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河边
梦境有时也是回忆的一部分。很多似曾相识的既视感，都来自于梦的感觉。
王和的梦很短。
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一段回忆。
冥冥渺渺之中，他又回到了妖人塔的牢房。
滴水的天花板，阴湿的地，四周鬼哭狼嚎。
他正瘫坐在地上，手掰着生铁栏杆。
一个恍惚，一阵强烈的情绪忽然冲进了他的脑袋。
这是真正的王和的情绪。恐慌，焦躁，疯狂，寒冷。
尽管如此，他的嘴里还是念念有词。
“爹。”
“爹。”
“爹！”
他猛然长啸：
“沈王爷，放我出去！救救我爹！”
原主的情绪波动远比他想得要大得多，像是一阵一阵的浪似的，涌在王和冷静的元神上。他费力地压制住心中的躁动。
可是下一瞬，他居然真的看到青面獠牙的面庞从右边走来，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原身的情绪化为了一种高亢的恐惧，像锥子一样捅破了王和还算牢固的情绪。
他听到自己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利叫声。
仿佛有无数水滴落下来，砸落在他的脑袋上。
下一瞬，梦破了。
王和心慌意乱。
青面獠牙。沈王爷。
殿审之前，他居然已经见过沈王爷了。恐怕原身的死怎么样也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可若是他动的手，先前在殿审的时候，见到自己为什么没那么惊讶呢？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一番话。
烦！
王和微微一愣，这时回过神来，居然真有水汽溅在自己的脑袋上。
梦是真的，水滴也是真的，眼前不再是篝火的暖光。
阴影里，他隐约见到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王和正疑惑地观察着情况，耳边一道声音传来。
“醒了？不好意思，弄湿你了。”
是兔子姑娘。她把王和放在了岸边的草上，自己正在冲洗着前后爪上的污泥血迹。
这时见到王和醒过来，她一双红眼睛便看来了。
“他们说狐奶奶的信使来了，很快便要动身。我带你到下游来洗洗。”
“狐奶奶？那是谁？”
“我也不认识。”
兔子姑娘一只柔软湿润的爪子抵到他的脑袋上，给他擦洗脸上的血迹。兔子的爪子没法像猫那样收起来，所以她小心翼翼的。
她轻轻问道：
“你真是神仙家的人嘛？”
“不是，只是碰巧学了些手段。”
“这样嘛，好可惜。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么？”
王和听得一时语塞，心道这你问我也没用啊。
他脸上的血已经风干成了凝块，顽固得很。兔姑娘于是把他提到河里，借着流动的水给他擦拭。
“我爹爹是县令。”
兔姑娘突然说道。
王和一脸错愕。她居然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前年开始，有妖怪来县里，说要在县中遴选十八个人，妖大王想借一借他们的寿。”
“我爹爹当然不同意。连夜给老郡守和沈王爷都上了书，但都没有回信。”
“僵持了几天，妖怪见爹爹没动静，就抓走了我妈妈。”
“我爹爹死犟，还是不肯答应。他很爱惜羽毛，要是他替妖怪选了人，那底下人就会怪罪他，而不是去怪罪妖怪。”
“我妈妈就被送进了塔。”
“他当然也没能阻止妖怪。它们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街头巷尾招来一阵黑烟。黑烟流到谁家，谁家的人便没了。一时间县里的人都怕起来，第二天早上清点人数，居然少了三十多号人。”
“于是到了第二年，爹爹被县里上上下下的人驾着，居然又整出了一份名单，都是被检举了品行不端的人。县里的人要把他们交给妖怪，保保其余人的平安。”
兔子姑娘又笑起来。但这次是阴冷的笑。
人在极度失望无语的时候，有时候便有这样的笑声。
王和听得背脊发凉。
“好不好笑？他只是不想牵这个头而已，却害得妈妈疯着回来了。我愈发恨他，愈发不想活，就偷偷在今年的名单上把我的名字添上了。”
“我知道他没得选，可我就是恨。我想折磨所有人，可最后只能折磨自己。”
她的红眼睛在黑暗里透着光。
“进来后我一直想痛痛快快地死。可是看了这底下的妖怪，看到你这么想活下去，我也犹豫了。”
“如果真有神仙。为什么要留着这些妖怪呢？”
兔子姑娘把王和的脑袋整个浸没到河里。
有一个瞬间，王和几乎以为她要溺死自己。
可他随即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肺，不会被呛死。
兔姑娘只是把他泡了一下。她还细心地把绑着他头发的铁环摘了下来，那上边还沾着之前她嘴里的血。
王和长长的头发一下子在水里面散开来，上面沾满了泥垢血污，已经快发臭了。
“果然掉了好多头发。”
兔子姑娘细心地给他打理着，轻声说道。
王和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换做上一世，他没准慷慨激昂地讲一番大道理，然后拍拍胸脯说：会好起来的！
他现在其实也有还很豪迈的想法，可他现在连个身子都没有。
王和感觉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出来，就好像他现在浮在水上，却动弹不得一样。
那点想法于是被埋到了心底，盖在重重叠叠的胆怯之下。
但他觉得对话不应该就这样在两个人的失落里结束。
“你知道卜天子吗？”
他突然说。
“好久远的故事。”
居然很久远了。王和心想。卜天子已经流传了三千年，才一百八十年没有继续下去，就成了一个久远的故事了。
“我就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兔子姑娘的眼睛睁得很大。
“那得是全大罗运气最好的人。”
“对啊。”王和说道，勉勉强强笑了一下。
兔子姑娘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王和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全大罗运气最好的人，怎么会死在这破地方呢？”
“若真给我出去了，当上了天子，这些妖怪一个也跑不了！”
“这算是，算是个承诺吧。”
“但是先别告诉他们，我害臊。”
王和紧张地一口气说完，把眼睛闭了上去。
当目前的能力匹配不上理想时，他当然会害臊。
可是，他风尘仆仆地从一个久远的故事里走出来，好像本身就是要带给人希望的。
他听见兔子姑娘轻轻地笑了两声。
“好啊。”
流水泠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