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禾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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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妈妈的“谢谢”

关禾之睁开眼,四周是一片漆黑,雾蒙蒙的一片。

她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笑容可掬。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了男人的声音:“姥姥?”

她想起来了,她现在是在周书君的身体里,但这里是哪里?她环顾四周,四面都是一样厚重的雾气,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里根本不像是现实世界。

忽然,雾气骤然变重,将老太太包裹住。

周书君紧张地跑上前去,拨开浓雾,慌乱地四处张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太太。只能在白茫茫的一片雾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姥姥?姥姥!”

再次醒来,周书君正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浑身冒着冷汗。

关禾之似乎也被周书君梦中的情绪所影响,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刚刚是和周书君梦境想通了吗?她怎么会突然进入周书君的梦境?这是她穿越过后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不安的念头爬上心头。

那件事,似乎就是发生在这段时间了。

周书君回想起前几天和姥姥打视频电话,小老太太裹得严严实实的,正在医院里。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说是小毛病。

心里惴惴不安的周书君今天没有上晚自习,而是急匆匆赶回了家。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热腾腾的饭菜,而是冷清的客厅和如同雕像一般凝固的妈妈。

客厅里,关彩月一身黑裙,肃静端庄。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腿上平放的相框发神。

周书君在家门口定定站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妈?”

周书君走近了,关彩月才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一潭死水。

相框里是一位老太太和蔼慈祥的笑脸。

一张安静、没有任何色彩的笑脸。

周书君内心的惶惶不安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死刑宣判。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那相框,鼻子不受控制地一酸,颤抖着又叫了一声:“妈……”

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后来的两天,周书君一直陪着母亲操办着姥姥的丧事。

周姥姥最后葬在了灯城。

老家的习俗是,老人走后下葬要随儿女,这叫老有所依。其实换而言之,是因为这样才能经常有人扫扫墓,惦念着,不至于墓前过于冷清,只有野蛮生长的荒草。

周姥姥有一双儿女,关彩月和她弟弟,也就是周书君的舅舅。

周舅舅没有固定的工作,常年就在XJ片区务工。周姥姥生病之后,他辞了工作回老家照顾母亲。现在母亲走了,他打算回XJ。但他在XJ居无定所,相较之下关彩月的居住地更稳定。

这也变相弥补了关彩月没有送母亲最后一程的遗憾。

关禾之这两天也静静地待在周书君身体里,再也没有开过口,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想过要不要在晚上没人的时候安慰他两句。可是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萌生害怕。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减轻不了周书君半分痛苦。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消失,选择了逃避。

“奶奶喝水,”周书君在饭桌上给大家倒饮料,“姑姑喝水。”

周姥姥的葬礼,请的却是周爸爸这边的亲戚。老家的亲戚在周姥姥离世时也算是看过了,没有谁会想跑这么远来参加一个老太太的葬礼。

上午周姥姥刚刚出完殡,周舅舅也离开了。这顿饭,和老太太有感情的也只剩下周书君两母子了。

桌上的人,关禾之大概都知道。迂腐的奶奶,市侩的姑姑,沉默寡言的姑父,没什么出息的堂弟,和娇纵叛逆的堂妹。

周书君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关禾之却认认真真地听着。

她记得这场饭局的。

这场让周书君如鲠在喉多年的饭局。

“说起你妈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这是周奶奶对关彩月说的。

关彩月没应声,自己继续默默地吃着饭。

见话掉在地上,周姑姑又将话捡了起来:“谁说不是呢。癌症晚期啊,医起来费钱费力,拖久了对家里对自己都不好。”

周奶奶点点头,用手拍了拍身边默默吃饭的关彩月:“你妈妈是走得好嘞。是喜丧该是吧?”

说到“喜丧”时,周妈妈咬住了筷子。垂眸看不清情绪,却能看见她身体紧绷,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是什么癌症来着?”周奶奶问道。

关彩月咬着筷子,依旧不吭声。

周姑姑压低声音提醒道:“子宫癌啊。”

周奶奶低低诧异道:“啊?怎么是这种病啊……”

听到这儿,周书君不禁攥紧了拳头。

关禾之感受到周书君的紧绷和隐忍,回想起她记忆中因为没有替姥姥说话而自责愧疚的少年,心中泛起一阵心疼。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喜欢用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把冒犯当成是一种直面敏感话题的豁达通透。

周姑姑摇摇头:“肯定遭罪啊,子宫烂掉啦……”

“啪!”话音还未落,关禾之便控制周书君的手,一巴掌拍到了桌面上,手劲之大,汤都撒了出来,把周书君都给吓了一跳。

关禾之冷冷地盯着周奶奶和周姑姑,一字一句道:“子宫癌是女性最常见的癌症之一,好发人群为中老年女性,每年因为这个疾病死的人数不胜数。至今发病原因尚不明确。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谁都有可能。所以啊,活着的时候还是要多为自己积点口德,多保重身体。”

周姑姑憋得满脸通红,呵斥道:“书君!你说什么呢?”

