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劳德诺的算计
回到衣锦坊的时候,罗衣悄悄说:“那位姐姐一直悄悄哭泣,什么都没有吃。”
路平面容沉静,心中却暗自道:“自己如此要挟利用一个天真纯良的姑娘,是不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越来越冷血了?”
又想起谋划的事情,不由得狠了狠心思。
也罢,恶人做到底,做人要就一而终吧。
罗衣欲言又止:“公子,是不是你对她做什么了?”
路平轻轻皱眉,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无奈。
“你以为你家公子,是这等人吗?”
罗衣撅着嘴,又小声劝道:“信叔说,这等贼人,理应报官处置,也不知道公子留着做什么?”
路平摇头道:“不可,你家公子要做一件事情,恐怕只有这位姑娘才能帮忙。”
“既然是找这位姐姐帮忙,为何还要……”
“这就不是小孩子所能懂的。”路平含笑道。
他原本预料,劳德诺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这里。毕竟劳德诺亲眼目睹了一切,知道岳灵珊对谁愤怒,会找谁寻仇,按说,他首先应当找的就是自己。
可是,老劳找了一天,到底去哪里找了?
这就有意思了,在岳灵珊看来,劳德诺是管束自己的。
而在老劳看来,岳灵珊是岳不群派来的监军。
现在劳德诺没有了岳灵珊在一旁,会不会放飞自我?
他让罗衣热了些饭菜,随后提着个食盒来到书房,刚一进门,一个纸团就飞到了脸上。
等路平看过去的时候,岳灵珊的目光又有些躲闪和畏惧。
到底是没有江湖经验,其实她就是这样离去了,自己又能把他怎么样?
真的全天下通缉?自己可不是大理寺或者刑部,没有那么大能耐。
江湖上急需普法教育啊。
“岳女侠还是乖一些比较好。”路平冷着脸说道。
岳灵珊的双目红肿,脸色也有些暗淡,胸口起伏不定,忍着怒气说道:“官印已经还你,你还想要我们华山派做什么?”
路平略略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忽然之间变聪明了?现在终于意识到,扣留她的目的其实是指向她身后的华山派。
“岳先生下华山了吗?”他淡淡说道。
岳灵珊心中一颤,她知道父亲定会参加刘正风的金盆洗手,此刻也应当下了华山,可是眼前此人又怎么知道?
“我仰慕岳先生和华山派已经很久,本想令师兄会来寻你,好趁机结交一番,化干戈为玉帛。岳女侠不如写一封信,请劳兄来一聚如何?”
岳灵珊瞪大了双眼,颤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想知道?”路平脸上又一次浮现了让岳灵珊厌恶的微笑,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岳姑娘吃些饭食,我们好好谈一谈,真正的、开诚布公地谈谈。”
岳灵珊呆了半晌,还是来到桌案前,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她身边的人,有一身正气的,有豪放不羁的,有沉稳冷静的,有憨厚朴实的,有生性诙谐的……
可厚颜无耻、阴险狡诈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说说光“开诚布公”、“坦率谈谈”,从昨天到现在他说了几次了?有哪一次说过之后不是就反悔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对这个“狗官”、混蛋、无耻之徒……有些畏惧,竟然会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
自己的初入江湖,自从来到福州遇到此人,就变成一场噩梦。
路平则在一旁拿起补遗,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黄裳的养生不是修真,他对人能不能长生有着儒者的认知,简单地说,就是不能。
九阴中的易筋锻骨章,很可能就起源于黄裳早期的养生理念。
“然而知道之异乎物而从之,故不妄;知真之异乎幻而守之,故不死。”
“今子知夫顺五行而出则生人,逆五行而入则生身者乎?”
他还发现黄裳通过养生入武学之门,实际是无意之中参透了内功是什么这个根本问题。
内功就是气在体内的积累和运行,气的不同积累和运行方式,就是各门派内功的不同。
作为养生论者,他在气的运行上,其实很大程度上参考了《黄帝内经》和《抱朴子》中的养生论。
……
岳灵珊在勉强填饱肚子后,一抬头就惊奇地发现,路平正跪坐在地上,上身挺直,双手很随意地放在膝上,一脸的严肃,似乎是打坐,姿势看起来却是万分的滑稽。
笔挺的身姿跪坐一旁,竟如庙中的泥塑一般,说不出来的一种诡异。
她本以为“狗官”只是闭目养神,一会就好,谁知道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她又察觉到他的呼吸也很古怪,一开始时快时慢,过得一段时间后竟均匀下来,不多时竟又杂乱起来。
“这要是练内功的话,迟早走火入魔。”岳灵珊想到他走火入魔的样子,嘴角竟是不禁翘起。
又等了一会,她渐渐不耐烦起来,想要喊起他,却是不由自主地厌恶和畏惧,心中又想,他这般,难道我还跟他同处一室?
