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意识
来到暗处
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说了算,这样的想法纯属一厢情愿。事实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们根据无意识心灵的适当运转来行事,而我们也必须相信,它不会辜负我们。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自我和无意识
那首恼人的歌曲又在简的脑海里响起来了。简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这段曲调了,而现在她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此刻她正走在人行道上,打算前往办公室,迎面而来的女士朝她微微一笑,这令简的情绪瞬间好了起来。她继续往前走,在经过一家咖啡店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饥饿。这让简想起她今天还要去验血。她的医生叮嘱她,在验血前的12小时内要禁食,不能吃也不能喝,所以今天她没吃早饭。这已是简本周内第二次尝试去验血了。昨天她吃掉半个松糕的时候,才突然记起验血这回事。哪怕到了今天,她还是好想走进这家咖啡店,去买个面包圈。
简继续朝前走着,这时她注意到自己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焦虑感。她思考着这股焦虑感可能的来源,然后想起上午晚些时候她需要跟一位愤怒的客户开会。简的公司未能及时交付这位客户订的货,这不是简的错,但简是负责向客户道歉的那个人。片刻之后,简脸上的愁容消失了,因为她想到了缓和局面的好办法。
脑海中响起的歌声,有所提升的情绪,突然袭来的饥饿感,需要验血的记忆,想吃东西的渴望,对会议的焦虑,解决难题的好想法——简对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做出的这些反应全都发生在她的头脑内部。但它们都是不请自来的反应。也就是说,简并非主动做出了这些反应。情绪、回忆和灵感都在我们有意识的控制之外。它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有时候会受到我们的欢迎,有时候则不会。但如果简的这些反应不是由她唤起的,那它们是由谁唤起的呢?
要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得先仔细瞧瞧头脑中的那个熟悉的部分,也就是使用“我”(I)这个词的时候所指的那部分。
“我”这个词的拉丁语说法是ego。在英语中,ego一词隐含着负面的意思,往往和“自负”联系起来。但是在拉丁语中,ego是中性的,它简简单单地对应着“我”这个词,仅此而已。精神病学家将ego作为“我”的专业术语来使用,指的是诸如“我喜欢那部电影”中的那个“我”。他们之所以使用这个专业术语,是因为“我”并非我们的大脑中唯一的人格。大脑中还有许多人格,我们可能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却深刻地支配着我们的生活。
“自我”[1]被称作“意识”,因为它是人们的头脑中能被意识到的那个部分。人们可以意识到自我,却无法意识到剩下的部分,因为人们通常不能直接体验这个部分。所以,当无意识同自我相互作用时,我们会觉得无意识像是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我们在头脑中经历的一切似乎并非全然由我们所说的那个“我”引发。
在处理能力上,自我比不上无意识。自我一次只能处理一件事,而无意识拥有可以并行工作的回路,能够同时应对多项进程,因此也就有能力处理更复杂的任务。在上班的路上,简的无意识在不断将她所经历的种种事件传递给自我,与此同时还能处理大量别的任务。简的无意识还在同数百万条肌纤维相互协调和配合,这些肌纤维是她所需的物质,它们帮助她维持身体平衡,驱动她沿着人行道前行。无意识还控制着简的心率和呼吸,以保证氧气流量足够。此外,无意识精心安排着激素的分泌,督促这些激素进入血液。无意识还处理着外在环境中的光子[2]和双眼的光感受器互动所产生的信号,将电化学活动中的峰值转化成视觉画面。
