片片房屋倒下了,尘土与瓦砾中,一个村庄即将消失。
这次回家,正遇上邻村下峪村被整体拆除。说“拆除”,而不是“拆迁”,是因为一年后,村民将回迁到这里,住进像城里一样整齐的楼房,原先的老院子、老窑洞将成为历史。据说这个村子的东山一片地卖给了开发商做墓地开发,效益可观,村里已经拿到一千多万,用于安置村民,每户十万,自找落脚处,等待新家落成。
这个村离我们村二里地,我们在梁上,他们在沟里。小时候经常来玩,村里有好几个我初中的同学。由于我今年要修缮自家老宅院,特意过来看看,看能否收罗一些旧砖瓦,说不定到时候能用得上。本地的老宅院多为清代建筑,用的都是老青砖,很有年代感。小时候经常在这样的老院子里玩耍、走亲戚、居住,如今,附近的村庄大都面目全非,被开发、改造成“洋气”的模样,再难看到原来农村的光景。年轻人大都离开村子到城里生活,因为孩子要读书,村里没有学校。居住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的宅院和地便成了可以开发、搞产业的资源。
走在人已搬走的一个个宅院中,看到那些历经岁月的门楼、窑洞被推倒,许多老的农具、家具、日用器皿被丢弃,让人颇感凄凉。附近村庄的一些村民,开着电动三轮车在废墟中“寻宝”,把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捡回去。废墟中的旧砖瓦,有些还是完好无损的,完全可以再用。眼看着一面嵌着精致图案的神龛墙被推倒,上面的花砖也被掩埋,非常可惜,我连忙过去把尚未被埋掉的一块雕有狮子的花砖捡出,放在车上带了回去。
还有许多漂亮的筒砖、瓦当,上面都有非常精致的图案,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被推倒,当作垃圾被运走。一些老砖则被人捡去,或者垒墙,或者卖掉换点钱。山西古建多,除了被开发为旅游景点的部分被修缮和保护起来,大都散落在民间各处,像这样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通常都会有几个旧时富庶人家的院落,修建时颇费资材,指望世代在此安居繁衍,谁料想,时代变迁,落得如今无人居住,坍塌损毁,直至被整体清除。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些人、一些村子都会被碾压得粉碎,变成一道痕迹,有的连个痕迹都留不下。
我的童年在这样的村子里度过。那时候,生活节奏很慢,大家衣食不是很富足,但过得踏实,没有如今那么多焦虑。守着厚厚的黄土,只要勤劳吃苦,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大家虽然盼着日子过得好一点,但对于物质欲望并不是很强,很容易满足。村里的婚丧嫁娶、祭祀、唱戏、走亲戚之类的事,一点也不马虎。小时候,每年要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顶风冒雪去亲戚家磕头、拜年。如今交通便利,开车二十分钟能到达方圆几十里的亲友家,但人们的往来却少了。
这是时代的变迁,老一辈人走了,年轻人都在奋斗,时间就是金钱。
每次回老家,都是有喜有忧。喜的是,每次回村还能看到村里老的街坊、老宅院,老的生活方式尚在延续,让人有真正“回家”的感觉。忧的是,生怕村子被哪个开发商“相中”。好在我们村“保守势力”比较顽固,从领导到村民,没有被外力左右,让这个几百年的老村子延续到今天。
在外多年,内心总是挥不去对老家农村的那份情结。许多年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上海二十多年,有家有业有朋友,无灾无病无欠债,但就是没有“根”的感觉。
没有根的感觉,让内心总有隐隐的不安,和财富、事业、地位无关。
