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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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行路难

“那日他说,以信物木环开启山门,会有个又胖又壮的彪形大汉出来接应他,蒙住他的双眼,再带他走过很长一段崎岖的弯路,才能进入村子。”沉璧答道,“他模糊了山门所在的真正位置这个要点,引导我们去留意所谓接应之人,甚至为了证明这个大汉真的存在,他还格外描述了九月天里也闻得到神秘人呛人的汗味,虽说人蒙着眼,嗅觉听觉反而格外敏锐,但他这番描述,属实有些欲盖弥彰之意,似乎唯恐我们不相信他。”

叶揽洲点点头,他方才也觉得这段小虾米对神秘人汗味的描述虽然听着合情合理,但对于山门所在其实并不重要,而小虾米却为了让他们相信有这神秘壮汉的存在,而格外描述了这人的汗味,这的确刻意又多余。

“我也觉得没有那个所谓会蒙住他的眼睛、带他走进村中的壮汉。”叶揽洲环顾四周,“此山山路蜿蜒曲折,你我的身手都如此颠簸踉跄,别说那个小虾米了。而且你我驾着马车都行驶不稳,他却说他被蒙着眼……即便有人牵引,又怎么可能带着替村内人采买的好几箩筐的东西徒步走进村里。”

沉璧听罢,匆匆翻身自石块上跃下,仔细检视着两人踏过的山间来路。

“在找什么?”叶揽洲问。

“小虾米替云没村采买,每月初三是交期。”沉璧一边检视山路一边回忆道:“但你应当记得,五月的廿九,京畿路一带曾下过一场大雨,整十二个时辰都没停过,且雨幕劈天而下,砸坏了不少新修葺的屋檐,瓦片噼里啪啦地从檐上掉下来。连偌大的东京城内都积水盈足,即便动用了街道司疏水通陆,又向都水监请求增援三百余人,也用了六个时辰才勉强将雨水排入沟井之中。而这云没村所在的山里,四周高,中部低,一整个建盏状的地貌,应该涝得很深才对,那么……平时这土地马车在山里走过留不下印子,但恰好那次送货时,应该不同。”

“所以,是那场大雨帮了咱们。”叶揽洲闻言面露喜色,当即颖悟道:“在初三的交期时,山里的地况应该是经过四日刚刚解了涝灾,但泥土都一定是湿润稀软的,因此小虾米上山时,用来运货的马车一定车辙深陷,甚至以当时山里受涝的情况来看,初三那日即便是寻常一个人走过,也是会留下脚印的。”

两人相视而笑,果断一齐翻身坐上马车,驾着车往回走,将马车停在地图上第一个山洞门前。

门前有成群结队的小虫自两人脚下踩着的土壤里钻出。

沉璧当即伏下身去摸地面表层泥土,又用一根树枝插进壤内挑了挑,发觉土壤内的沙子越往下越松软,唯有最表层约一寸的沙土格外干涸,与下方湿润的土壤形成断层。

沉璧拨开山洞前覆盖的新土:“村里人倒是狡猾,给山洞前运货的痕迹都拿新土给填盖上了,难怪咱们经过时没发觉。加上咱们过分信任和依赖小虾米这地图,来时山洞漆黑,咱们没有仔细查看,所以错过了线索。”

随后两人探身走进山洞里,叶揽洲点了个火折子照明,果然山洞里留下了运货的痕迹。

叶揽洲道:“果然是真正的山洞才有人运货进去的痕迹。”

“驴车。”沉璧检查着地面车辙的痕迹,发现驴蹄的印子格外明显,“是驴车。”

叶揽洲点点头,“得亏是没信那什么他口中的彪形大汉,那所谓蒙着眼带他走的,只是辆从村里牵出来的驴车罢了。人踩在湿润的泥土上,会因自身的重量使泥土下陷,但是这下陷的高度和厚度,与其体重、体态相关……可这泥土里脚印的厚度,也不是一个他所描述的彪形大汉。”

沉璧伏下身去勘察山洞内留下的人的脚印,将手指伸进土壤里测量:“脚印厚度较深,此人大概率不是个练家子,且这脚印的痕迹比较特殊——此人步态还有些外八。”微顿了顿,回想起那日小虾米在巷子里追逐他们时的步态,笃定道:“那小虾米走路就外八!便是他自己!”