人类的意识每秒可以处理10到60比特的信息,具体的数值要取决于它正在做什么。为了更好理解,这么说吧,读眼前这个句子需要你每秒处理大约45比特的信息。这就没给其他事情留下多少余量了。如果你想继续阅读本页内容,你就不可能在读的同时思考做什么晚饭了。但此种局限只作用于我们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大脑在整体上可以从事的精神活动要多得多。大脑每秒能驾驭超过1100万比特的信息。就处理信息的能力来说,无意识要比意识强上50万倍。意识就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浩瀚的黑暗海洋之上。这片海洋充满生机,而海面之下有一股力量在向上推着这艘意识之船。
当简走在上班的路上时,她头脑中的意识部分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除了负责觉察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之外,简的自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要抵抗心中的诱惑,不让自己走进那家咖啡店买面包圈。头脑中的意识部分,也就是被称作“我”的那个部分,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要小于我们所认为的角色,但这个角色很重要。意识负责的事件之一便是评估从无意识中浮上来的本能冲动,然后决定是否要响应这股冲动。
我们在自己的大脑中并不孤独,这样的想法接受起来确实不容易。当西格蒙得·弗洛伊德[3](无意识研究的早期开拓者)声称大部分精神活动发生在意识之外的时候,他遭到了人们的强烈反对。和他同时代的那些人坚信精神活动和意识完全就是一回事,他们很难接受有些思考活动并没有意识参与的这个事实。然而,自此之后,大量的研究证实了无意识的存在。研究人员测量了无意识的作用,评估了无意识对我们行为的影响,这种影响遍布各处,有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或许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依赖无意识。无意识的作用颇广,在你做各项家务时协调身体的各个部分便是其作用之一。在信息处理这方面,无意识同样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我问你,纽约市一共住着多少人,你大概会上网搜索来寻求答案。这个时候,从你打开浏览器到双手敲击键盘输入问题,你做的每一步都是有意识的、能感知的。相比之下,如果我让你说出你母亲的姓氏,你会毫不费力地想到答案,但你没办法解释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答案的,答案就这么冒出来了。
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你能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但具体说出来的词需要依靠无意识来提供。大部分时候,你的无意识会配合,但事情并不总是如此顺利的。比如有时候,话到了嘴边,我们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句话的内容。这个时候,自我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可无意识不肯配合,不把具体的词送上来。
而有时候,无意识又会把自我不想要的词送上来。送上来的言语可能冷漠麻木,可能不完全正确。在这种时候,自我可以行使自己的否决权,然后试图找些不同的话来说。无意识送上来的话偶尔会跟自我想要的话大不相同,而自我却未能注意到这一“内容调包”。这种现象被称作“弗洛伊德式失言”。这表明无意识是有自己的意图和打算的。
曾经有一位大学教授,他不怎么受班上的女生喜欢。女生感觉教授偏爱男生,而教授强烈否认此项指责。后来双方在某次事件中产生了争执。在某次考试之前,教授写了一份考试说明,其中有一句“考生需要准备好答题用笔”(A pen is required for this test.)。起码他想写的是这句话。然而很不幸,他最终写出来的句子是“考生需要准备好阳具”(A penis required for this test.)。在pen(笔)和is(是)之间不小心少了个空格,这两个词就组合成了penis(阳具),这似乎证明学生们的怀疑不假。
无意识给我们惹出麻烦,这样的事并不罕见。荣格认为,无意识装着的东西可能“会像笛卡儿的恶魔[4]那样玩些顽童似的花招,然后乐不可支。不该说的词经由它蹦到你的嘴里;在你试图向别人介绍某个人的时候,无意识不让你想起这个你应该想起来的人名;在音乐会上,钢琴曲进行到最柔和的片段时,你的喉咙在它的怂恿下感到一阵痒;迟到的你踮着脚偷偷摸摸进场时,它会耍个花招让你被椅子绊倒,发出巨大的声响”。
