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八月十五·酉(2)
真清镇。
酉时将终,圆月刚在天边露出一个边,而落日还没有立即坠下,于是天地东西,太阴太阳遥遥相对,云如火烧,紫气纷呈。
礼台下,坐着的三个吕家人神色各异。
方郡守道:“仲期啊,你在我那边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到你要来真清派呢?”
吕仲期很是局促:“姑父,那您也没说,您要挑着今天来啊。不然,侄儿不得多备点厚礼?”
方丈看出来,这两人应该是没有串通好的,都对对方的到来很惊讶。
可是他们都像是要在今天干点大事情出来。
只是碰巧撞在一起了。
真是个凑巧的八月十五啊,方丈不安地想。
方郡守道:“不同长老呢?这娃娃可是厉害。吕叔,没亏待他吧?”
方丈道:“不要叫我吕叔。我是真清派的方丈,俗家早已舍去。你不如说明白了,把他送真清派是想做什么的?”
“当然是帮你啊,吕方丈。”
方丈冷声道:“他和你不同,可不想真清派东迁。”
他的眼神在方郡守和吕仲期之前徘徊。
在他眼里,已然是一老一少两条黄鼠狼在给鸡拜年。
听了这话,方郡守忽然悠然一笑。
……
占天司大殿。
“沈王爷?”
王和惊道。
可是沈天诚的身影又缓缓消散了,留下地上一个小白石头。
“那不是他,只是他在占天司留下的一点初心而已。”
“他的状态,其实和我们很像。我就不多说了。他如今求死,也只是想不负他的一点初心罢了。”
这时,远处的阴影里居然又跑来一个——袁司务。
日月黑袍的袁司务。
和王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老郡守已经到真清山了。暂时相安无事。”
王和的心里浮出一点疑惑来。方郡守为何会亲自来真清派?
主司点点头,并没有直接说这件事。
“占天司这些日子,当然也没闲着,也算是在调查千妖郡的一些事情。”
“千妖郡是吕子的道场。你已经见过吕家的人了。”
“嗯。吕仲期和方丈。”
“不,我说的是方明远。”
“嗯?”
王和大吃一惊。
老郡守怎么也成吕家人了?
“我对你们方丈的了解的不多。反正,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方丈这样的身份,在本门是要额外授一道箓的,比寻常弟子要严格地多。”
“而这方明远,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后来经商,稍微有了点起色,却屡次和吕家的人冲撞。”
“他本来气不过吕商对生意的垄断,处处受制。”
“不过这人心思很大,反而忍辱负重,主动给吕家送了投名状,做了千妖郡里常人所不齿的赘婿。”
王和只能挠挠脑袋。
这老郡守,居然把这一层和他瞒了。
合着这千妖郡东西南北全由吕家人管着?
这吕家也太神通广大了。
主司仍然娓娓而谈。
“方明远攀上了吕家这棵大树,再加上多年经商挣得些钱,于是买了个县官儿,靠着各路关系,一路打点上去,做到了郡守。
“他爬到了千妖郡的顶上,却发现自己还是受制于人。又得和圣妖司对峙,又和本家各种事务冲撞,自己又有再上一步的雄心。心中当然不甘心。”
“这时好巧不巧,给他送来个卜天子,你说他开不开心。”
“那张无字旨,你以为他有你想得那么好么?哈,千妖郡一团烂泥,他巴不得赶紧跑呢。”
“你们仓水河真正慈悲的,是老龙王啊。”
“俗语说,一道河从南到北,一条龙吃妖咬鬼,吕商卖不了河鲜,邪司渡不了仓水。”
“他方明远不过是个商人而已,借了老龙王的光,装得大义凛然的。”
“商人是干什么的?囤积居奇。”
“他从前买的是官,现在买的是你。”
王和微微扬眉。这话说得可有点怪怪的。
主司像是瞧出他的心思,道:
“袁司务说,那日你走后,方明远抚掌大笑,对着袁司务和沈王爷说了他吕家老祖宗说的几个字。”
“此奇货,可居也!”
王和瞪大了眼睛,又吃了一惊。
吕家老祖宗?奇货可居?
那这千妖郡所谓的吕子,原来根本不是吕洞宾。
怎么是吕不韦!他在这里也成了诸子?
奇货可居,在王和前世,就是吕不韦的典故。说是这位大商人,在赵国做买卖,相中了秦国的质子子楚,说他奇货可居,花重金辅佐他登上了秦国王位,之后才有的始皇帝。
这么一说,这吕家世代经商好像还真说得通了。
主司叹了口气。
“奇货可居啊。”
“这岂不是一个商人最雄心勃勃的念头?”
“吕子居的尚且是诸侯的奇,他方明远的眼里可是天下!”
“再加上,占天司居然破天荒地支持卜天子了,你自己嘛,又很有雄心,岂不让他欢愉?岂不让他,欣欣然表忠心?”
“占天司一开始对这件事持观望态度。他毕竟也算是盟友。而且,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把你派去真清派是想做什么。”
“后来,多问了几个县的县令,发现方明远这人,最喜欢敲打下属,爱给底下人来点挫折坎坷,借此培养他们的忠心。”
“比如童县令,你是见过的吧?”
“那童县令给他的折子,方明远是看不见还是收不到?”
“看见了不回而已。”
“这锅让童县令背了,他才更忠心耿耿,才更信方明远嘴里的天下大义,才愿意听他的话,弥补他的错。”
主司明亮的眼睛柔和地看着王和。
“举一反三,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你在真清派会事事不顺。”
“当时在塔下,他和你说的什么?”
“争取让真清派留在那里。”
“所以,从你的到来开始,你与诸位长老其实就是一个对立的立场。”
“他们费劲心思想东出,结果你个新来的也在长老会上有了一席之地,想要把真清派留着了。”
“并且,方明远应该已经嘱咐过他那派的诸位长老,不要管你的事情了。”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注定不会很和睦地沟通。”
“再加上俗务堂的长老身份,你与弟子、执事之间,又是一个身份的对立。”
“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这在他们秩序森严的教派里,可以说是给你硬开个后门。”
“他们弟子要想一级级做上去,无一不需要积累修为,苦熬资历,十八头,执事,大执事。几千人的真清派,也不过二十四个大长老啊。”
“这时眼见你个初来乍到的,居然成了长老,他们怎么想?”
“还有那摩罗国的朱长老。人家俗务堂的事情干得好好的,让你进去横插一脚,看似是方丈的安排,可是从人家朱长老的角度看,不是你想来抢他的功劳么?”
“他明面上把你送去真清派聚拢人心,实际上却让你孤立无援。”
“方丈信任你吗?长老信任你吗?弟子信任你吗?”
“而你自己,对这一点应该也多有顾虑,所以做起事情来,畏首畏尾的。”
“你是进了方明远给你设的八卦阵里,左冲右突而不得出啊。”
“所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方明远再给你送来温暖,岂不是让你心服口服?”
“之后,你若生出挫败之心,他自然地让你随他的号令行事,恐怕立时要变得顺风顺水。于是,表面上的卜天子是你,实质上的卜天子却成了他。”
“用挫折培养歉疚感,进而培养忠诚、敬佩、依赖。”
“这时候,大人物的帮助就像蜜,适时地给到你们这群饥肠辘辘人的嘴里。”
主司说到这儿,眼神闪烁,打趣道:
“他的关心,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