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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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玛丽-法兰西读到那天的讣告栏时吓了一跳。她落进度了,有好几天的报纸要补,也就是说要补读上百条讣告。倒不是因为每天看讣告会带给她某种病态的满足,而是——这话说起来很可怕,她又一次想道——不想错过她表姐去世的消息,那位在她小时候待她很好的表姐。表姐出身大富之家,那种人家每当有人去世都会在报纸上登讣告。两位表兄和表姐夫去世的消息就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留下表姐一个人,非常有钱——表姐夫做气球生意,出人意料地发了财。玛丽-法兰西一直在想,表姐的财产会不会意外地落到她的头上。她算过这笔钱。会是多少呢?五万?一百万?还是更多?税后能拿到多少?表姐是否想到过让她继承遗产?假如表姐把钱都用来保护红毛猩猩怎么办?红毛猩猩可是她的一大执念,对此,玛丽-法兰西完全能够理解,她愿意跟它们、跟这些不幸的生物分享这笔钱。别急,大妞,看完讣告再说吧。表姐快九十二岁了,日子应该不多了吧?不过那个家族盛产百岁老人,就像别人家生孩子像下蛋。他们家是产老人像下蛋。说实话,那家的人游手好闲,那种活法的确延年益寿,玛丽-法兰西这样想。但是为了红毛猩猩,表姐在爪哇、婆罗洲和那些可怕的海岛上待了很长时间,这还是挺伤身的。她想着,又拿起报纸,按时间顺序读下去。

雷吉斯·雷蒙 (表弟),马丁·德鲁沃 (表弟),生前好友、同事沉痛告知

艾丽丝·克拉丽斯·亨利耶特·高迪埃夫人 (婚前姓魏尔蒙)

因长期患病,不幸去世,终年六十六岁。出殡仪式将于特伦布莱路33号乙……

33号乙……她顿时回想起那名护工的叫喊:“高迪埃夫人,33号乙……” 可怜的女人。她现在确信自己当时避免了她摔倒时脑袋着地,救了她的命——但是好景不长。

莫非是那封信?她选择寄出的那封信?自己好心办坏事了吗?万一这封宝贵的信件引起了一场灾难?假如护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竭力劝阻的呢?

反正不管怎样这封信都会被寄出。玛丽-法兰西安慰自己,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茶。这就是命运。

不对,这封信也许不会寄出。她摔倒的时候,信从她的手中滑脱了。好好想想,大妞,七思而行。万一那实际上是高迪埃夫人的……——以前那家公司的老板怎么说来着,他嘴上老挂着那个词——一个 “无意识失误”?也就是说其实不想做某件事,但出于某些隐藏在理性之下的深层原因,最终还是做了。假如高迪埃夫人是因为害怕寄信而晕倒呢?假如她是因为某些理性之下的深层原因,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借由 “无意识失误” 而将信弄丢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命运的化身就是她了,玛丽-法兰西,是她决定成全老人的本意。可笑她还是反复思考后才将信投入邮箱的呢,思考的次数不多也不少。

别想太多了,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理解。没有迹象表明这封信会酿成大祸。你别瞎想了,我的大妞。

但到了午餐时间,玛丽-法兰西还在想这件事,因为她再也没去读其他讣告,哪怕此时此刻,她依然不知道喜欢红毛猩猩的表姐是否离世。

她去玩具店上班——她在那儿打工,干半天的活——脑子昏沉沉的,胃部隐隐作痛。妞啊妞,这说明你翻来覆去还在琢磨这件事,父亲在这方面反复叮嘱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路边的这个警署,因为她一周有六天会经过那里,但是这一次,她忽然觉得警署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在她眼前闪耀。“黑夜里的灯塔”,这也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但是灯塔的问题,” 他补充道,“在于它不停地闪。所以说你的计划不停地来回折腾。而且天一亮,灯塔就会熄灭。” 不过现在,天亮着,但警署依然像夜间的灯塔那样闪亮。这说明父亲的 “圣经”——没有冒犯的意思——也是可以改动的。

她怯生生地走进去,前台那个人神情沮丧,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人高马大,挺吓人的,然后是一个矮个子金发男人,缩在后面,像个窝囊废,再往里面看,有个秃顶的男人,看上去像守巢的老鸟等着一窝迟迟不肯出世的雏鸟,那边有个人在读东西,她视力很好,看到他在读钓鱼杂志,一只大白猫趴在复印机上打盹,还有一个彪形大汉,一副大打出手的架势,吓得她差点转身离去。哦不,她定了定神,那是灯塔闪烁的错觉,现在灯灭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穿着优雅但没有腰身,慢吞吞从她身边经过,蓝眼睛扫了她一眼。