无意识可以背叛并捉弄我们,也可以帮助我们,成为我们的朋友。不管是在做口头报告时,还是在与同事讨论点子时,又或者是在派对上社交时,我们都可能会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口才惊艳到。在这种时刻,灵感袭来,思想和言语之间的那条路上的坑坑洼洼似乎被填平了。
在控制我们的言行举止这一点上,无意识具有惊人的影响力。你可以有意识地选择踏上跑步机,但你能否坚持每天规律地锻炼呢?无意识会生成新的想法,带来新的情绪状况。你可以有意识地在电子表格上添加内容,但你能否召唤来很棒的点子?你可以有意识地筹划一次令人愉悦的活动,但你能保证活动开展时你真的享受这一切吗?头脑中的无意识部分负责着我们在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爱、愉悦、友谊、灵感和同情。有意识的计划可以让这些东西更有可能出现,但最终,我们必须把信任和希望交给无意识,盼望着它能按我们的预期行事。有些时候,无意识会表示配合,给自我递上它想要的东西;在其他时候,无意识有着自己的打算。
前往一个派对的时候,你无法控制自己能否在派对上表现得魅力四射、风趣幽默。有时候你能做到,有时候你做不到。同你喜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无法控制你们是否会体验一次情感联结。有时候你甚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状态,无法确定自己会表现得友善且体贴,还是会展现出暴躁和冷酷。来自无意识的东西并不都是积极正面的存在。无意识会带来爱和愉悦,也会生产仇恨、堕落和邪恶。
但是,当无意识和自我达成一致、携手同行的时候,我们会有非常棒的感受。想一想我们在这两种情况下的心情是多么不同:一是我们在忙一项令自己兴奋的项目时的心情,二是我们仅仅由于自我的理智判断而不得不做一件事时的心情。当工作的内容令你着迷时,无意识会传递给你干劲,让你变得激动,还会赋予你其他的精神资源,让时间过得飞快。每一天,你都期待着开工的时刻。这份工作会激发出你最佳的状态。然而,当你做某件事只是因为你不得不做的时候,你就会缺乏无意识的支持。自我能提供的支持就是你能得到的全部支持了。学校的作业、公司的任务和家里的杂活都会令人疲惫,因为只有无意识才能提供大量的精神能量。自我能提供的精神能量极其有限,如果没有无意识给你正在从事的任务提供动力,你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坚持下去,在这种时候,你会抓住任何可能干扰你的事情。电子邮件和社交媒体,甚至是厨房碗柜的清理工作,都会比撰写眼前的这份该死的报告更让你心动。这两种心态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激情并不会响应自我的呼唤,但激情至关重要、必不可少。它决定了你工作的时候是心情愉悦还是痛苦难挨,它决定了你工作的结果是杰出瞩目还是不尽人意。
无意识十分强大,与有意识的思考过程极为不同,它被激活之后,给人的体验就好似让人着了魔一般,如同某种外界生灵突然来访。这可能让你感觉舒适,也可能让你感到敌意,又或者两者都有那么一点。当无意识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时,荣格学派的心理学家所说的无意识的“喷发”就出现了,无意识由此“入侵”或“介入”了你的意识。有时候,这种喷发具有破坏性:压倒性的情绪袭来,蒙蔽了你的理性判断;破坏性的冲动出现,可能会毁了你的生活;一阵渴望突然上涌,与你头脑中意识部分认同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与这些情绪、冲动和渴望一同到来的,是一股令你无法抵抗的、催促着你去迎合和满足它们的推力。
有些时候,无意识的“介入”会更为积极、更有助益,以直觉的形式出现。这就是宝贵的洞察和领悟,我们体验到的本能反应或灵感喷发。一个念头突然之间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我们的思绪跑了很远,远超有意识的推理能走的距离。有时候我们觉得这样的念头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在灵感的助力下,某个想法可能会帮助我们解决棘手的问题,可能会令我们创造出精妙绝伦的作品,甚至可能改变我们人生的走向。
