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月十五·亥
朱清明正在自己的禅房里。
对于他这种妖身的人而言,十五日的月华虽然不及帝流浆,但也是大滋补之物。
通常而言,朱清明会在这时候在庭院中盘坐着,修炼。
但朱清明此时当然没有修炼的心情。
他的面前是一个不算那么大的头骨。
每当要做重大决定时,他总会来看看自己。
另一个自己。
朱清明的本相。
随着他的胸脯起伏,朱清明叹了一口气。
那黑乎乎的头骨里居然亮起了两个小眼睛。
“朱野,爷爷说,这件事办完,就给你把名字从箓上划出去,以后你和圣司再没有关系,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道士,但是本门的符,你也不能用了。”
朱清明沉默不语,没有立即回答小伶鼬。
他想了很多。
想了五十二年。
朱清明的符当然不是无师自通的。
他生在千妖郡中,封妖界内,父母都是妖人塔下干事的。
通常而言,摩罗国人的世界观和正常人不同,认为内心要与外相调和,猪与羊相配,才能正确地诞下后代。
但是朱清明的父母都是猪。他的母亲居然也显化的猪相。
所以,对于摩罗国人而言,他也是异类。
异国生,异地长,异样的母亲,异样的师父。
朱清明有加倍的贪欲,却没有加倍的邪念。
这就导致他更加清醒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在每一次暴食之前都要斟酌,在每一次暴食之后都要忧郁。
这让他无比痛苦。
正因他清醒,所以他有智慧。他的父母与符司的鼬熟悉,于是把他送去符司,和符公公学符。
想要画妖的符,与画人的符,当然有同样的要求。
受箓。
他真是个异类到极致的猪。
他受了两份箓。
一份鼬司的箓,一份真清派的箓。
这是真清仙祖对他的怜悯吗?还是信任?
朱长老沉默了很久。
他又想到,每当经过后山的石头时,看到真清仙祖那句,“废冢荒山伐遍”,朱清明都从心底升起一阵不自在感。
那伐的不正是,他三千里外摩罗国的废冢荒山?
老方丈教导他,要听圣人的话。
可是圣人说,国家是大节,私情是小义,安忍因小义而失大节呢?
他是摩罗国人。
摩罗国就是他的大节。
知道这一点后,朱清明再也没法自洽地活着了。
他问老方丈,我算是摩罗国人吗?我属于千妖郡,还是属于是摩罗国?
老方丈对这个问题愕然良久。
他的老师父第一次陷入了苦恼之中,翻遍了圣人的经,却不知道怎么教导他。
最后,老方丈搬来庄子惠子的道理。
他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天地大同。
万物看似有别,实则大同小异。
你虽为摩罗国人,却可与大罗人同心。
朱清明自嘲地笑道:只有圣人这样看。那师父,你们把我当同类吗?就算你把我当弟子,其他人呢?
老方丈摇头道:摩罗国人,岂能都像你这样?
朱清明道:可我不就是摩罗国人吗?
老方丈道:那你就别把你当成是摩罗国人吧。你只是朱清明。
朱清明痛苦道:我可以这样看自己,别人呢?师父,你别骗我了,我就是一个摩罗国人啊。
老方丈怜悯地看着他。
朱清明抚了抚自己的猪鼻子,道:离了这摩罗国的肉身,我连朱清明都不是了。
老方丈怜悯朱清明,教化朱清明,信任朱清明,却不能真正理解朱清明。
他这样的异类,五十二年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并不显得那么异类。
他已经是摩罗国人中的异类,到了真清派,仍然是人群里的异类。
朱清明当然知道,摩罗国人的本性是恶的。
他学圣人的话,行圣人的道,从来都不是为了成为圣人。
他只想洗清自己作为摩罗国人的一切。
他想成为人。
这个念头,对于人而言,可能是很奇怪的,人有什么好成为的?