“您有何贵干?” 他吐字清晰,“女士,我们这儿不受理抢劫、袭击或别的案子。这儿是刑警大队。专门处理杀人或者谋杀。”

“这有区别吗?”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区别很大,” 男子略微欠身,就像上个世纪的人们行礼那样,“谋杀特指有预谋的杀人行为。杀人则不排除是无意的。”

“明白了,我来这儿是因为一桩可能的杀人案,无意的。”

“您打算报案,女士?”

“那也不是,因为那也许是我犯的,不是蓄意的。”

“发生了斗殴?”

“没有斗殴,警长。”

“警督,阿德里安·当格拉尔警督。竭诚为您效劳。”

好久没有人如此毕恭毕敬、礼貌周全地对她说话了,或者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个家伙不怎么帅——在她看来散了架似的——但是上帝啊,他的话说得真是漂亮。灯塔再次闪烁起来。

“警督,” 她说话有点底气了,“我恐怕寄了一封信,这封信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

“一封威胁信?表示愤怒?扬言复仇?”

“哦,不是的,警督,” 她喜欢用这个词,那让她觉得自己变得重要起来,“我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什么,女士?”

“对信里写的东西一无所知。”

“不过您说是您投寄的,对吗?”

“千真万确,信是我投寄的。不过投寄前我仔细想过。想的次数不少也不多。”

“假如不是您写的信,为什么要寄出去呢——是您寄的没错吧?”

灯塔熄灭了。

“因为我在地上捡到的这封信,而那位女士,她后来死了。”

“所以您是替朋友寄信,对吗?”

“不对,那个女人,我不认识。我那时候刚救了她的命。这事总归不一般吧?”

“非常不一般。” 当格拉尔颔首称是。

布尔林不是说过,艾丽丝·高迪埃出门寄信,结果信不见了吗?

他尽可能地挺直身子。警督其实是高个子,比矮小的亚当斯贝格警长高多了,可惜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非常不一般。” 他意识到眼前身着红大衣的女人一脸沮丧,重复道。

灯塔又亮起来。

“可是接着她死了,” 她说道,语气有些急促,“今天早上我在讣告栏里看到的。我经常看讣告,隔三岔五地看,生怕错过某个亲人或老朋友的葬礼。”

“您关心他人,这份心实在很难得。”

玛丽-法兰西立刻振作起来。看到这位男士如此善解人意,一下子为她洗清罪孽,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

“所以我读到了家住33号乙的艾丽丝·高迪埃的死讯。而我寄出的正是她的信。上帝啊,警督,说不定这一切是我引发的?可是在寄信之前,我思考了七次呢,没有多想一次。”

听到艾丽丝·高迪埃这个名字,当格拉尔浑身一震。这种震颤在他这个年龄是少之又少了,他对生活琐事的兴趣往往转瞬即逝,因此他格外感激这位身着红大衣的女子。

“这封信您是哪天寄出的?”

“上周五,她在街上晕倒的那天。”

当格拉尔迅速做了个手势。

“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见亚当斯贝格警长。” 他说着扶住她的肩膀引路。似乎担心她会把知道的情况一路走一路丢,就像花瓶碎了瓶子里的东西洒一地。

玛丽-法兰西乖乖地跟着他走。她要去大官的办公室了。亚当斯贝格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彬彬有礼的警督推开长官办公室的门,她失望了。有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穿着黑色帆布外套,露出黑色T恤,两只脚架在桌上,跟刚才接待她那位的风度翩翩形成鲜明对比。

灯塔行将熄灭。

“警长,这位女士声称寄出了艾丽丝·高迪埃生前的最后一封信。我认为您有必要听听她的陈述。”

她还以为警长快要入睡了,谁知他迅速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玛丽-法兰西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离开和蔼的警督,跟这个靠不住的家伙打交道,让她心里觉得不爽。

“您是长官?” 她没好气地问道。

“我是警长。” 亚当斯贝格微笑着说道,他经常看到这种沮丧的表情,习以为常,也不往心里去。他伸出手,邀请她在对面坐下。

“永远不要相信当局的权威,” 爸爸常常这么说,“那些人最坏。” 实际上他还补充说:“一群混蛋。” 玛丽-法兰西默不作声。亚当斯贝格看出她有点抵触,便示意当格拉尔坐在她旁边。果然,在警督的催促之下,她终于决定开口了。

