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前阻
沉璧疑心有诈,快步上前看他写的信笺内容。
叶揽洲依旧没有分毫掩饰躲避。
沉璧一目十行看清他笔下字迹:“第二甜水巷里的破锣墩儿后,稚子二人,万望槐序多加关照。”
未等她相问,叶揽洲已然将信笺封好,却是递给了沉璧:“请沉璧娘子设法送到东榆林巷的大同院中。”
“槐序?”沉璧本有些愠怒,却因他此刻这举动而怒气大消,只剩三分对这名字的怀疑,“这人可信?”
“现在看,他是比都进奏院的人值得信任的。”叶揽洲道,“他姓陈,耳东陈。”
“我若不愿替你送信呢?”沉璧侧目。
叶揽洲语调如旧平静,“那也由娘子决定。”
“你虽与我悄然回东京来,但你要想送封信又有何难。你与我坦白,只是不想瞒我,我懂。”沉璧羽睫微垂,还是稳稳地接过信笺,“并且,我愿信你。”
话音才落,沉璧就已执笔落在信封之上,写出收信人与地址,“东榆林巷,陈槐序。”
叶揽洲欣慰一笑,却不禁赞许道:“你的簪花小楷很娟秀。”
“你也算笔走龙蛇,很是遒劲有力。你背过身去,不要看我传讯的方式。”沉璧低眉,仍对他谨慎提防。
叶揽洲亦如君子,果然背过身去。
沉璧这才将信封卷在一只竹筒之内,推开窗子,将竹筒绑在一根特制的麻绳子上,按一寸、二寸、三寸的间隔分别打了三个独特的绳结,才将这竹筒贴着墙壁顺了下去,又贴着墙壁绕动送竹筒的麻绳在壁边撞了五撞,楼下果真有两个泼皮将竹筒取走,沉璧这才关窗。
叶揽洲尚未转身,“你其实并不怕传讯方式被我知道,你只是怕暴露其余探官的身份。”
“又卖弄。”沉璧被他猜到心思,也不置可否地关了窗子,“转过来吧。”
在东京各处街巷,很多贩夫走卒皆是在《轶闻录》的探官组织内谋生活,凡是看了这特制的竹筒,皆知有讯要传,自然第一时间将这信笺送到沉璧所写的地址去。只是沉璧的确不能因为帮他,而向官府暴露她同僚的踪迹。
“《轶闻录》的探官组织,果然耳目遍地。”叶揽洲笑着慨叹道:“就知请娘子传讯,快捷又安全。”
“你送信去找这陈槐序,只是为了让他帮忙关照小虾米的两个小徒弟,这不是恶事,帮也应当。”沉璧回答后,才关紧门窗,与叶揽洲说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方才在车上我没说。”
“是那些送往云没村的货物有问题吗?”叶揽洲事先也猜到了,“除了没有女子之物,还有什么异常?”
沉璧点头:“那五六箩筐要送到云没村的货物里,表层是装着些生活所用,但下头……是笔墨纸砚。且笔墨纸砚皆是上好的文房所用,譬如墨是徽州好墨,纸张乃是最上乘的澄心堂纸。”
“他们这么左躲右藏的,难道竟只是为了运送这文房四宝?”叶揽洲也觉费解,“这便更怪异了。”
“是,这云没村实在怪异,我们才更要前去。”沉璧落座,“其实我原本担心冒充他徒弟上山,反而中了小虾米和村内人的奸计,一旦云没村的人知道他徒弟的年龄与你我不符,那就给了他们趁机除掉我们的机会……可当我用他两个徒弟的性命刺激他的时候,他的反应激烈且真挚,所以,我才决定以他徒弟的身份上山。”
“我早知道,你是故意怒骂他的。”叶揽洲亦笑道,“所以,我给至交好友写了那一封信。”
沉璧挑眉:“你知我故意试探他的反应,所以你顺势而为答应放过他的徒弟,还承诺会加以照拂?”