关禾之冷静地开口:“普及知识,预防疾病。”

听到这儿,周书君心底腾升起浓浓的委屈和一丝快感交织在一起,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给自己声张正义的大人。复杂的情绪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两天第二人格都没有出现,周书君还以为自己的病好了,心道:“原来你还在啊。”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心理的缺陷,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拿到把柄,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妈妈的失职上。

为了妈妈,他必须要做一个完美的儿子。

不过现在他不这么想了,有一个攻击能力这么强的第二人格好像也挺不错的。

关彩月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竟然渐渐萌生出了欣慰之色。她示意儿子坐下,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放在他面前,依旧没说话。

只是不同于刚刚埋头苦吃。这次她的腰杆挺的很直,吃饭的样子看起来也更加神情自若。

周姑姑依旧不依不饶道:“书君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也不知道像谁……”

倒是周书君的堂弟,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妈妈,示意她别再乱说话了。

但是她哪儿能听呢,继续道:“我大哥在外面挣钱,常年不在家。嫂子你在家里,一个人带孩子,天天忙着忙那,难免疏于管教,能理解,但是不能不管呀。”

揣着责怪装理解。

周奶奶在一旁铁青着一张脸半天了,这时开了口:“彩月,我儿子在外面打拼,为的就是书君你们母子俩能够有更好生活。你又不用上班,只是带带孩子而已,都做不好吗?”

听到这,关彩月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周姑父正自斟自饮、置身事外,关彩月伸手就他面前将白酒薅了过来给自己满上。这一举动让周姑父也是一愣,诧异地看着关彩月手里自己被夺走的酒瓶。

关彩月举杯道:“妈说的是,今天的事,是我对孩子疏于管教了,是我这个当妈的错,是我对不起我老公,对不起老周家。我给大家赔礼道歉。”

说完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关禾之没想到关彩月会把所有的事往自己身上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书君一把扶住妈妈,关切的询问还未开口。关彩月轻轻把周书君按回座位上。

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杯下肚的她此时已经有些摇摇晃晃:“来,妈,我敬你。您消消气。您年纪也大了,刚刚书君说话不好听,但说得不无道理,咱们都得保重身体。”

又添了一杯,转向周姑姑:“静静,我替书君向你赔不是了,小孩子说话直,就爱说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介意啊。”

关彩月挨个打了一圈,最后将一直玩手机的小堂妹也敬了一杯:“笑笑,舅妈敬你,祝你越来越漂亮,以后找个顾家好老公好不好?”

周书君中间几次想替妈妈喝,都被关彩月按了回去。

周姑姑也假意拦了两句。

关彩月却好像,越喝越起劲,打完一圈,打二圈。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件事马上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包间的门突然推开了。

周爸爸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像个儒雅的成功人士。

他本来脸上还挂着笑,但当看到,喝得醉醺醺,搂着自己老妈,非要灌酒的老婆时,面色瞬间转为铁青。

周爸爸上前拉过关彩月:“你闹够了没有?!”

周妈妈也不恼,搂上自己老公的脖子:“老公你回来了。你辛苦了,在外打拼,养我和儿子……”

不待关彩月继续说,周爸爸打断道:“行了!”

这场闹剧终于停止。

打车将周奶奶周姑姑一家送走,周爸爸将车从车库开了出来。

周书君把早已不省人事的妈妈扶上副驾驶,正当准备关门时,关彩月忽然一把抓住他,将他拉得进了些,眼中是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露出欣慰的微笑:“儿子,谢谢你。”

车门关上后,周妈妈仿佛又醉了,哭天喊地地闹着:“妈!妈啊!你怎么就不能等等,我不是说暑假带书君回来看您吗?您怎么就不能等等啊!”

一路上,周书君都静静坐在后排看着窗外的风景,关彩月的说醉话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传到他耳朵里。

反而是那一句“谢谢”,却一直在周书君脑子里反复回响。

到家,周书君把关彩月扶到床上。

回到客厅,周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你看看你妈像什么样子?简直就像个疯子。你也是,跟你妈待久了,天天学些不好的习气,还敢顶撞你奶奶了!你妈到底怎么教育的你?一天天都在搞什么?一点儿当妈的责任都没尽到!”