“看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叶揽洲与她推测并无二致,“这驴车车辙在人的脚印左侧,正是因为这人用左手拉驴车,而小虾米,就是个左撇子。咱们沿着这些线索走,大概就能进入云没村了。”

“不过,他们既然有意隐瞒山洞洞口,又为何不将山洞里运货的痕迹加以掩饰呢?虽说涝得严重,但他们若等积水疏通出去,这几日趁着风和日丽、阳光大好,拿沙土来将此处填平了不就成了?若是咱们顺着驴车过去,他们前往村里的路线不就暴露无遗了吗?”沉璧说到此处,顿了顿,惶然偏头问:“还是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进村路线曲折弯绕,都想填平总不是件小事。”叶揽洲也觉得费解,“但也并非是做不到,这的确很奇怪。”

“多说无益,走吧!”沉璧决定和叶揽洲一起顺着驴车的痕迹前行。

然而,驴车辙痕引他们走向的,是一片幽深的树林尽头。

而上次运货的脚印和驴车痕迹也消失于此,再往前走就已没了去路,只是下头勾缠着众多藤蔓的断崖。

好似黑夜里陡现的一缕微芒又乍然隐入荆棘深林之中。

“……此处,怎么倒更荒芜了呢?”沉璧哑然失笑。

只觉身后有阴恻恻的冷风袭入轻薄衣衫与肌肤的孔隙间。

“想必这就是他们不用费心填平山洞里脚印和车辙印的缘故了。”叶揽洲也不禁扶额,“毕竟咱们跟着走过来,也不是最终的答案。”

“该死的!又叫那帮天杀的人拿黄土给印子填抹平了!”沉璧烦躁地一拳击在地上。

随着泥土和落叶被震起,她突然蹙起蛾眉,陡似惊觉到什么。

“可有什么发现?”叶揽洲即刻捕捉到她的神情。

沉璧屈身,指向其中一片叶子散落下的位置:“你来看!”

叶揽洲顺势看去,只见树根旁有一片奇怪的叶子。

那叶脉色凋微枯,俨然是落了好几日的。

但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因为上头沾着一抹黑痕。

沉璧想起她曾和殷如墨约定在花叶上留下暗号便于传讯,或许眼下这一枚叶子当真藏着线索,“这里应该没什么外人前来,那这落叶是被什么染了色?是有人故意传讯的吗?”

“看着不是泥土的颜色。”叶揽洲凝目深思,嗅了嗅那叶上的黑痕,“是墨,是墨水!”

“这里哪来的墨水……”沉璧喃喃,恍然想起要运到云没村的货物中就有笔墨纸砚!

两人愕然相对时,沉璧先问:“难道是与小虾米上次上山运送的货物有关?是货物里的墨?”

“大抵是的。我嗅觉自小很灵,这叶子上的黑痕墨香虽然散得差不多了,但仔细去闻,还是能嗅出来的。”叶揽洲起身往回走了走。

树前不远处是条蜿蜒小路,并不宽敞,土地也有些坑洼,途中还有些散碎却尖锐的石头,不大不小。

但三三两两地横在道中间,就如深海中碍事凶险的礁石,使得这深林里的路更不好走了。

他们来时驾驭着马车就很谨慎。

“此处驴车车辙不对。”叶揽洲伏在其中一块尖石前仔细检视,“前重后轻。”

沉璧应声而至,也认同道:“好像真的是运货的驴车在这块石头上被绊住了,那青驴受了惊,往前跌了跌。”

片刻后,叶揽洲在方才捡起叶子的树干旁摸索到一块漆黑的硬物,“是这个——”

擦在手上,还有些发黑。

“这是徽州墨锭的一角。虽有些给雨水晕化了,但还好这落在树根旁,这树又枝繁叶茂,这才遮住了雨水,留了这么小块完整的。”沉璧善辨文房四宝,只稍加拿捏便能断论,“果然跟咱们运送货物里的墨锭是一样的!”

叶揽洲颔首:“应当是小虾米上次运货上山时,被这块顽石绊住了车辋,车里的货物顺着车帘跌了出来,砸在地上。因着当时月黑风高,这墨锭的碎角不大显眼,所以小虾米没有找到。而当时山里受涝积水,叶子都是湿的,这墨锭碎块落在叶子上,给雨水晕开了少许,所以落了个墨痕在叶子上。”

“小虾米既然经过这里……”沉璧揣测道:“难道前头那个断崖,顺着藤蔓下去,便是进村的入口?!”

两人正思量商榷着,沉璧就察觉身后不远处有人尾随追来,扯了扯叶揽洲的衣袖:“有人来了。”

叶揽洲会意,两人走回马上坐好护着货物,随后不久果然有八个彪形大汉很快追来。

他们手持利刃,凶神恶煞,浑身大汗淋漓,朝两人和马车奔跑着逼近。

“什么人!”沉璧回首,将叶揽洲护在身后,“想干什么!”