而这个世界也很奇怪。
生而为人的人总是想成为别的东西,总想从人蜕变出去,迫不及待地抛弃自己人性里,那些关于人之所以为人的品质;
而对妖怪而言,修成人身却是最大的追求。
更别谈朱清明这样,想要修成人心的。
即使是在妖人塔下,也是这样。
人可以轻易地化成妖,而想从妖化人,无论如何都得受一番苦。
朱清明其实不算是圣妖司的人。
但是他的箓在鼬司。
圣妖司没有逼他做什么事情,却不肯解他的箓。
朱清明又想到第一次与王和下山时发生的事情。
他本不想把这看着懵懂的年轻人带下山,但是方丈的命令却很坚决。
去的路上,王和没有注意。
但是朱清明注意到了,路上有只他认识的狐狸朝他使眼色。
后来,他们居然又无巧不巧地遇到了大狐妖。
朱清明他把那年轻人支开了,自己又远遁了。
他会与小妖小兽交流情报,这是他不得已的芥蒂。
他不想被人看到他与妖兽间的联系。
朱清明自己其实没有他说的那样实在。
他嘴上说的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恰恰是最在意别人说什么的。
他努力这么久,不就是想图个名吗?
五十二年的努力,还配不上这个名吗?
所以朱清明不敢说。
这是他在想成为人的路上,心底最卑微的一块阴影。
打发走了狐狸,回去时,他远远看见了,那年轻人杀老狐妖时的样子。
这时一批异样的气息忽然出现,他匆忙远遁,却被追来的大狐妖挠了一爪,只能再用土遁符跑了。
他边跑边蹙眉。
别人看不出王和手上的玄机,他却看得出来。
那是符公公费了多少年都没破解掉的三把剑之一。
他亲眼见过的。
找朱清明的狐狸说,封妖界下很乱,马上就要关了。
顺便提了一嘴,枭妈妈为了承影剑的事情,找符公公大闹了一通,认为符公公没好好处理这三把宝器;符公公则骂枭妈妈,怎么处理不好那人偶。
沈王爷则说的是,那剑已经跌进妖人塔旁边的往生河里了。
朱清明听到这话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所见所闻相抵触,那必然是有人说了假话。
那不就是沈王爷在作假?
沈王爷虽然公布了卜天子的死,却并没有把名字说出去。
在妖人塔下,王和只与兔姑娘说了自己的姓名,怎么会有其他妖怪知道他的名字呢?
朱清明是猜的。
摩罗国人的天赋让他去诈了那年轻的长老一下,很轻松,一下子就打到这年轻人的命门了。
他其实同情他。身不由己地被推到这个位置。多像自己。
他当然没有把王和的身份透露出去。
但也确实利用了一下这一点,想看看王和的想法。
可是,这位年轻的卜天子居然突然站了出来,妖伥突然就暴露了,圣妖司察觉了真清派中的不对。
于是,鼬司终于找上了朱清明的门,对他亮出了剑。
朱清明发现,他的大半生好像是穿行于一对对交接的矛与盾之间,而他就是缝隙里苟延残喘的逃兵。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朱清明的前后似乎迎来他人生中最后一对矛与盾,他终于发现,这一回,自己避无可避了。
要么就此死去。
要么选一边站。
小伶鼬幽幽道:“你不能变成人,但是圣司可以帮你把人都变成妖。为了地上的妖国,从此人与妖再无贵贱的分别!”
朱清明站了起来。
亥时了。
亥时为十二时辰之尾,但对王和这样的现代人而言,却不是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
所以,亥猪,唱的是压轴戏。
……
占天司。
王和仍沉浸在震惊当中。
主司看着他,摇摇头。
“今日喊你来,便是看你在真清派事事不顺,想顺便解开你的三个心魔。”
“第一个,是占天司给你的心魔,让你有了十年的紧迫感,所以急于功成。”
“第二个,是老郡守给你的心魔,让你受挫,所以难堪,自我怀疑,没处使劲。”
“第三个,却是你自己给自己加上的心魔。也就是,天子剑。”
“底下,就是我作为臣子,给您送上的臣子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