无意识的喷发还能赋予人们通常不具备的能力。热情会提升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恐慌可能让人拥有超人般的力量;而单单因为“正在比赛”,运动员就能表现出远超平时水准的技艺。无意识的喷发偶尔会攫住我们,有如天赐的指示那般,向我们展现更深刻的现实。这是一种魔法般的时刻,又像是一场神秘的邂逅,也可以说是开悟的瞬间。这些体验带着我们来到人烟稀少的高处。不过在探索这些非凡状态之前,我们需要先仔细瞧瞧无意识的那些更为日常的影响。
碎片人格与神灵附体
大脑的不同区域有各自对应的功能。前额后面紧挨着它的部分被称作前额叶皮质,这个部分在人类大脑中所占的比例要超过它在其他动物的大脑中所占的比例。前额叶皮质在人类进化的较晚阶段才发展出来,它在制订长期目标、做出决定、让人们在社交时不要出格等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这些也是“自我”的重要功能。大脑和脊髓相连处的髓质负责更为简单的功能,比如控制呼吸、心率和血压。髓质主要负责让你的身体正常运转,对你在心理层面的感知影响较小。
相比之下,各个脑回路的活动更独立一些。脑回路和脑回路之间可以打配合,也可以互相竞争。脑回路之间的竞争相当常见,比如说,处理视觉的脑回路之间是这样竞争的:如果你的注意力正放在某件东西上,假设就是烤芝士三明治好了,那么你视野里的其他元素,诸如盘子的图案,就会显得不那么有存在感。这么一来,你的注意力就不会从重要的事情上移走。但如果你是一位瓷器收藏家,那么聚焦于餐具设计的脑回路可能就会赢得这场竞争,盘子的图案成了主角,三明治则退到了背景之中。
在简前往办公室的途中,我们看到了她大脑中两股力量之间的竞争。一股力量支持她吃早餐,另一股力量则支持她听从医生的指令去验血,并在验血前严格禁食。前一天,想要吃松糕的那部分赢了,直接让意识回路忘记了验血这件事。而转天,意识回路赢了,压制了她想要吃面包圈的渴望。
人类的头脑是一口沸腾着的大锅,相互竞争或彼此配合的各种内驱力在这口锅里纷纷冒着泡。心理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5]将大脑称为“没有指挥的管弦乐团”。来自亚历山大港的希腊神学家克莱芒将人类同神话里的特洛伊木马[6]相比较:“人类只有一个身体,但这唯一的身体里包含了大量的灵魂。”同一个人遇到不同的情况时,不同的行为举止,甚至不同的人格便会浮出水面。在公司里从来不笑的老板可能会在家里变成喜剧演员,但这只会发生在她跟自己三岁的儿子瞎玩闹的时候。她人格的这一面无法在其他环境中展露出来,这不是她可以靠意志来选择是否展露的。
同样地,你可能会有一群朋友,只有在他们面前你才会展现出你人格中的某一面。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会不像平时的自己,并且展现出严肃、大胆或全然不成熟的一面。当你失去一个朋友的时候,你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个朋友,你还失去了和他在一起时的那个你。当一个朋友离开人世时,一部分的你也随之而去了。
每一个人的内部都有着形形色色的人格碎片。这些碎片并不是完整的人格,不是我们在耸人听闻的、关于多重人格障碍的故事中看到的那种人格。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罕见且不正常的状况,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神秘的行为变化,有时候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有时候甚至是现在跟刚才不一样。有时候我们很自信,有时候我们变得羞怯。有时候我们会冒一些愚蠢的风险,有时候我们行事过于谨慎。有时候这些无意识的人格碎片足够复杂精妙,能够自行发展出目标,并且拥有实现该目标所需的施动者。当这些施动者在大脑里出现的时候,提供它们的主体有时候会被称作“碎片人格”。它们能够展现出知觉、感觉和意图。
药物成瘾这种疾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格外清晰的视角,让我们得以观察碎片人格是如何工作的。酗酒是饮酒行为、周围环境和遗传脆弱性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相互作用会产生一块人格碎片,该碎片将酒精视作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情都不如酒精重要。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口渴魔鬼”。口渴魔鬼采用一种名为“制造渴望”的策略来达到其目的。我们都有过渴望的感受,不管是在节食期间对一块蛋糕产生的渴望,还是在寒冷冬日的早晨,明明闹钟已经响起,却想在温暖的被窝里再待一会儿的渴望。渴望会降低自我做出自主选择的能力。你的自我想要坚持节食计划,但自我并非决策过程中唯一的主体。有些时候,上瘾者的人格碎片通过直接夺取控制权来为所欲为。许多吸烟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们便能完成从香烟盒里取出香烟并将其点燃的全过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的嘴边已经衔上了一根烟。