周书君打断道:“我是我妈一个人的儿子吗?”

“什么?”周爸爸显然没有想到儿子会顶嘴,十分诧异。

周书君又道:“我的教育都是我妈一个人的事是吗?你就只需要高高在上的审判我们就是尽职尽责了是吗?”

听到这周爸爸怒不可遏,指着周书君的鼻子就开始骂:“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不知道吗?要不是我在外面辛苦打拼,你们俩在家里能有这么好的条件吗?不知感恩!还敢顶嘴!”

“是,你对这个家付出了钱,你了不起,你辛苦。我妈就不辛苦吗?她一个外地媳妇嫁给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人生地不熟的。在你家和这一大家子人周旋,帮你照顾你的爸妈,照顾你的儿子,连我姥姥生病她都没回去。你除了钱,你还付出什么了?”周书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情绪也越发激动。

“啪”!

那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男人站起来狠狠给了周书君一巴掌。那巴掌重到关禾之都觉得眼前一黑,脸上火辣辣的疼。

客厅的气氛瞬间凝结,像是被冰冻住了,安静得可怕,仿佛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被清楚听到。

周书君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脸颊,转过头看着周爸爸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道:“总有一天,我会带我妈离开这个家,离开你。”

事实上,后来周书君也的确如愿了。

大学的时候,周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事被捅破。一向文质彬彬的他甚至还向关彩月提出继续维持婚姻现状,就当这个女人不存在,他也不会把这个女人带回家。

起初关禾之在周书君那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很不可思议。很难想象周爸爸到底是怎么给这么不知廉耻的话披上仿若施舍的外衣的。

现在算是见到周爸爸本人了。

“果然是个斯文败类。”她这样想道。

关彩月自然是拒绝了周爸爸的提议,也终于狠心结束了这段二十年来聚少离多、金玉其外的婚姻。

她拿到一笔丰厚的赔偿,带着周书君一起离开了周家。

周书君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关禾之自知晚饭时自己自作主张,虽然解气,但还是惹得一家人不快,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多管闲事。”

周书君却道:“不,谢谢你。”

“我和我妈早就已经对这个家失望了。我只希望,我妈能好好的,其他的我也不在乎。你在那阴阳怪气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一个个面色铁青,但是我心里真的觉得好爽。”说到最后一句,周书君甚至笑出了声。

他又想起了关彩月的那句“谢谢”,他道:“我妈也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今天在饭桌上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在他们家,钱就是权力的象征,有钱才能有话语权。所以,他们家的掌权人是他爸爸,他爸爸可以理直气壮地批判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忽视任何人的感受。

而他妈妈一辈子最得意的“事业”就是他这个儿子。所以他的成就不仅仅是自己的,更是他妈妈的。他从小就旁观着妈妈的痛苦,所以他野心勃勃地想往上爬,发誓要向他父亲证明,妈妈的教育有多好,妈妈把他培养得有多优秀。

后来这个朋友谈了恋爱,他梦想有一天和女朋友有一个幸福的家。

他越混越好,钱也越赚越多。慢慢在这场亲密关系中,他总是习惯性用自己的一套大道理居高临下地教育他的女朋友,总是催女朋友要见家长、结婚,推着她要往人生的下一阶段狂奔。但却忽略了他女朋友的感受。

他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成功人士,但也同时成了他爸那样以自我为中心的PUA男。”关禾之道。

“你个第二人格,还有朋友,”周书君觉得好笑,“不过,我好像能理解你那个朋友。不管在原生家庭受到了多少的委屈,他心里都对‘家庭’这个词无限神往,都对‘爱’充满期待。这个家让他拼了命想要出头,但也给他烙上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感同身受他的遭遇,但不认可他的做法,我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承受着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也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看着似乎是对一切都透彻、明晰。

关禾之讥讽一笑,可长大后不还是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大人。少年炙热、坚定,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成年人的世界不就是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吗?周书君啊周书君,连你自己都不想成为你自己,你听了会不会觉得特别感慨呢?

那一晚关禾之又做梦了。

梦里,她似乎回到了24岁。

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记忆里那个发福的周书君握着她的手正在和她讲话,好像大概讲的是一些,如果她能醒来,他就怎样怎样云云。

听不清啊。

关禾之想将周书君拉得近一点,好听得清楚些。但手就像是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她使出吃奶的劲,也只是让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周书君。

可这一握却让周书君一惊,随即脸上浮上惊喜之色,似乎还急着要叫什么人过来。

关禾之无语。

靠!高兴什么玩意儿,我啥也没听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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