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当世真正的大侠
“云枳,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侯官县衙退思堂,知县田瑞满面愁容。
一个头戴幞头,颌下一缕长须,身形微胖的文士,满脸的无奈之色,小声说着安慰的话。
为官这么些年,什么没有见过?
能震碎心脏的掌法,田瑞是真没有见过。
他,朝廷堂堂七品的正印知县,怕了。
“云枳,这可如何是好?”
田瑞端着茶的右手都有些颤抖。
《官箴》和大明的官方,都提倡用南宋宋慈所著《洗冤录》进行验尸。
《洗冤录》中提及,“凡验尸,不过刀刃杀伤与他物斗打、拳手欧击、或自缢、或勒杀、或投水、或被人弱杀、或病患,数者致命而已。”
眼下的情形,就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情况。
路平觉得,至少验尸的环节中,应当增加一个“江湖科”的环节。
他饶有兴味翻着侯官县整理的《江湖掌法损伤及检尸诸项》。
大嵩阳神掌、天长掌法、摧心掌、黑砂掌、朱砂掌、莲花掌……
“何人所作?”
田瑞定定神,指了指身边的胖子说道:“就是这位徐先生。”
田瑞的幕宾,徐师爷,名徐泓,山阴人,他跟路平见过几面,算得上是熟人,他朝着路平拱拱手,微微一笑,依旧平静地坐了下来。
“先生对江湖之事竟然如此熟悉?”路平赞道。
“山阴有游侠。”徐泓轻叹道,“嘉靖年间,倭寇施虐,大侠吕光午游于浙东,与倭寇战,每战必赴。在山阴时作客于徐氏,讲及江湖事,职又问询衙门老吏,故多得江湖掌故。”
吕光午?
路平还在思索他是什么人时,田瑞却焦急地说:“云枳。
那吕光午是何许人物?当年胡宗宪在杭州寺庙养僧兵五百,吕光午一日携一少年入寺,遭到僧兵嘲笑,吕光午怒而拔剑,五百僧兵流血被面。一时名动天下。
我听说那青城派掌门,就是吕光午一般的人物,小小侯官县,如何能当?”
徐泓点点头,脸色变得极其沉重。想必田瑞的江湖知识,也是徐泓给他普及的。
原来是他!
路平这才恍然大悟。
吕光午,字正宾,号四峰,别号长离。
传说他曾经习得一本古剑谱,为宋代的杭州刺史张咏所作。
当世的江湖与庙堂,就好像两个互相封闭的系统,只是在极少的时候才有交集。
吕光午却是庙堂中的大侠,少见的,极其接近古之侠客的大侠。
司马迁游侠列传中列举的侠客的优点:“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在他身上全部都能找到。
他还是心学泰州学派大家何心隐的弟子。
张江陵当权后,何心隐多有抨击时政,为张居正所厌恶。
去年九月,湖广巡抚王之垣以“妖逆”罪,在狱中将之杖毙,尸体运往京城。
张居正下令曝尸朝天门,置数千甲士看守,敢收尸骸者皆斩。
一日月明风清,有三人现身门下。
其中一人,缁衣黄冠,仗剑而立,仰天大哭,人莫敢仰视,听其收尸而去。
这是吕光午最后的传说。
同年在京好友中,写信告诉路平的时候,路平只觉得,当世之中,在吕光午面前,无人敢称真大侠。
何心隐是在祁门被南安把总朱心学逮捕的,一路押解,过福建,何心隐好友、福建巡抚耿定向不敢问,又经过湖南,当地江湖大佬衡山派理都不理。
路平甚至揣测,大概就在此时,衡山派的刘正风开始向王之垣送礼,花钱买官。
仗义出门去,抱头归门来。
问君何所惧,难舍所乐哉!