在和上瘾无关的情景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碎片人格的存在。你的另一半可能会说:“今天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批判几句?”你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什么不同,但你很可能表现得不如平时那么文雅。跟有意识的自我相比,碎片人格的行事风格要更为原始。当碎片人格的力量过于强大,导致自我无法对付的时候,我们就可能会陷入麻烦。根据一个著名的案例,性唤起可以影响人们的举止和选择。
温莎大学心理学系的研究人员研究了性唤起和冒险行为之间的关系。他们给一部分志愿者播放含有露骨性爱场面的视频片段,给另一部分志愿者播放不涉及性爱内容的视频片段,然后让他们填写问卷,问的是在某些浪漫场景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刚经历性唤起的志愿者,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在问卷中都更倾向于勾选有意进行高风险性行为的选项,比如说跟新的伴侣发生没有保护措施的性关系。这种人格碎片乐意将志愿者置于险境,只为得到它想要的东西。
除了性行为这个领域,刚看完含有性爱场面的视频片段的志愿者在其他领域中也更加冒险且大胆。所有志愿者随后被要求在电脑上玩二十一点纸牌游戏,而那些经历了性唤起的志愿者更愿意出高风险的招,比如在手中的牌接近二十一点的时候继续要牌。在这个案例中,研究人员通过刺激繁殖本能的方式来激活无意识。无意识一旦被激活,人们的行为举止就不再仅由理性自我来指挥了。在自我的控制领域之外的施动者同自我展开了竞争,且常常会赢。
聪明人做傻事,此种情况我们都见过。一个挺聪明的人,不知怎么就做出了非常不明智的、令人震惊的财务决策,或者不知怎么就听从了心中的某个冲动,直接毁掉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正如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那样,面对这种情况,人们通常会询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人们还可能会问:“是什么东西入侵了这个人的大脑吗?”这些常见的表述说明人们心里具有某种半信半疑的观念,那就是一种不受人类控制的力量可能会操纵我们的所作所为。
在无意识的掌舵之下,我们可能会驶向麻烦。然而,在无意识的带领下,我们也可能会发现藏在内心深处的宝藏。德国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7]写道:“在熟读了某个兼具理论和实际价值的问题的相关资料之后,我没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往往在几天后,该问题的答案就会完全自发地在我的头脑中冒出来。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如何产生的,其奥妙和神秘程度对我来说堪比加法机。”数学家亨利·庞加莱[8]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他这样写道:“就在我抬脚踩上台阶的那一刻,那个想法就自己冒出来了。在此之前,我脑海中的那些思考似乎并没有为这个想法做过铺垫。这个想法就是,我用来定义富克斯函数时采用的那些变换与非欧几里得几何一模一样。”
创意工作者经常说自己是旁观者,对他们来说,新的想法和问题的解决办法似乎都是突然冒出来的。许多人谈到自己突然有了灵感,或突然得到了神赐般的启发。通过艺术家的嘴巴在说话的那个“我”并不能将这个功劳揽过来。
