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君子
两人这一日的相识与合作虽然彼此交流不多,但总有些默契的回应和配合使两人都觉得极为顺遂,沉璧和叶揽洲心中都有些棋逢对手的快意与激动。
只是冷静后,沉璧到底问出心中一直怀疑的事:“叶郎君,你本是都进奏院的官员,那你为何配合我们将人绑到我们的流木栈,而不是将人抓到你们都进奏院的角楼据点里?”
“我说了,我只想查到真相,不想将人交给官府。”叶揽洲对于她能问出这些问题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忽地更为深邃起来,连语调也沉抑了:“我一切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我的政绩。”
“可你如此深藏不露,我竟不敢信你了。”沉璧察觉他神情终有变化如有故事,心生三分惶然。
“所以,娘子准备将在下及时给你的木环据为己有吗?”叶揽洲忽地抬眸,玩味的笑意陡透几丝凌厉。
“我说了,我也是君子行径。”沉璧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木环扔还给他,“我绝不乘人之危。虽说取木环本是我上个任务,但上个任务已经宣布失败了。现在,查真相才是我新的任务。”
叶揽洲含笑收回木环,“多谢这位女君子。”
沉璧神色复杂,忽问他:“只是,叶揽洲,若是你为一人的政绩,而导致整个都进奏院任务失败,甚至连累盗墓案的查证进度停滞不前,你……不后悔吗?”
“我是寒门出身,我珍惜每一次机会,也不会放过每一次或许能拔得头筹的政绩。”叶揽洲沉吟半晌,眼中忽有锐利的光如自平静深潭中突兀地升起,将沉璧恫了恫。
沉璧察觉他捏住酒杯的指力更深,咬字也更重。
没等沉璧回应,叶揽洲眼中的光就更慑人了:“我会拼命、拼命、拼命地抓住这次机会——正如这泼天大案也是我最先查到端倪的一般,最后的破获人,也一定是我,而不是军巡铺。”
“看来,你很看不起那些军巡铺的人。”沉璧举重若轻地弯唇。
“仗着武艺欺凌贫寒弱小,我自然看不起他们。”叶揽洲分毫不避讳她,只冷声嗤笑道:“如今帮他们,也是因为他们能暂时为我所用罢了。”
“可是盗墓案杀了好些守陵人,你不怕因为时间的拖延,有更多守陵人被杀吗?”沉璧也紧张起来。
“我曾祖父便是守陵人,被盗墓贼所杀。”叶揽洲眸光一沉,慢条斯理道:“我要追查此案,一来为政绩,二来也是为了替官府扫清盗墓贼,我若想破获此案,想必比官府里这个司那个铺的查得都要快。正如都进奏院的同僚不能帮我更多,但沉璧娘子不同,与娘子通力合作,这不就轻易抓住了小虾米吗?”
“你可真自负。”沉璧有些恐惧他锐利的眸光,然后有意转开话题,“不过,你说的是,军巡铺里还没出什么神勇之人,查案的确不快,你与我联手,倒是个好办法,咱们俩谁也不必拖泥带水。”
叶揽洲心中的沉抑更深,一时有些难以自控,察觉到了方才有些失态,于是赶忙起身:“所以,第一步,是咱们要从小虾米口中问出这地图怎么走,信物怎么用。”
沉璧道:“你将信物赠我擒人,我也自不藏私,可将地图与你共同参详,只一点我要与你说清楚——我辈探官在都进奏院威逼之下苟且偷生,本就不该与你等为官之人有任何瓜葛,不过如今既答应了与你结盟,我便信你,你也当予我真心,不得将地图再给任一官府之人过目,你可答应?”
“一言为定。”叶揽洲的回应掷地有声。
“好。”沉璧凑上前,将拓好的地图摊开,蹙眉道:“你瞧,这地图是个圆形,没有朝向,不标南北,难分东西,且地图中的山深林阔,若是贸然派人去走访探索地形,一来打草惊蛇,二来也极易迷路。”
叶揽洲上前仔细端详地图,果见其上所有的图标,无论山水水木皆是圆圈的一部分,且只要是山中,这地图上标注的景致都是处处可见的,由此也很难辨认究竟起点是什么方向。
忽地,叶揽洲似想起来了什么,狐疑道:“会不会是他知道有人要夺地图,从而在肚皮上贴了假的?”
