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些天以来,我一直把这些译作的稿本带在身边,在火车上读,在公共马车上读,或者在饭店里读。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合上稿本,免得让陌生人看见,我受了多么大的触动。这些诗行——我那些印度朋友告诉我,这些译作的原本充满了精微的节奏感,无法转译的玄妙色调,还有新颖的韵律——意蕴悠长,向我揭示了一个我毕生梦想的世界。它们是一种至高文化的结晶,同时又像是寻常土壤的物产,一如庭园与沼地里的青草。
诗歌与宗教一体的传统已经绵延了许多个世纪。这种传统从或文雅或朴率的隐喻和情感当中汲取养分,又将渊深高贵的思想反哺普罗大众。如果孟加拉文明能够完整地延续下去,如果那种共有的心性——可想而知,它流动在所有人的心里——不重蹈我们这里的覆辙,不分裂成十几种彼此全不相知的心性,几个世代之后,某种与这些诗行的究极奥义相当的事物就会泽被天下,甚至惠及路边的乞儿。英格兰还只有一种心性的时候,乔叟写下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8)。他写作是为了供人们阅读,或者说供人们用于说教——因为我们的时代来得很快——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在一时之间得到了吟游诗人的传唱。
跟那些吟游诗人一样,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会为自己的作品谱写乐曲,而你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他的作品实在是无比丰富、无比率真、无比奔放、无比新奇,因为他做的是一件从不显得古怪牵强、从不显得有悖情理的工作。他这些诗行不会变成印制精美的小册子,躺到那些贵妇的几案上,而那些贵妇用慵懒的双手翻动书页,只是为了哀叹一种毫无意义的人生,因为她们对人生的理解仅限于此;也不会出现在那些大学生的手边,在人生劳作开始之时遭到主人的冷落。世代迁延,旅人会在大路上哼唱这些诗行,船工也会在河里哼唱。等候爱侣的恋人会轻声吟诵这些诗行,还会发现诗行里的神之爱好比一道神奇的沟渠,他们那些比较苦涩的激情可以沐浴其中,借此找回自己的青春。时时刻刻,这位诗人的心灵都会流向这些人,没有轻慢,没有骄矜,因为它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知音;除此而外,它已经借由这些人的生活境遇充实了自身。
旅人用赭色的衣衫遮掩尘土的印迹,姑娘在床上找寻从高贵情人的花冠掉落的花瓣,奴仆或新娘在空房里等待主人归家,所有这些形象,全都象征着那颗向慕神的心。花朵与河流,螺号的欢声,印度七月的大雨,或者是炙人的炎热,便是那颗心在相聚或别离之时的意绪。而那个坐在河船上弹拨鲁特琴(9)的人,模样好似满载神秘意义的中国画人物,象征的正是神本身。这类意象似乎囊括了整整一个民族,整整一个文明,囊括了所有这些让我们觉得无限陌生的事物。然而,我们之所以深受感动,并不是因为它陌生新奇,而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形影,感觉就像走进了罗塞蒂的柳林(10),又像在梦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文学作品中听见自己梦里的声音,这样的感觉兴许还是第一次。
自文艺复兴以来,各位欧洲圣徒的著作已经失去了我们的关注,无论我们多么熟悉他们使用的隐喻,多么熟悉他们思想的总体结构。我们都知道自己终须弃绝尘世,惯于在疲惫厌倦抑或醍醐灌顶的时刻考虑主动的弃绝;然而,我们读过那么多的诗歌,看过那么多的绘画,听过那么多的音乐,在这些作品当中,肉体的呼喊似乎与灵魂的呼喊一体无二,既是如此,我们怎可以冷酷粗暴的方式弃绝尘世?圣伯纳德捂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它沉迷于瑞士的美丽湖光,我们与他有什么共通之处,又与《启示录》当中那些狂暴的描写(11)有什么共通之处?可以的话,我们不妨找出一些礼数周全的道别言辞,正如这部诗集所载:
我的告假已蒙允准。祝我一路平安吧,弟兄们!我向各位躬身作别,就此登程。
喏,我交还我房门的钥匙,我放弃自家房舍,所有的权利。我仅仅祈请,你们最后的好言好语。
我与各位长久为邻,可惜我领受的恩惠,超出我施与的能力。天已破晓,照亮我暗隅的灯盏已燃尽,召命已到,我准备即刻动身。(12)
此外,正是我们自己的心绪——当它离肯皮斯和十字约翰(13)最远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呼喊:“我热爱此生,所以我深知,我也会热爱死亡。”(14)不过,借由这部诗集得到透彻诠释的内心隐秘,并不只是我们关于死生长别的思考。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热爱神,更谈不上信仰祂;然而,回顾人生的时候,我们却会发现,在我们探索林间小径的旅途之中,在我们欣赏山间僻境的喜悦之中,在我们为意中女子徒然发出的神秘宣言之中,恰恰蕴含着这样的情感,正是它催生了这样一份缥缈诡谲的甜蜜:“我的君王啊,你不期而至,像凡俗众人一般进入我心,又在我不知不觉之中,为我生命里的无数瞬息,盖上永恒的印记。”(15)这不再是借由囚牢和鞭笞维持的圣洁,实在说来,它仅仅是一种超拔,诗人由此成为了情感更加炽烈的画师,给尘土与阳光着上缤纷的色彩。我们可以从圣方济各和威廉·布莱克(16)那里觅得与此相似的声音,尽管在我们的狂乱历史之中,他们两位显得如此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