2018年,我融入传统文化课堂,一浸五年。许多东西慢慢发酵、沉淀,让我在上海也有了一个“村子”。这个“城中村”是我们这些缘于一起听课、一起喝酒、一起看戏的朋友慢慢形成的一个“自然村”。应该说,这个“村子”的氛围与上海这座城市多少有点格格不入。上海是现代文明的桥头堡,西方文化气氛浓郁,大家彼此界限感很强,邻居间也几乎不走动,朋友也很少请到家里吃饭,更不会打听别人的婚姻、收入等“个人隐私”。人潮人海中,大家过着一种各自安好的生活,即便转身离开,今生再不相见也两不相欠。一场疫情,封城三月,让上海人在危机之中不得不展开邻里互助,人与人的距离空前亲密。疫情一过,一切恢复到从前。
上海人务实、精明、拎得清,日子过得紧致而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只是缺了点村里的气息。许多在上海打拼的外地人,整天像电脑程序一样运转,绷得很紧,压力很大。“薛家村”的出现,让许多人找到了“回村”的感觉,那里炊烟袅袅、人情流动,给了这些身在异乡的“新上海人”许多温暖和慰藉,甚至许多老上海人也被“拉下水”,变得越来越像“村里人”。
五年的熏染,让我对老家农村的种种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二、父亲的葬礼
去年一年,老家村子一共走了十七个老人,其中绝大部分是腊月寒天走的,当然多少与疫情有关。父亲也在其中。那段时间,管控放开,疫情尚在,医院根本住不进去,殡仪馆排起了长队。许多老人走得猝不及防,丧礼只能简单操办一下。
父亲八十六岁,身体一向很好,每天生活极其规律。早上四点多起床,打扫房间,自己做早饭吃。上午外出散步、下棋、买菜、打水。午饭后小睡、出门下棋、散步。晚饭后,七点便关上自己的屋门看电视、睡觉。父亲性情开朗,从不为自己管不了的事情操心,也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父亲饭量比我还大,大姐说,冬至那天中午,父亲吃了二十个饺子。
原计划今年回村里修缮老宅,把父亲安置回老家村里住几年。毕竟,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在城里每天爬四楼,在车来车往的街道行走也多有不便,况且修缮老宅也是他多年的愿望。虽然之前父亲的一些迹象让我心里对他的身体状况有几分担心,但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
大姐说,冬至前五天,父亲在街上摔了一跤,被两位好心的大姐扶起,自己走回家。爬到四楼,用钥匙捅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大姐开门一看,父亲满身是土,赶忙扶他进屋。至此,家里就不让父亲再出门,外面车多路滑,劝他在家里休息。稍微安下神来以后,父亲自觉没事,又出去几次。有一回在楼道里又摔了,对门邻居看到,才把他扶上来。
两次摔倒,家里绝对不让父亲出门了。父亲不允,姐夫托说是我从上海打来电话,告知不让他出门了。有了儿子的意见,父亲才同意,他掏出一百块钱给姐夫,说那买菜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父亲不出门,胃口依然很好,但窝在家对他来说确实有点无聊,他擦地、切菜,帮着做些家务。腊月初,周围许多人都陆续“阳”了,姐姐、姐夫也出现了症状,父亲也未能幸免。他起初有点发烧,感觉身体不适,偶尔咳嗽,但行动、饮食如常。我在上海,正在“阳”后恢复中,不时电话询问一下家里的情况。腊月初五那天上午,父亲让大姐给他做了点拌汤吃掉,之后便不再吃东西。夜里,他睡不着,老是醒来,要坐起来,言语也开始模糊,喘气有点急促。大姐感觉不好,初六一早便让姐夫给我打了电话。
接完电话,我马上订机票,当天的航班要到下午才有,我马上买了杭州起飞的机票,转乘高铁由杭州飞回太原。