“不会。”沉璧回应得斩钉截铁,“我派女探官取物时,这盗墓案还未曾闹得沸沸扬扬,小虾米并不知道有人会取地图。如今他肚皮上贴的大抵是假的,但那时我取来的地图必定为真。”
“正是,他在浴堂巷那日,我派去盗取木环的人也没有拿回地图,说那成色像是新绘上去的,遇水晕开了些,应是临时粗制滥造、应付官府的。”叶揽洲判断道,“如今看来,倒是娘子你们先下手为强了。”
“这是自然,《轶闻录》小报探官是一众小报中酬劳最高的,我最先发现市场流通神秘古玩的时辰,未必比你迟。”沉璧骄傲中也生疑窦,“只不过你既说你的人去盗窃时,他肚皮上地图已换了假的,那木环信物为何不是临时造的赝品?”
“正是我疑心这木环真假,才借娘子那拍立得的摊位前一试他的态度。”叶揽洲道,“他的态度何其反常,可见此物尤其重要,定是真的信物。”
沉璧才懂这就是他口中的“恰到时宜”,原是通过态度验明了这信物的真假。
沉璧螓首微偏,忽问:“那你不怕他欲擒故纵?”
叶揽洲笑着摇头:“他既是买手,也只图财罢了,他何必把自己一条命搭进来呢。”
“言之有理。”沉璧认同。
“还好你我手中所取之物都是真的,一切的一切,只管去问他吧。”叶揽洲握掌。
是说小虾米。
两人其实在此之前都自负聪明的头脑,而将去云没村查神秘古玩这件事想得太轻易,可也是在事情一步步地推进之中,叶揽洲取得了奇怪的木环信物,沉璧拿到的那拓过的地图图纸也是无从下手、入口难寻。
两人这才知道,真想进入云没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得是将这人擒来拷问。
还好小虾米已经到手了。
叶揽洲疑心将他只关柴房不妥,“这流木栈有多少房间是你们的?”
“整栋。”沉璧淡淡道,“我东家全买下来了。”
“真是财大气粗。”叶揽洲低声轻笑,“小报果然收入丰厚啊。”
“少来。”沉璧不再看他,“人在柴房,走吧。”
叶揽洲心思缜密,提前换了一身寻常麻衣,并不叫小虾米看出他乃朝廷中人毫分。
小虾米被关押在柴房之中,用麻布塞了口,卢玄以一盆凉水将他泼醒。
沉璧示意卢玄去外头守着,柴房内只剩叶揽洲和沉璧,以及刚刚苏醒的小虾米。
小虾米看到两人含笑的面孔时心生惶恐,被绑缚住的手脚却难以挣脱,只能在喉头发出呜咽的呻吟。
沉璧上前取了他口中的布,“你是,小虾米?”
“不是!什么虾米不虾米的!”小虾米咽了口水,欲盖弥彰地掩饰起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沉璧和叶揽洲分别环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小虾米更惊慌失措了:“抓我来做什么!”
沉璧轻松笑道:“为民除害。”
叶揽洲也笑道:“替天行道。”
小虾米眼神躲避着两人,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抓错人了!”
沉璧进一步恐吓他道:“众多守陵人接二连三被杀,与你上家相关,你这般多的赃物皆是染了鲜血来的,你还乐此不疲卖给各州胡商,其心可诛!”
叶揽洲也顺势而为地附和起来,“你将盗墓所得的赃物卖给各府各州的富贵人家,就该当想到会有人咽不下这口恶气,而花重金——买你这条命。”
话音未落,叶揽洲那阴鸷深沉的目光就已如弩箭一般朝慌而心虚的小虾米袭去,将他吓得不住抖了三抖。
沉璧发觉叶揽洲是用假由头故意虚晃一招,也在暗处窃笑,随后道:“阿兄说得正是呢,我见他也不是个老实的,手里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还是杀了的好。”
说着,沉璧自怀中抽出匕首,刃处寒光闪过小虾米的眼帘,沉璧握柄在掌中自如地转了转。
“别别别!女侠饶命!女侠扰民!”小虾米几乎吓得直翻白眼,结巴道:“我……我是小虾米!但……但是那些赃物是别人给我的,我只是替他卖了,换些散碎银子度日罢了!别杀我,别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人的!”
