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交锋
勤安三年,六月初八,东京城内。
长街连狭之处,金碧楼台相倚,其下有青牛白马交接而过。人声鼎沸中,雕车满路前行,繁华如斯。
不远处有禅音檀香飘萦而来,一座百年古刹之后的小街里,如另辟蹊径般的热闹集市应运而生。
那便是有“万姓交易”之称的大相国寺后街集市。
初八乃大相国寺这一大皇寺古刹对外开放之日,每逢此刻,寺后集市摊贩便如涌而出。贩夫走卒们不分本地外乡,此刻都相聚于此,各自寻了个方寸之地,就能搭摊儿卖起货来。
廊庑之下,无数小摊小贩都在叫卖,各自售卖的货物也是精彩纷呈,让游人目不暇接。
“闪开!”在热闹喧嚣声中,忽有一古玩摊小贩疾奔而过,穿梭在人群之中,逃命似的疯跑着。
“追!”为首的军巡铺押铺一声厉喝,一队官兵就穿街过巷匆匆追来,快速搡开两侧的游人,“闲人躲避!”
军巡铺官兵跨越人流浩大的集市,那古玩摊的小贩已被迫到僻静的死角,却仍有负隅顽抗之势。
“我已经说了,这些货物是我从古玩店买来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盗墓所得的赃物!”小贩跑不动了,以手抵膝气喘吁吁,说的话俨然有破釜沉舟的气势,“你们……你们为何还要对我苦苦相逼,穷追不舍!”
军巡铺官威逼人,周遭其他的小商小贩早已因此受惊得退避三舍。
只是岔路处不知哪里忽有三辆驴车仰翻,驴车后有一个端着箩筐的妙龄少女被吓得魂飞魄散,迎面就对上那在逃的小贩,小贩索性就顺势机灵地掳了她来为质。
箩筐中的果子洒了满地,少女已被一把冰冷匕首抵在颈前。
“别过来!”小贩厉声对官兵喝道,“谁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被劫持的少女面上恐慌至极,颤巍巍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军巡铺的官兵再不敢蜂拥上前,为首押铺此刻恨得牙痒痒。
少女眼中噙泪,微微屈膝如作将跪之态,对着那押铺委屈求道:“官爷救命,官爷救命,你们若再上前一步,只怕小女子就命丧黄泉了!”
“头儿,盗墓贼杀人如麻,汴京之内我们可不能罔顾人命。”押铺身侧的小兵低声絮絮。
“好!好!你且别动!”押铺咽口唾液,忙吩咐道:“速请叶郎君前来。”
小贩如获新生地松了口气,岂料他掳在身前的那少女竟附他耳道:“军巡铺抓人的原则,是不得惊扰过多百姓。你速往闹市逃去,官兵自不敢造次。”
少女此刻声音从容不迫,没了方才半分恐慌,让小贩有些难以理解她的用意。但她附耳这一句提议,对他却如醍醐灌顶,小贩怔愣错愕之余,想到方才军巡铺执意将他逼出大相国寺后的集市才行大肆追捕,必定是如此缘由!
如此,他倒是不该朝这人烟稀少的狭巷里跑了,便没细想,拔腿就带着这少女往闹市逃去。
然则军巡铺今日似乎有备而来,有一队弓弩手正翻越飞檐,依旧对他穷追不舍。
“箭队来了……”小贩四处张望着,豆大的汗珠因恐慌而落下。
少女敏锐的目光快速逡巡过四周飞甍,略忖了忖便继续低声提点他:“去废弃的鸣声酒楼二楼西北角,藏身在鸳鸯屏风后——那里羽箭射不进。”
小贩不及细想,当真先穿过最为热闹的东角楼街,随后再转小路进入鸣声酒楼所在之地。
鸣声酒楼似乎为接应他而来,门口的锁头刚好被人砸断,他便顺势带少女闯了进去。
二楼果然有伫立一锦绣鸳鸯屏风,且屋内格局刚巧是一扇不大不小的轩窗、一架宽大高立的木柜子,与屏风的所在恰成了掎角之势。
羽箭自然是伤不到他们的。
“娘子恩义,在下铭记。”小贩先是道谢,惊异于少女接二连三的提点,随后心中疑窦丛生,抬臂要与少女交起手来,“但若娘子也是为了问那些古玩由来,恕在下实在也不知道,在下方才与官府解释的绝无一句虚言。”
然而少女根本并非在官兵面前呈现的纤弱楚楚之态,反而力大无穷、武功了得,只消藕臂反手一挡,就将那本也武艺不俗的小贩轻松制住,再信手一扬,那把本抵在她面前的匕首已倒插进屏风之上。
少女转头,从容道:“你只想以古玩诱导云没村真正买手的出现,却不知你随意采买的古玩是德宁公主墓陪葬宝物,此事也是你疏忽,才被官府抓个正着。但我本也不在意这些古玩是否真正是盗墓所得。”
小贩听得一愣:她为何对他要调查云没村买手之事了如指掌?