“那天我去诊所看牙医。我家并不在十五区,只是碰巧路过那里。她拄着助行器慢慢地往前走,突然像是不舒服,然后就摔倒了。我赶紧抱住她,没让她的头磕在人行道上。”

“反应很敏捷。” 亚当斯贝格说。

连 “女士” 都不称一声,不像警督那样。也没有说这个行为“非常不一般”。打着警察的官腔。注意,她不喜欢警察。假如说另一个是绅士——尽管有些不正宗,那么此人——这个头儿——只是个警察而已,再过两分钟他就会指控她。“你去找警察,然后你倒有罪了。”

灯塔熄灭。

亚当斯贝格又瞥了一眼当格拉尔。他知道不能按照常规要求她出示证件,否则她会再次沉默。

“女士当时恰好在场,真是个奇迹啊。” 警督立刻回应道,“幸亏女士救了她,否则头撞在地上就危险了。”

“她在路上碰到您真是上天的安排。” 亚当斯贝格补充道。

没有叫她 “女士”,但至少算是一句恭维的话。玛丽-法兰西扬起半边脸,不屑地斜瞅着他。

“您要咖啡吗?”

没有回答。当格拉尔赶紧站到玛丽-法兰西身后,默默地翕动嘴唇,清晰地示意亚当斯贝格说 “女——士”。警长点了点头。

“女士,您想用咖啡吗?” 亚当斯贝格重新问道。

红衣女子勉强点了点头,当格拉尔立刻上楼,走到自助咖啡机跟前,心说亚当斯贝格这下子似乎开窍了。这个女人需要安抚、恭维,以满足她不太健全的自恋。警长说话太直率、太随性,得替他把着点儿。可这个人就是直来直去,从小就这样,就像是从树上、水里或岩石里冒出来的。从比利牛斯的大山里冒出来的。

上完咖啡——用的是咖啡杯,而不是一次性塑料杯——警督重启谈话。

“这么说,她跌倒的时候,您扶了她一把。” 他说。

“是的,她的护工立刻跑来。她惊叫着,说高迪埃夫人硬是不要她陪。女药剂师接手处理,而我忙着把她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谁会想到这么做呢?救护人员从来不考虑这个。可是咱们的包里面,装着咱们的整个人生啊。”

“说得对,” 亚当斯贝格鼓励道,“男人通常把这些东西都塞在口袋里。所以您捡到了一封信,对吗?”

“她肯定是用左手捏着信,因为信落在手提包的另一侧。”

“您真敏锐,女士。” 亚当斯贝格微笑着说道。

这微笑适合他,笑得优雅。她明显感觉到这位长官对她产生了兴趣。

“但问题是,我没有马上意识到。后来在去地铁的路上,我在外套口袋里发现了它。您不会以为我偷的吧?”

“这些都是无意的动作。” 当格拉尔说。

“是的,是无意的。我看到寄件人的名字艾丽丝·高迪埃,就知道是她的信。然后我反复思考,想了七次,正好七次。”

“想了七次。” 亚当斯贝格跟着说了一遍。

一个人怎么可能准确地计算自己的思考次数呢?

“不是五次,也不是二十次。我父亲说过,七思而行,不能少于七次,否则你会做傻事,但尤其不可超过七次,否则就会原地打转。如果长时间打转,你会像螺丝钉一样钻入地下。然后就被卡死在那儿。因此我就想,这位女士希望独自出门寄信,那一定很重要,对吧?”

“非常重要。”

“这都是我的推断,” 玛丽-法兰西自信起来,“我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是她的信。她在信封背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很大。本来我想把信还给她,可是她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消防急救员没有跟我说话,也没有问我的名字,什么都没说。然后我想,最好是把信送回到33号乙,听护工说她住在那里。这已经是我第五轮的思考了。但我又想,千万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位女士拒绝了护工陪同。或许她想挑战自己,或者有其他原因。到了第七轮,反复权衡之后,我决定完成这位可怜的女士没能做成的事。于是我将信投进了邮箱。”

“您是否凑巧注意到地址了,女士?” 亚当斯贝格有点担心地问道。

因为这位女士如此反复思考,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很可能小心翼翼地避免窥看收信人的名字。

“当然注意到了,这封信,我琢磨了好多遍,因为我一边看,一边在思考。邮筒上头有 ‘巴黎’ ‘郊区’ ‘外省’ ‘国外’ 四个投信口,我必须知道地址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能投错,否则这封信就丢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核对,78开头的邮编,伊夫林省,这才把信寄出。从报上看到那位可怜的女士死了,我怕自己干了一件可怕而愚蠢的事情。说不定那封信引发了一些事情,导致了她的死。这算不算过失杀人?您知道她的死因吗?”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女士。” 当格拉尔说,“不过您的帮助对我们来说十分宝贵。换成别人可能已经忘记了这封信,或者根本不会想要联系我们。但除了78开始的邮编、伊夫林省,您有没有看到收件人的姓名?您是否还侥幸记得?”