“是照拂,也可以是,庇护。”叶揽洲眸色深邃,对上沉璧双眼须臾,笃定道:“是你我的庇护。”
“用人家的徒弟拿捏了人家,说好听了是照拂,说不好听是握在你我手中的人质,未免……稍显卑鄙了。”沉璧会意,心中感慨他虽狡诈,却也帮了大忙,“你们当官的,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倒也不必对为官之人太有偏见。”叶揽洲起身将门栓好,侧身在地上铺了竹席,望向榻边坐着的沉璧,礼貌颔首道:“明日启程前往云没村,娘子好生休息。”
话罢,叶揽洲娴熟地扯了张硕大的帷帐相遮,就横在床榻与地铺之间,将两人阻隔如泾渭分明。
“你倒守礼知仪,但这一路上不必客套生分,也别在下娘子地唤了,直称你我便是。”
“便依娘子所言。”
沉璧这才发现,叶揽洲带来的那唯一细软内除了水袋与干粮,竟只有团得皱巴的纱帷——挂在眼前的这一张。
透过纱帷,两人都能看到彼此的轮廓。
沉璧仰头,见那纱帷稳稳挂托住了上壁的钉子。
“这上头的钉子,是你钉的?”沉璧错愕又震惊,“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为了强调男女有别……可你这在邸店客舍钉钉子,当真不怕你我走后新的住客或掌柜起疑?”
“是先知道这间房有这样的钉子,所以才请娘子与在下委身此店。”叶揽洲正卧在草席上,俨然已准备睡下,“在下提前视察过了,所以选的此间邸店、此厢客舍。”
“……厉害。”沉璧拇指一立,对未来之行有了更多信心,终也安枕,“睡吧。”
翌日卯时未至,两人就已各自起身,在距卯时仅一刻之时于邸店内结账离开。
两人雇了马车来运输前往云没村的货物,就自地图标记好的入口进入地图所画的各地之中。
沉璧设计取得的地图对地貌地况的复原倒是不假,也足够细致,可是与西北处三棵树呈对角的那一个山洞——本该是地图的出口,却并非像小虾米说的那样容易找寻。
“原本山洞的位置给人提前填了,这石头嵌得严丝合缝,搬不动,推不开。”沉璧试探性以出挑的掌力往填补的石头上重击,然而洞口纹丝不动。
叶揽洲凝眉:“看来,他们怕小虾米被人抓走说出真相,所以提前给山洞位置改了。”
“那岂不是小虾米的徒弟们也无法进入了?”沉璧警觉心乍起,看着那洞口石缝的轮廓,往后比了比身形,“不对。我倒是觉得,这是小虾米故意告诉我们的假洞口。”
“何以见得?”叶揽洲也心生疑窦,后退两步仔细端详这所谓的山洞洞口。
沉璧道:“这洞口逼仄狭小,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只能靠人弯着身子钻进去,小虾米次次采买五六箩筐的东西,进入山洞以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若没个拉车的牛马可怎么行,可见,这所谓的洞口,是新凿的,却没彻底凿开,只让我们误以为是改了洞口,想让咱们知难而退。”
“娘子属实聪明。”经过一番勘探判断,叶揽洲与沉璧有了一致的答案,“我觉得,我们其实,已经进入了山中了,那所谓真正的洞口,我们已经经过了。”
“为什么?”沉璧诧异。
“你看——”
沉璧循着叶揽洲所指的方向看去,发觉身后已经走过的土地远看已是九曲百转的地形。
她蓦然转身与叶揽洲对视上,彼此脑海中同时浮现了那张地图上所画的路径——
的确后半段路程要格外曲折蜿蜒,走起来也并非平坦的康庄大道,而是蹩脚又狭窄的羊肠小路。
且一路上不光地势不平,还有无数碎石阻碍。
最要紧的是,他们在按照地图走到此处的过程中,也就是路径最中间的阶段,刚好穿过一个山洞。
“所以,我们中途经过的那个山洞,本就是真正的山洞。”沉璧对上叶揽洲笃定的双眼,“你这般想?”