沉璧心满意足地收起匕首:“你早说不就得了。”
“别人?别人是谁?”叶揽洲掏出木环放在他眼前,语调犀利地逼问,“整个云没村吗?”
小虾米果然闻言惊得瞠目:“你们如何知道的?!”
沉璧取出地图,又指了指叶揽洲手上的木环,“这是真的地图,那是你真的木环信物。小虾米,你觉得你还能隐瞒什么呢?”
“是你!”小虾米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摇头,“是你们!”
“是又如何?”沉璧道,“还不肯说吗?”
“你们是哪家的兄妹?”小虾米此刻倒也大起了胆子,“你们要杀我早杀了,何必抓我到这里!”
叶揽洲继续戏谑地笑着,说得却格外正经严肃:“我们兄妹虽是拿钱办事的,但也有意金盆洗手,正想到官府投名,总得先逮了你当投名状才是。”
“你放心,我们对你没兴趣,并不准备直接将你交给官府。”沉璧半蹲下来,“可是这地图诡异,信物奇特,我们还真不知道这里藏着什么玄机,所以只好请你一问,不过你也放心,你只要说了,我便放了你,如何?”
小虾米眼中掠过一丝悲戚,随后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妹,这厮油盐不进,不如你我……”
“阿兄说得是,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见状如此,又是一唱一和,轮流对着小虾米的暴揍三五下。
“住手!住手!”等小虾米鼻青脸肿地抬起头时,沉璧和叶揽洲方拍了拍手站远了。
“地图怎么走?”
“信物怎么用?”
“你们俩……”小虾米前胸后背都剧痛无比,爬起来的动作格外艰难,“光天化日,草菅人命!一个枉称道义,一个虚假清高!”
“说!”沉璧与叶揽洲同时眼中凌厉,凑在他面前,异口同声地喝着。
小虾米自知瞒不过,便痛哭流涕地委屈道:“云没村的入口虽然不好找,七扭八歪,但这地图你只要以西北的三棵树为起点去看,跟着走就能走到入口了。但这地图也只能走进云没村所在的山中,进入云没村真正困难的,其实是进入山中以后的走法。每次都是我用信物木环将山门开启,然后会有个神秘人出来接应,蒙住我的双眼,再带我走过很长一段十分崎岖的弯路,才会抵达那云没村的。”
叶揽洲与沉璧对视一眼,沉璧信手在圆形地图上按小虾米所言做好了西北与起点的标记。
“村里是些什么人?”叶揽洲警觉地问。
“不知道,只是次次是一个彪形大汉出来接应我,他又胖又壮,邋遢得很,虽然我蒙着眼,但九月都能闻到他呛人的汗味儿……”小虾米擦了擦疼出的泪,“他们村里没有银子,就拿那些古玩来与我交换,他说这些古玩在胡商嘴里卖的价格高,我便只与胡商交易……我在盗墓案被揭露以前,并不知道这些是赃物,我当真是冤枉的啊!”
沉璧将地图往他眼前拿,“山门在哪?”
“这里。”小虾米艰难地用下巴指了指与西北角三棵树呈对角的一处山洞。
沉璧标记好后,顺势将他身上紧缚的绳子松了松,但并未给他彻底松绑,只让他好受些。
“不过,若不是我,你们这些外人即便有地图和信物,也是进不去的。”小虾米果然得寸进尺。
叶揽洲却不生怜悯,冷眼凑近他,将他脖颈处的绳子又往紧绷处用力扯了扯,如拷问般阴森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知道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我们进去云没村,是吗?”
小虾米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沉璧也顺势扇了他一耳光,随后又和婉地笑起来:“别怕,挨打只是给不老实的人的……你若帮了我,我让阿兄即刻放了你走。”
小虾米被沉璧的掌力扇得有些发蒙,最后还是自认倒霉地撅起了嘴,“行吧,说就说!”
叶揽洲这才松开他。
“你们一定要去那里吗?”小虾米神色怔忡,语调喑哑,“你们不一定找得到的。”
沉璧扬眸,“你有办法,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