到家是下午两点出头,父亲躺在床上,眼还睁着,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喘息。我摸了脉,极亢。我赶忙配了些中药煎好,唤二姐一起,扶起父亲喂药。父亲被扶起的那一瞬,停止了呼吸。我一摸,脉已停。我瞬间泪如雨下,大姐二姐哭成一团。当时是下午三点五十分。
丧事操办由姐夫张罗,虽然事前有所准备,碰上这个特殊时期,还是遇到一些麻烦。老家丧礼操办必须由“阴阳先生”操持,有一套固定的仪轨。联系了一圈,“阴阳先生”们早已忙得分身无术,日程排到若干天以后,所有与殡葬有关的人员都在超负荷运转中。
在老家有这点好,遇到这种大事,亲戚朋友全来了。不到一小时,几乎所有本地的亲戚全都到位,大家各领各的活,很快就都忙碌起来。姐姐、姐夫的朋友闻讯也纷纷赶来,帮着料理各种事务。妻子放下手头的事情,从上海匆匆赶回。
我常年在外,除非自家亲人的婚礼丧礼,家人都不会通知我。他们觉得我在外打拼不易,回来一趟耗时耗力又花钱。多年来,我缺席了许多亲友的大事。早些年,我也曾有点庆幸,离家在外,的确是省去了不少应酬,落得个清爽。
前年9月,父亲回村,与老友攀谈,这些年的浸泡,让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缺席的,绝不仅仅是亲朋好友的一些“人情往来”。
在我回来后一个多小时,父亲离世。或许,父亲最后的时间,只是在等我回来。他常挂嘴边的话就是“不拖累你们”。父亲老来生活无忧,无病无灾,家中一切安好,临终前没受什么病痛、手术之苦,对我们子女而言是一种宽慰。
虽然仍在疫情之中,许多亲属、同学、朋友还“阳”着,不少家里尚有症状较重的老人。虑及现实的情况,我只告知了两三个初、高中同学。结果,很快就有十来个同学出现在我家,还有部分人一直待在我家,随时听候差遣。他们都戴着口罩,有的还在不时咳嗽,人多时,家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事后清点,一共有二十四名同学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父亲的葬礼。
自家在村里有地,按照传统,我们选择了土葬,回村里安葬父亲。土葬需要很多人力,凌晨一早就要去地里启坟,各项安排都有固定的时辰。多年不联系的族中远近亲戚、发小,都是呼一声就到位,没有半点拖延。发丧那天,等队伍回到村里,到达坟地,一切都已就绪。
父亲离去的那几天,村里有几家也在丧礼中,有些人需要兼顾几家,诸多事情颇有掣肘。仰仗亲友扶助,父亲的葬礼不算隆重,但很圆满。我们做子女的,该哭就哭,该忙就忙,几天下来,悲伤且疲惫,但也心安。
按老家规矩,亲人去世后的每个“七”都有事情要做。算日子,父亲犯“六七”,我们要在前一天的凌晨,把八十八根谷草和白纸做成的小白旗,从家里一路插到坟头,好让父亲的魂魄沿着旗子找到回家的路。“八十八”是父亲的年龄数加二,一为天,一为地。
许多安排,我自己已经完全陌生,只是听从安排照着做。如今看来,这些仪轨虽然繁琐,甚至可以说“带有浓重的封建迷信色彩”,但是我做来心安。一件件事情忙完,父亲得到了圆满的安顿,我们做子女的也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各安其心,各就其位,继续当下的日子。
父亲的葬礼,让我再次对家乡传统的“礼”有了深切的感受,和老家有了一次深度的连接。当然,如果没有过去五年的经历,我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体会。
三、一个婚礼
正月十八,是村里永旺家姑娘的婚礼。
按老礼,父亲故去,尚未出七,我不适合参加别人的婚礼。今年情况很特殊,村里先后走了十七位老人,不算本家,各家之间因为兄弟、姐妹、姑表之类都是亲戚关系,婚丧大事,也只能“特事特办”了。