想起一天来所受的委屈,几乎超过了一辈子所受的所有委屈,岳女侠的眼眶又渐渐湿润了。
正胡思乱想间,罗衣却是进来收拾餐盘,见了路平的模样马上说道:“姐姐,公子几日来神神叨叨,说是养生什么的,经常这样。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他早安排好你住的房舍,请随我来吧。”
……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在街巷间的屋舍上穿行。
不多时跃入一处宽阔的园林,此处园林花鸟池沼必备,围绕着池塘,散落着几处楼阁,其内灯火通明,笙歌声沸,弦管和齐。不时有淫靡之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此时的妓院,多命名馆、阁、楼、院,而以馆、阁为高级象征,环秀阁就是其一。
劳德诺已经探听清楚,他越过一处悬挂着一面“会仙酒馆”的酒楼,躲开偶尔的行人,从偏窗跃入一栋楼中。
上到二楼,看了几个房间,但见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边名琴,壁上古画,屋中的檀香浓烈,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一些房间还摆设了书架,罗列着不少书籍。都精致异常。
劳德诺暗自咂舌,心道:“这青城派弟子如此荒淫奢靡,安得不败。”
想起这一天的情形,劳德诺只觉得“天助我也”。
岳不群让他来打探福威镖局和青城派的争斗,他就知道必有蹊跷。
华山派何时关心过几千里之外的福建?岳佬儿一定别有所图。
他既想探听出岳不群到底想知道什么秘密,却又不想让岳不群知道这一秘密,更不能让岳不群对自己有所怀疑。
总之,很难。
这几天,他天天带着岳灵珊打探福威镖局,现在想来就好笑。
想知道青城派的目的,打探青城派就是,天天打探福威镖局,看林震南练习那套可笑的辟邪剑法,他都觉得很无语,却是不能不应付无比积极的岳灵珊。
岳灵珊悄悄去官府,他不知道吗?岳灵珊被那个推官擒获,他不知道吗?
岳不群问起来,也怪不到他头上吧?
他不知道女儿的脾气吗?
岳灵珊失踪的一整天,他不是在四处寻找吗?
今天的事情,他都想好了如何跟岳佬儿解释:“大师兄得罪了青城派,我想是不是青城派暗中挟制了师妹,又担心没有证据会破坏青城派和华山派的关系,只得暗中访查。”
以他的直觉,他感到这是一个值得他冒险的秘密。
“格老子的,给老子换个曲子,老子要听‘颤巍巍一捏柳腰纤’,你唱什么‘叹落落情怀不己’。”
劳德诺心下一喜,听得屋内传来一阵啜泣声,又一个低沉的声音叹息道:
“余师弟何必为难她呢!”
“余师弟”大笑道:“于师哥要是看上他,让给你就是。”
说着,仿佛拍了一下那位歌姬,那女子惊呼一声。
余师弟道:“去,服侍我于师哥去。”
语气很是猥琐。
劳德诺暗自鄙夷起来:“余沧海这不成器的儿子,当真不成样子。”
余人彦,余沧海次子,为其第四房小妾所生。
他仗着母亲宠溺,到处吃喝嫖赌,于练武一项,毫不用心,堪称“侠二代”中的废物。
此番图谋福威镖局,余沧海知他最是无用,本就没有派他出来。
余人彦听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哪肯放过,哀求母亲说要到福州历练历练。母亲在余沧海耳边吹了一夜的枕头风,余沧海方才同意,并让于人豪从中约束。
谁知一下青城,余人彦便放浪形骸起来,一路所过都邑,必定赌钱嫖妓,倒是在风月场中历练成高手。
于人豪那里还能管得了,又担心误事,便命贾人达和他同行,自己和方人智先到福州。
谁知余人彦后脚一到福州,看着环秀阁中的佳丽,仿佛鱼入大海一般逍遥。
他生性顽劣,刚刚跟一个女子好上,不到半日却又厌烦了。
“师弟,师父的大事还没有着落,你怎能如此孟浪?”
余人彦却满不在乎地说:“我爹不就是要辟邪剑谱吗?直接跟林震南那龟儿子开口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就让我爹开口收那林平之为徒,林震南敢不答应?弄到青城山上,还不是由我们揉搓,怕是林震南有十个福威镖局,也得交给我们青城派。”
劳德诺心中却是震惊不已,这青城派所图,竟然真是辟邪剑谱。他想起岳不群跟自己说起辟邪剑谱的情形,心下已经恍然,恐怕岳不群所图,也是这本剑谱。
又听见于人豪低声斥责道:“师弟,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余人彦哈哈笑道:“于师兄何必着恼。这福州城中,有谁是我们四人对手?就福威镖局那帮人?”
他似是将另一位歌姬抱入怀中,肆意轻薄半天,一发狠道:“小美人,你会不会说出老子的秘密呢?”