他心中唯有此感受。
“云枳!”田瑞见他神情有异,轻声唤道。
“无他,眼中有风沙。”路平忙掩饰了一下心情的波动,淡淡说道,“青城派确实不好惹啊。”
余沧海率领侯人英、洪人雄等青城派精锐屠灭福威镖局,但就事后而论,仅仅青城派早先派往福州的四个人,哪怕去掉一个余人彦,其他的三个人都不是福威镖局能敌的,福威镖局纵然是江湖上的菜鸡,可是比起侯官的捕快,还是强了不少。
“风沙?”田瑞看看四下静洁的退思堂,十分不解,片刻之后,又是哀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其他的证人有消息吗?”
田瑞摇了摇头:“尚无结果。”
“既然在福州犯案,抓就是了,何必多言。像这等亡命,专门依仗武力,靠拳头说话,若是惧怕他,他反倒会得寸进尺,愈加放肆,恐怕福州也不得安宁。”
田瑞愁道:“县衙捕快,如何能擒江湖大盗?我听说青城派有四人在福州,又该抓捕哪个?”
路平略一沉吟,已经有了一个计较。
“不妨,先定下一个计策,找一个突破口,各个击破就是。”路平道,“若是田县不放心,我安排黄威带几个鸟铳手助你。”
田瑞这才稍稍振奋,三人商量一番后,就决定依计行事。
……
回去的路上,路平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田瑞,一个朝廷命官真的惧怕青城派吗?
恐怕未必。
在官府眼中,青城派也不过是凶恶一点的盗贼而已,国朝二百年,福建各地层出不穷不知道出了多少大盗,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少吗?武功高强的少吗?又见到哪个人因为畏惧不上任?哪个地方的州县官,不是将“捕盗”当成自己的政绩。
不说别的,就说兴化府莆田县,难道抓的少林和尚少吗?
大不了召集民壮,再大不了请上级发派福州营兵。
一个青城派吓到拥有福建最多武力的福州府,那皇帝干脆请东方不败来做得了。
老田这浓眉大眼的,分明想捞这份政绩,又怕办砸,这才想办法要获得黄威那支鸟铳队帮忙。
能调动黄威的人中,自己是最好说话的一个。
成了没有自己的政绩,不成还有自己的责任。
辛苦了一天,找谁说理去。
实在是……
……
回到衣锦坊,听到岳灵珊还在,路平松了口气。
岳灵珊的性格,一方面天真浪漫,娇蛮憨直,另一方面却又毫无主见,软弱不堪。
路平事先已经有所预料,事实也证实了一点:岳灵珊真的很好拿捏,为了某一样自己在乎的东西,她可以无止境地退让。
她现在所在乎的,其一就是华山和父母的名声。
罗衣说,这位岳姐姐倒是用餐了,就是又哭了几次。
路平也没感到奇怪,在笑傲中,岳灵珊哭的次数也是最多的。堪称笑傲江湖中的林妹妹。
能在乎她哭不哭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令狐冲和宁中则。
他摇摇头,取出劳德诺的信。吩咐罗衣交给岳灵珊。
这是他盯着劳德诺写的,不乏有路平给老劳的一点点建议:
【岳师妹:
知师妹康顺,极为欣慰。
路四爷义薄云天,敢冒奇险,和我华山同图大事,伸侠义之道于闽中,救福威镖局于危难。
师妹务须一切听路四爷吩咐。】
岳灵珊看到这封信,想必可以安心许多。
眼下他所发愁的,还是练功而已。
黄裳老先生,介绍了三种打坐的办法。
第一种,引申古人之意,他说,古代士大夫的正座就是最高明的打坐;
第二种,他否定了正座即打坐的理论,又用了唐代司马承祯《坐忘论》,讲坐忘收心;
第三种,他骂起了《坐忘论》,说这种坐忘简直就是坐而不忘,坐忘应该是最简单的方式,要是那么复杂,还怎么忘?
这就等于是:今天告诉你“欲练神功,必先自宫”,明天再告诉你,“即便自宫,未必成功”,后天再告诉你“无需自宫,亦可成功”。
得了,黄老的早期武学,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自己也要摸着黄裳的石头过河,这块石头本身就是移动的,这也没有办法。
尝试老黄自创的打坐方法。
良久,路平睁开眼,心中一阵欢喜,总算是感觉到气的流动了。
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让他差一点岔气。
“你这是练功吗?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