永旺和我家不是亲戚,两家之间本没有“礼”。大概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在上海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们村民杰哥打来的,之前我们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我上小学,他已经离开村子外出读书了。如今他是大学领导,位高权重,此次来上海开会,特意找来我的电话,要看看我。
在上海,但凡老家来人,我是肯定要接待的。我连忙开车去了他开会的地方,聊了许多村里的往事。他带我到他们的饭局,介绍我和他的老师、朋友们认识,待我像是自家的亲人、兄弟。我有幸给他当了一天司机,蹭了两顿大餐。民杰哥还嘱咐,村里永旺家姑娘在华师大读研,都是一个村的,离家在外,要经常关照一下。民杰哥离开后,我邀请永旺家姑娘到家里做客。之后,我们一直有联系。我回村里,也会顺便到永旺家坐坐,聊聊姑娘的情况。永旺夫妇对孩子“奔三”还没有对象很是焦虑。后来孩子毕业,到北京工作,找到了心仪的伴侣,由于疫情,婚礼一再拖延,直到今年才得以办成。
永旺家姑娘的婚礼,正逢我在老家,民杰哥也回来,还有村里多年不见的人,于是我决定去一下。婚礼要办三天,我头两天去吃了两顿,见到了村里许多几十年未见的乡亲,感受到了久违的气氛。世事沧桑,彼此在街上照面都不敢相认,如今见面,感慨万千。面对村里的凋敝,大家都很无奈,虽然都有把村子搞好的愿望,但奔波在外,各忙各的,也没机会一起议事。在这种婚礼场合,大家聚到一起,反倒聊出许多兴致和想法。大家原本各有各的资源,只是没有聚到一起,把村里的事务商量一下。民杰哥这些年为村里做了很多实事,大家都很赞叹,也希望村里越来越好,不要被“开发”掉。
村里的婚礼,我也有几十年没有参加了。我像一个外来游客,观察、感受着婚礼的一切。婚礼的形式有了许多时尚感,但操作模式,依然是那样的土气,土得厚重、土得冒烟、土得生机一片,那股气是貌似土气背后的和气、喜气、阳气、生生不息,让人喜悦。村里一年走了那么多人,确实有点悲伤。春天要来了,这样的婚礼给村子带来了一股生发之气。
正月十八是迎亲的日子,那天我回村办事,本没计划参加当天的仪式。但一回村,那地动山摇的锣鼓声就把我震住了。村里自己的锣鼓队,正在为婚礼助兴,那声音、那节奏、那劲头,让我无法不停下来欣赏他们的表演。
这些婆姨们平日在家揉面、喂猪、洗刷、种地,敲起鼓打起镲来,像是换了个人,颇有男儿气概,火力十足、豪情万丈。当天大风降温,不时有尘土刮来,我用手机录了一段,感觉手都要被冻掉一样,她们却打得不亦乐乎,越打越来劲。村里的人不擅表达,问她们敲鼓打镲有什么感受,她们也说不出个道道,只是两个字:高兴。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几个字:“听之以气”,这是我在课堂上听来的。村里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乡亲,大都话少,但做起事来有一股“气”,就像她们敲锣打鼓的状态。她们说不出太多道理,但她们会“听之以气”“操之以气”。人活一口气,她们的“气”,比我足,比我顺。
当初我听到“勿听之以心,听之以气”时,以为此话甚妙。如今,身临其境,泡在老家乡亲们这阳气灼灼的锣鼓声中,我才恍然:他们过的日子,举手投足,都是在“理气”。
葬礼、婚礼、祭祀、看戏、敲鼓、打镲,这些平常的事情,哪个不在“礼乐”之中呢?村里大多数人文化不高,言语不多,但做事做人,有“礼”、有“利”、有“节”,让人感觉“气顺”。他们待人接物的韵味,常常让我这个自以为有点文化、有点见识的人汗颜。
此次回乡,感触很多,深觉村子之好,那是被厚厚的尘土包裹起来的好,若非“听之以气”,可能难以感受。
我们的村子万万不能像邻村一样,被“开发”掉。
院子没了,老树没了,窑洞没了,祖坟没了,村子没了,“根”就没了。
开春,我要回来修缮自家的老院。我会动员更多的发小、乡亲们回来,把自家院子、窑洞修好。这不仅是在安顿我们自己,也是时代的方向,乡村承载着中华文明的灵魂。
有村子,就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