“是。我方才踏上来时,就觉得这前后的路越走越怪,起初我觉得是越走越深的缘故,直到你说这洞口是欲盖弥彰,我再回想我们中途经过的山洞,以及小虾米说的那句半真半假的——最难走的,是入山洞以后的路。”
沉璧环顾四周,发觉除了这一处假山洞以外,只有数条细小蜿蜒的岔路,而他们处于一众路口交会之处,选择的方向才成了如今最大的难题,而从小虾米手中所得来的地图,终点也至此已是末路了。
最要紧的是,三条岔路竟然都有马车车辙经过的痕迹,根本无从判断哪一条才是真正进村的路。
“虽说那地图里的入口是没错,可按这个地图的指向走,我们至此就已经被困住了。”叶揽洲愁眉不展,谨慎道:“眼下选择哪一条路,可能都是死路。”
“曲径才通幽,倒也不见得是个坏事。”沉璧却豁达地傍石而坐,自细软里取了水囊来喝,又递给叶揽洲另一囊,“乐观些,喝点吧。”
叶揽洲寻了块平整的石头与她相对而坐,接了水囊饮一口,只觉其味略发香甜,“竟是沉香熟水?”心说一句原来她昨日在外整饬运送到云没村的货物时,趁机拿热瓦片烫了沉香,早就将沉香香气滚着沸水灌在水囊里了。
他挑眉含笑对她颔首:“沉璧娘子有心了。”
“客套什么,搞不好也是你我最后能喝的饮子了。”沉璧举重若轻道,“且喝且珍惜吧。”
“是你叫我乐观些的。”叶揽洲转过头,看着貌似淡然的沉璧正若有所思,于是问:“你是不是疑惑,为何小虾米明明徒弟在我们手里,还要替云没村的人困住我们?”
“他将徒弟交给你我,本意是为:托孤。”沉璧眼风微动,向他而去:“而你也是半分假意,九分半真心地答应他托孤。”
“你猜到了?”叶揽洲对她的答案格外惊异。
“你写给挚友陈槐序的信,是真的想委托他帮你照顾小虾米的徒弟。”沉璧道,“因为你也害怕你这一趟会有意外,回不去,所以我相信,你答应小虾米托孤之心,是真诚的。”
“我当时答应小虾米放过他徒弟,只是为了让他放心,没有其他意图。”叶揽洲犹作掩饰。
“所以我说了,你是半分最先的假意——但剩下九分半,是真的应允其托孤之心。”沉璧挑眸,“不过我的确疑惑,为何小虾米明明托孤于你,却还要在这地图和真正山洞之事上骗我们,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叶揽洲道:“云没村入口一旦暴露,小虾米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托孤给我,借你我之手保住他唯一牵挂的两个徒弟。而且,他是故意说出地图走法的,为的也是帮云没村隐瞒山洞真正的入口,困住你我一段时间。”
沉璧怔而疑道:“那小虾米既然已经吐口,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何还要帮着云没村的人困住你我?难道只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再顺着原路返回?那为何还有托孤之举呢?就不怕咱们功败垂成一气之下杀了他徒弟们?这不是很奇怪吗?”
“的确奇怪。”叶揽洲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
沉璧索性不想了,站起身环胸道:“总之,只要能证明咱们这买手徒弟身份属实,就万事大吉了。”
叶揽洲倒不惊慌,望着沉璧笑道:“凭你我合力,对细枝末节的推断,我相信,这不是难事。”
沉璧也轻轻颔首,而后仔细按他思路回忆起来:“若他是一开始就有心帮村里人困住咱们,那么他当时跟我们说的话,就值得深思了。”
两人一起陷入沉思,回想那日抓住小虾米以后他曾说过的那些话……
半晌,沉璧樱唇轻弯,了然一笑:“原是这里在说谎。”
“哪里?”叶揽洲也恰好有所察觉,急于从沉璧这里得到她的答案来与自己心中所想对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