壮汉们周身有许多细密的伤口,像是机关暗器所伤,不算致命,但如此的遍体鳞伤,也极其狼狈了。

为首的壮汉最是嚣张,举刀相向,怒骂道:“那假山洞的三条岔路无论哪条走下去,四处都有机关潜伏!折腾了大半日,折了咱们好几个弟兄不说,连进山的门都没找见!原来是帮着你们兄妹提防咱们!”

沉璧和叶揽洲对视一眼,立即懂了那三条岔路的玄机,原来只有他们两人判断的真正山洞里的路才是正确的。

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走下去,都是条死路,不幸的人就死在那里。

而幸运的,也是虽躲过机关致命,但也要带着一身伤走到他们面前。

“来者不善,也是冲着云没村入口来的。”沉璧低语,“他们以为咱俩是小虾米真正的徒弟,这才尾随我们走来,以为我们知道村子入口。”

叶揽洲轻声道:“这些人来得倒是时候,他们在山中打草惊蛇,我们大可替这云没村的人引开他们,反而更好取信村里人。”

两人大抵判断一致,又一拍即合,决定与来人周旋,瑟瑟地往马车里缩了缩。

“脑子挺好使,胆子这么小?”为首壮汉得意吼道:“但能找到云没村的入口,也算是你们帮了我个大忙!”

“你们究竟是何人?”叶揽洲问。

“死人不必知道!”为首壮汉冷哼一声,作势举着刀剑就要袭来。

沉璧正欲出手较量,却被叶揽洲一把按住:“不要动手。”

转而叶揽洲迈步上前,迎着八个壮汉拱手喊道:“且、且慢——”

为首的一怔。

叶揽洲故作惊慌:“兄台且慢!咱们有话好好说,我们兄妹本也只是替师傅来送货的,犯不上搭条命进来!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上山来本也就是为了得些辛苦钱,您若是有些银子肯舍了赠咱们,小人倒可以带您进村去。”

沉璧见势也装作害怕,往叶揽洲身边缩了缩:“阿兄……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不会不会!小妹放心!”叶揽洲道:“这兄台也只想进山,取咱们两条贱命做什么!”

“何必靠你进村!这断崖下头就是入口!”为首的不信也不屑。

“这自然不是。”叶揽洲故意阴恻恻地轻笑,“兄台,你看这周围,脚印都被村里人抹掉了,断崖下头虽然有些藤蔓,但谁又知道这顺着藤蔓下去,是不是又是些机关暗道会伤人呢……”

幽幽一句,叶揽洲便不再多说。

为首的有些动容,他身后也有同伴附耳絮絮:“老大,这小杂碎说得倒有些道理……咱们兄弟可不多了。”

叶揽洲坐在马车前头,沉璧柔声中带着些哭腔:“阿兄……”

叶揽洲惊叹这沉璧迅速入戏速度真快,也故作亲昵地拍了拍沉璧的胳膊,“小妹不怕,不怕啊。”

为首的忖了忖,将刀架在叶揽洲颈上,“你说,你知道是哪里进村?”

“这……这个自然了!”叶揽洲低眉顺眼地哆嗦着。

“好汉饶命!莫伤我阿兄!”沉璧佯作使了吃奶力气才将刀柄往一旁扳了分毫,看似扳不动了,就立刻跪在车辋前对着壮汉们连连叩首,“我给您磕头了!求求你们了!”

“你这小妮子,生得模样不错,也有几分胆识。”为首的见沉璧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倒格外生了不怀好意的爱怜之心,索性坏笑着对她道:“那你就说说,怎么放过你阿兄一条命呢?”

“你们既然知道我们是替师傅前来送货,跟着咱们走到这里,难道还不相信我们知道进村的入口?”沉璧趁机拨开那大刀,委屈道:“我们来此处找寻村里人留下的提示和消息,才找到不一会儿,你们便气势汹汹地来了!”

“提示?”为首的挑眉。

“你看——这个墨痕,就是指引我们进村的方向。”沉璧掏出那片方才沾了墨的叶子,煞有其事地说道:“这就是让咱们往西南的方向走!”

叶揽洲此刻扭曲惶恐的神色之下,早暗藏了一颗想对此刻胡说八道的沉璧疯狂鼓掌赞扬的心。

“……太会了。”他心里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