就听到屋内一声惨叫传出。
惊动一个老鸨子模样的人来到楼下,脸色阴沉却不敢上来,只是悄声骂道:“这四个四川山鸟!当真该死。”
劳德诺知道打探的差不多了。
他思索片刻,便在门外轻轻咳嗽一声。
“什么人?”于人豪最先反应过来,提剑一跃而出,只看到一个黑影飞快穿过楼道,朝着窗外一跃而出。他来不及穿鞋,忙飞身追去。
来到楼外,只见夜色茫茫,其他青城弟子也赶了出来,四人四下一阵搜寻,哪里还能看见踪影。
于人豪想起余沧海愤怒的样子,脸色一片惨白,他恶狠狠看了一眼余人彦,余人彦还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
次日,路平一大早起身,就来找岳灵珊。
昨夜似乎又一次忽悠了岳女侠,不过那属于不可抗力,谁知道自己能够忽然入定到这种地步。
路平捏了下鼻子,心中有些不好意思,却摆出一幅淡然的样子对岳灵珊说:“岳女侠,就请给令师兄写封信吧。”
岳灵珊依旧横眉冷对,看着路平却又不敢发作。
她想了想,自己确实也需要跟二师兄通个信,好让二师兄知道自己在那里,想象办法。
她又想起“狗官”的手段,却是一点自信都没有。
二师兄这样的老实人,恐怕很难算计过这“狗官”。
路平拿到信,他也不管岳灵珊在信中说了什么。
……
不去府衙,径直到城南侯官县衙。
田瑞在侯官知县任上已经做了三四年,他入仕较晚,年事已高,只希望在知县任上干满任期,再换个地方做个同知,就可以圆满退休。
谁知道这几天尽是烦心事。
怀安县被撤,县中大多刑名案件转入侯官县,偏偏怀安的胥吏全数裁撤,搞得他现在一个县的胥吏,需要处理两个县的事情。
接着,就发生了命案。
他惊怒交加,一大早就发了牌票,传唤一干人到县衙听审,张贴告示,寻找此案证人,并派遣主簿、司吏、贴书会同件作验尸。
黄账房是在闽县收账的,他收账的对象,自然是最为重要的嫌疑人。
路平来到侯官县衙大堂的时候,田瑞已经将两个欠债的老农传唤到堂,扒光了裤子大杖伺候。
老农则是不断地大声喊冤。
路平急忙喊停。
他其实非常理解。
田瑞的这种情况,几乎是国朝司法官员遇到命案时候的正常反应。
大明的律法实际将杀人分为谋杀、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和意外致人死亡三种情况,而在推断命案原因时,各级司法官员一般会倾向于两点:一则为财产、土地、债务纠纷,二则为男女问题。
同时,尽管有诸多司法官员一直主张在断案的过程中慎刑,大言不惭什么不可刑讯逼供。
实际上由于侦破手段的限制,很难做到不动刑罚而破案。
动用杖刑,其实已经算得上是非常收敛,已经算得上是非常遵守律法。
更加严重的,是上夹棍,原来夹棍只用在锦衣卫,现在各州府普遍使用,在州府一开始还只用来拷讯强贼,后来一般的刑名案件也都普遍采用。
更加可怕的还有脑箍、烙铁、锡龙灌身、竹签钉指、烧酒浇鼻,在这种刑罚之下,没有不招供的。
实际上非常有意思的是,大明律本身还没有载明这些刑罚,甚至还明确反对司法官员滥用。
却很少能够有人能够回避得开。
田瑞在推断这一案件的时候,已经自动将它当成了债务纠纷。
这同样是非常合乎常理的,在路平接触的刑名案例中,最为集中的就是财产和债务的纠纷,以及由这些纠纷导致的伤害和人命案。不过,这两年,男女问题导致的风化案件越来越多,正有赶超前者的势头。
……
“云枳可是为此案而来?”
田瑞将路平带进了退思堂,叫人奉了茶水。
“老田,你这里的茶水比起知府衙门的都好。”
“常州一同年好友送来两斤阳羡茶,并非茶房用茶。”
田瑞听见路平这样一说,心中倒是稍稍放松了些。
“这个死去的黄账房,是我现在正在查的怀安田土案的事主。传唤了一次不到,人就死了。”
田瑞吃了一惊,瞳孔骤然一缩。
“云枳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路平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老田又一次想歪了,下意识地以为,这是福威镖局或者林震南背后的人灭口行为。
想想也真是可笑。
就青城派对福威镖局的那些图谋,什么几十年前比武不胜的报复,什么找一本天下无敌的秘籍,放在官府的案卷中,连写都没法写,写出来提交给按司,再给刑部,他们都不一定相信,还会以为是地方上罗织罪名的冤案。
老田这样的人打破脑瓜都不会想到,福威镖局面对的江湖恩怨是这个样子的。
“验尸的结果如何?”
田瑞递过两张单子,分别是两次尸检的情况,各自有参与验尸诸人的画押,还附有尸图一幅,结果都是一样的,死者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两位仵作同时证实,死者也绝无半点溺死的痕迹。
田瑞从未遇见这等奇怪的案子,正是在审理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才孤注一掷,看看能不能在那个老农身上逼出一个结果。
差一点点就是冤案。
“云枳,你怎么看?”
“其实还有一些江湖豪客,伤人内脏,而外表看起来毫无异样,县尊不妨查查。”
田瑞惊到:“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