我们把灵感看作突然闪现的领悟。一个新的想法在瞬间诞生,随后这个灵感迸发的时刻迅速消散。但是当一个想法被激发的时候,无意识提供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这个想法本身,还有将其付诸实践所需的能量和动力。那些借助灵感来创作的发明家、艺术家和作家因他们没日没夜工作的风格而著名。他们常常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将脏衣服堆成山,只因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太专注了。他们的胸腔里充满热情。而英语中的enthusiasm(热情)这个词正是来自古希腊语中的entheos,其意思是“被神灵附体”。这一次,攫住你灵魂的不再是想要毁了你生活的恶魔,而是孕育着创造之力的神灵。
不管是被口渴魔鬼攫住的酗酒者,还是被缪斯女神赐予灵感的艺术家,无意识所做之事将人类的日常生活和那些关于超自然力量的故事结合起来。这些故事讲述了那些强大的存在,它们待在暗处,神秘且不可思议,就像无意识内部的神经回路那样。它们在道德上摇摆不定,有时候会以令人震惊的方式帮助人们,但它们是变幻莫测的存在,向人们施加伤害时也轻而易举、毫不犹豫。虽然它们并不遵循有意识思考的那种理性规则,但它们的行为也并不是随机的。它们有自己的规则,那些有幸(或不幸)闯入其领地的人便能学习这种规则。
魔法观
通过我们人生路上的这位隐秘旅伴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实现我们全部的潜能的重要一步,但这种做法并不适合内心脆弱的人。无意识不讲道理的特点可能会吓到自我,这倒是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无意识能够压倒自我,夺走自我的清晰思考和限制本能冲动的能力。自我必须小心地处理与无意识的关系。如果自我离无意识过远,它就会变得无力,无法有效运转,成为脱离了其本能之源且缺乏感情的算计机器。如果自我离无意识过近,它就可能陷入无意识的原始黑暗,堕落到动物性的层面。我们在醉酒状态下见过此种情况,前额叶皮质受损导致自我无法正常运转。在此种情况下,人们可能会放任自己个性中更为原始的那些部分,例如暴怒、色欲和自怜。尽管无意识有时是我们强大的盟友,但我们必须小心对待它。不受控制的激情摧毁过许多人,甚至摧毁过整个国家。
尽管心存畏惧是谨慎的做法,但我们也不该拒绝无意识,它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自从欧洲出现了启蒙运动,西方文化便开始痴迷于自我的理性世界,尤其痴迷于科学这项人类意识中最伟大的成就。人类在科学领域的种种尝试十分成功,许多人因此相信人类可以通过计算来掌控这个世界,并相信我们能够打造出人间天堂,以此满足人类的所有需求。但是人类的需求并不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谈到我们内心世界的发展时,科学就帮不上忙了。科学只拥有控制我们所处环境(外部世界)的工具。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科学的局限,那么科学就有可能诱使我们去追寻一种安全的、小心控制的、可预测的人生,并误导我们相信此种选择会带领我们走向幸福。
很遗憾,幸福并不是这么来的。幸福同物质财富几乎没什么关联(起码在基本需求满足后就没什么关联了)。尽管我们可能会痴迷于物质,但物质并不能满足我们,因为我们还需要爱、友情、美、创造力和成长这样的非物质。科学并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帮助我们,然而人类传承下来的神话、音乐和诗歌(无意识激发的作品)以及其他艺术形式能帮到我们许多。在这个科学且理性的时代,压抑源于无意识的魔法本能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可这会剥离我们人性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就好似让我们用黑白分明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忽略世界上原本具有的斑斓色彩。
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什么是空气?科学家告诉我们,空气主要由氮和氧构成。这个事实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植物的生长,也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有用的东西。但是正如一位神秘主义作家所写的那样:“当微风吹过我们的脸庞时,什么是氧,什么是氢,什么是氮,什么是碳酸,什么是臭氧?当河水潺潺流过时,这些水又该怎么分解?”