少女见他怔忡,睨他一眼,冷笑道:“倒是你,似乎草木皆兵,竟误会我与官府是一路人。”
小贩疑道:“娘子竟不是官府的人?为何洞悉我来大相国寺集市的目的?”
少女双臂环胸,嫌弃道:“我若是官府的人,何必大费周章救你。”
小贩不解:“娘子既不为古玩而来,也不替官府效忠,娘子分明功夫不弱,为何还要故意帮在下逃走?”
少女开门见山地朝他道:“卢玄啊卢玄,你是慌了神也瞎了眼,连你小东家都不认识了?”
“小东家?”听到自己本名的小贩总算反应过来少女的真实身份,“沉璧娘子?”
眼前这少女正是沉璧——《轶闻录》这一民间销量最高的小报探官之首。
卢玄是他的下属兼伙计。
沉璧点头道:“眼下邸报不为百姓信任,官府本就在严抓小报探官,《轶闻录》乃众小报销量最佳,你我身为《轶闻录》探官,皆是官府的眼中钉,我若不适时出现救你,只怕你即日就要落到官府手中了。”
卢玄与沉璧两人同为《轶闻录》的探官,效忠于大东家殷如墨。
这一次刺探任务本该卢玄独立完成,起因是市面上流传神秘古玩货物。自家探官组织发觉这些古玩来自一处叫云没村的地方,村中的特定且唯一的买手叫做小虾米。
今日卢玄在大相国寺集市售卖古玩,也是因为大相国寺集市的古玩摊子最能吸引买手出现,没想到因自己一时不慎买的古玩与盗墓案有关,因此被官府盯上。
而沉璧是事先就发觉官府异动,提前埋伏在人群中准备接应卢玄的。
卢玄此刻顿悟,拱手向沉璧赔礼:“是小人眼拙,还请沉璧娘子宽宥。”
沉璧将散乱的头巾包整好:“我此番也刻意乔装改扮,你认不出也正常,我不怪你。”
“娘子大度。”
话音未落,沉璧已顺着轩窗的罅隙瞥见酒楼外有商贩收摊,猜测大抵官兵追来了。
沉璧当即拉过卢玄,竖指唇前道:“嘘——他们大抵追来了,方才听那把头儿的说,大概是招徕了一个厉害的人物。一会儿不管我与官府的人说什么,你都不要胡言乱语,可明白了?”
“是!”
楼下的街上,果然是军巡铺的人追来了,只是押铺身旁还有一长身玉立、书生模样的男子。
沉璧看不出他的身份和长相,但遥遥一瞥,就知这人来者不善,是押铺请来的帮手。
那卓尔不群的记忆力正提醒着她,这男子,大抵便是方才押铺口中的那位,叶郎君。
螓首微垂,沉璧思量了片刻,如臂使指一般对着楼下官兵所在之地射出一枚石子。
石子落地,发出“嗒!”的一声,她才淡淡笑着。
卢玄惊甚,不解道:“娘子为何要暴露我们藏身之地?”
“他们贸然闯进来,惊到的只会是更多百姓。倒不如告诉他们,箭队而今来了也无用,早些撤去了为好。”沉璧得意轻笑,“军巡铺也不敢这般私闯民宅。”
“头儿!这贼人分明是公然挑衅我们!”一名官兵气鼓鼓地看着地上那枚石子。
“揽洲,怎么办?”为首的押铺也只能生闷气,看向了自己请来的那位叶郎君。
这叶郎君原是唤作叶揽洲,是都进奏院的进奏官,负责邸报内容的撰写,而这市场最近流通的神秘古玩实际上是盗墓所得的事情,正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而云没村流出的那一批古玩,他也在暗中调查。
叶揽洲捡起石子,看着石子射出的方位,忽然锁了眉,又垂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石子锐利之处,竟发现指腹沾了些微的绯色,但他凝重的神色也因此忽然舒缓许多。
“择一箭队射不到的角落藏身,方位角落又算得毫厘不差,这是笃定我们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又知我们唯恐在这中年大吉之日惊了周遭百姓。”叶揽洲朝石子射出的方向一瞥,乍然轻笑,“这是有高人指点。”
转头,叶揽洲拈着石子对押铺道:“如今这小贼投这石子出来,是告诫咱们箭队也拿他没法子,要咱们撤了箭队呢。”
押铺不忿,但还是依叶揽洲的话撤了箭队:“那便就这么等着?”
“不,他手里的人质还是要救的。”叶揽洲墨眸轻眯,将石子攥在掌中。转而对楼上大喊一声,“楼上的小兄弟,可愿放了人?”
沉璧闻言,心说这请来的叶郎君还是个聪明人,竟一下子看穿了她的用意和表达。
看着箭队受命撤去,沉璧拔了屏风上的匕首,交还到卢玄手中,让刀锋重新抵在自己颈上。
随后沉璧低声嘱咐卢玄道:“你照着我的话说:既撤了箭队,打头儿的上二楼来见。”
卢玄讷讷点头,随后转身朗声一字不差地对楼下复述。
沉璧则五官一拧,又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几乎挟着哭腔对楼下喊道:“救命!救命啊!官爷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