“没有侥幸,我记性很好。78491,幽甸,拉毕贾德路,玛德莱娜种马场,阿梅代·马斯弗雷先生。应该投到邮筒的 ‘郊区’ 槽口里面,不是吗?”

亚当斯贝格张开双臂站起来。

“干得漂亮。” 他走上前来,自来熟似的摇着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有点出格,也许是因为他太高兴了吧,她也挺高兴的。多么美好的一天,我的大妞。

“但我想知道的是,” 她又严肃起来,“这位可怜的女士会不会是因为我寄了信才去世的,比如说被收到的回应刺激到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这让我心神不宁,您能理解吗?而且现在我注意到这件事惊动了警方,那就说明她不是寿终正寝的,我说得对吗?”

“这件事与您无关,女士,我向您保证。最好的证据就是这封信是在星期一或最晚星期二送到的,而高迪埃夫人是在周二晚上去世的。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收到任何邮件,没有任何访客,也没有接过任何电话。”

玛丽-法兰西如释重负,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当斯贝格朝当格拉尔瞥了一眼,当格拉尔的目光仿佛在说 “不能说实话。不要提周一、周二的访客,别对她说实话,让她继续过太平日子吧”。

“所以她的确是安然离世的啰?”

“不,女士。” 亚当斯贝格犹豫了一下,“她是自杀的。”

玛丽-法兰西惊叫一声,亚当斯贝格赶紧将一只手扶在她的肩膀上,这次是试图安慰她。

“我们觉得这封信——我们还以为它丢了呢——包含着她希望最后跟某位挚友分享的话。所以您用不着责怪自己,恰恰相反。”

当格拉尔小心翼翼陪着玛丽-法兰西离开警队,没等他们出门,亚当斯贝格便迅速拨通了十五区警长的电话。

“布尔林吗?我找到了你要的人。艾丽丝·高迪埃的收信人,名叫阿梅代什么的,住伊夫林省,你别担心,我有完整的地址。”

其实不然,他记不住字,看过就忘。玛丽-法兰西在这方面比他强一百倍。

“你是怎么做到的?” 布尔林来劲了。

“我啥都没做。艾丽丝·高迪埃摔倒的时候,有个女人扶了她一把,然后捡起掉下的东西,随手把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当时没有觉察到。好玩的是,她反复思考——来回想了七次,我就不说细节了——最后把信寄了出去。这还没完,她居然记住了收件人的完整地址,并且一口气告诉了我,就像你给我背 《乌鸦和狐狸》 的寓言一样。”

“我干嘛给你背 《乌鸦和狐狸》?”

“你背不出来?”

“我背不出来。只会 ‘您就是这片森林住户中的凤凰’ 这一句。不懂什么意思。说到底,只有不懂的东西,我们才记得最牢。”

“算了,不说乌鸦了,布尔林。”

“是你开的头。”

“对不起。”

“把那家伙的地址给我。”

“我给你念,听着:阿梅代·马斯弗雷,我不晓得念得对不对。马—斯—弗—雷。”

“阿梅代。可能是邻居听见的 ‘戴戴’。这么说,他接到信以后立刻就过来了。你接着念。”

“邮编78491,幽甸,拉毕贾德路,玛德莱娜种马场。记下了?”

“记下了,问题是我今天晚上必须结案。西里尔字母让法官头痛不已,我只争取到一天的时间。所以我得立刻上车,现在就去找这个阿梅代。”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吗?还有当格拉尔,我们不暴露身份?”

“为了那个符号?”

“没错。”

“好吧。” 布尔林沉默片刻后说,“我知道遇到难题而欲罢不能是怎样的感觉。再问一句:那个女人为什么去见你,而不来我的警局呢?”

“我有魅力呗,布尔林。”

“我不信。”

“其实,她每天路过警队这里,所以进来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马上让她来找我?”

“因为她被当格拉尔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