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9]写道:“重量、运动、速度、方向、位置,多么单薄、苍白、无趣的想法啊!……最令虔诚的头脑印象深刻的东西是现象的恐怖和美,是黎明的‘允诺’,是彩虹的‘迹象’,是雷之‘声’,是夏雨之‘柔’,是星辰之‘崇高’,而非这些事物遵循的物理规则。”詹姆斯在专门谈论宗教心理学的时候写下了这段话,但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替换掉“虔诚的头脑”,将其改为“诗意的头脑”,甚至是“人类的头脑”。
沃尔特·惠特曼[10]在他的诗《当我聆听博学的天文学者》里表达了与詹姆斯类似的看法:
惠特曼将分析的运用,也就是有意识思考的标志,同无意识领会世界的方式进行了对比。英语中的analysis(分析)来源于古希腊语。在古希腊语中,该词意为“切成碎片”。化学家理解空气的方式,是将其分成各种组成元素。植物学家理解花的方式,是从花里分出根、茎和花瓣。在惠特曼这首诗的结尾,运用分析的自我闭上了嘴巴,讲述者开始了或许可以被称作“被动欣赏”的体验。他获得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直觉般的领悟。
这种直觉般的、神秘的领悟是否有用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其有用的方式肯定不同于我们通常设想的方式。科学令我们的生活变得轻松。在科学的帮助下,我们用最少的精力完成了最多的工作。从内燃机到人工智能,科学使得机器可以做越来越多的事情,于是我们可以少做点事情。魔法则相反,神话、童话和传奇是关于奋斗的故事。懒人和骗子在魔法世界走不远,只有那些勤奋的、具备自我牺牲精神的人才能克服他们所面临的种种挑战,最终实现目标。魔法故事讲的是通过辛勤工作和自我牺牲,来成为那个我们想要成为的人。正如举重运动员需要阻力来增强肌肉,人类也需要障碍来成长。
我们为魔法而活。我们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各种物品,例如更大的电视机、名牌服装和最新款手机,可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感到自己活着。摆放着奢华家具的房间看起来确实不错,但在凉爽秋日的早晨,一阵风吹过你的头发,你的整个世界顿时焕然一新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魔法时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上述现象或许不属于超自然现象,但我们之所以用魔法这个词来描绘它,是因为某种不同寻常的状态出现了。这种非凡的状态与我们日常生活中有意识的状态很不一样。
物理学家阿兰·莱特曼[11]描写了他体验过的某个魔法时刻,当时他在位于缅因州的家里目睹了两只鹗宝宝生命中的首次飞翔:
魔法时刻将我们从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唤醒,令我们意识到世界上存在着超出我们惯常视野的,更深、更神秘的维度。这样的时刻来得出乎意料,有时候会被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情激发:一段共同度过的亲密时光,一次日落,抑或是一阵秋叶的气味。我们控制不了魔法时刻何时到来,但是当它们到来的时候,我们便会同无意识相连。日常生活逐渐隐去,我们回想起了全然活着是何种感觉。
社会本能
魔法时刻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走,邀请我们向外张望。将个体同世界分离开来的分界线变得更具流动性,有时候甚至全然消失不见了。被激活的无意识往往会促进统一和融合。无意识同自我相辅相成,自我聚焦于分析(将事物一一拆解分离),无意识则帮助我们与他人相连,与整个世界相融。
就像所有自然选择的产物那样,人类大脑的进化是为了保证人类这个物种的成员能活着、能生育。这些是自私的目标。自然选择会导致我们优先考虑自己的生存而不是他人的生存,这完全讲得通。那些致力于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的资源(食物、住所、工具、伴侣等)的人更可能将他们的基因传递给下一代,这就进一步丰富了自私的基因池。在人类传承了成千上万代之后,自私按理说应该已经成为人类行为的指导原则了。
但我们看到的情况并非如此。人类常常会做出无私的行为,为他人的利益牺牲自己。尽管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似乎与直觉相悖,但是当人类以群体的形式合作时,群体的行动能力可以强过个体的单独行动能力。不管一个人多么高大、多么强壮,在狩猎、建造和搏斗这些行为上,一个人都不可能比得过一个顺利运转的团队。因此,进化偏爱有合作能力的组织。我们再次面临一对相互矛盾的原则,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这一次的矛盾双方是自私与合作,前者会最大限度地保证个体基因获得成功,后者会最大限度地保证物种的成功。
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倾向于代表个体的需求。这个事实或许能够解释,拉丁语里表示“我”的ego一词,是如何在英语中变得同“以自我为中心”相关联的。有些哲学家甚至认为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无法做出真诚的利他主义行为。这个理论被称作“心理利己主义”,该理论声称我们的所有行为最终都是由个人的得失和利益所推动的。有些表面上利他的行为实际上出于利己的渴望,例如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博得名声或者获得别的个人利益。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一个缺钱的朋友来找你借钱,他提出的数目对你来说并不是一笔不痛不痒的小钱,而且你很确定他还不上这笔钱。因此,出于可以预期到的财产损失,你可能会拒绝这个请求。但你也可能会把这笔钱借给他,因为你想获得慷慨大方的名声,或是想要维持这段友谊。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做决定的时候基于理性,而理性会权衡借或不借的利与弊。这种权衡利弊本身就是自私的行为,因为你总会暗暗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能够给我提供最大的好处?”这种好处可能是情感方面的好处。你可能会把钱借给朋友,因为这样做让你感觉良好。反过来说,如果你不同意借钱,这个自私的行为会引发你的内疚感。或许你还相信,如果你坚守高尚的道德准则,你就能够在来世获得回报。你总会在心里权衡一下利弊。
心理利己主义理论认为纯粹的无私在自我的能力之外,但这并不代表它超越了人的能力。朋友借钱的请求可能引发你想要慷慨解囊的冲动,令你没有好好想一想就同意了。这可能是你的无意识在替你做决定,而这并不包含对(你所知道的)相对利益的计算。这样的无意识冲动更多地源于想要慷慨解囊的生物驱力,就像饿了想吃饭的那股欲望一样。
除了制造想要慷慨解囊的冲动,无意识还会对我们的选择进行情感上的响应,以此鼓励利他主义。我们倾向于按照能产生良好感受的方式来做事,而且会避开那些可能会在情感上伤害我们的行为。这些感受由无意识产生。无意识通过情感方面的奖与惩来阻挠自私行为。如果你借钱给朋友是因为你不想感到内疚,或是因为帮助他们会让你感觉很棒,那么虽然你的自我是出于私利才同意借钱的,可你的无意识却并不是这样。
多奇怪啊,这样一股正义的力量会从暗处涌出,来操纵我们。这股力量十分强大,甚至可以让我们做出违背私利的行为。在古典时代,激情之爱和作战之勇等冲动会被归因于众神。对古罗马人来说,慷慨行事的冲动可能来源于女神利贝拉里塔斯。在犹太教和基督教共有的经典《圣经》中,上帝对其选民说:“我要将我的律法放在他们里面,写在他们心上。”
我们可以在神秘主义的两个基本信条中看到无意识促进统一的倾向。第一个信条即“合众为一”,一切事物在根本上是一体的。不管这场“神秘邂逅”由宗教、灵魂还是药物所引发,此项信条都是该邂逅的核心。第二个信条是“普遍的爱”,这是许多宗教和精神传统中最高等的爱。它指的是领悟到一切都值得我们同情和怜悯,不管这种爱的对象是人、其他动物、植物还是无生命的物体。自我眼中的环境可能就是一系列实际资源的集合,这些资源在合适的时候可以好好派上用场。但是对无意识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伙伴的世界。我会在下一小节中谈到上述内容。
注释:
[1]即精神病学家口中的ego。
[2]电磁波(包括光)具有量子特性的最小能量单元。——编者注
[3]西格蒙得·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
[4]笛卡儿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假设有一个恶魔,它可以修改我们的所见、所闻、所听、所尝、所触,那我们该如何确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场景还是恶魔创造的幻象?
[5]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1939— ),认知神经科学领域的领军研究人员。
[6]古希腊人为了潜入敌城特洛伊而藏在空心的木马中,因此特洛伊木马里有很多灵魂/人(spirit)。
[7]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著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
[8]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1854—191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
[9]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机能心理学的创始人之一。
[10]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记者。著有诗集《草叶集》等。
[11]阿兰·莱特曼(Alan Lightman,1948— ),美国物理学家、作家和社会企业家,著有《爱因斯坦的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