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水千山人海中2
依江几乎以为台里忘记了她和小马,两个见习生而已,无所作为,还捅了个篓子。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也一下一下地歪斜到一边,最后终于抵不过猛兽一般的睡意,“咚”的一声,脑门撞到墙上,却只是皱了皱眉,便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是被小马一阵猛烈的摇晃吵醒的,她眯起眼,有光线从门外照进来。
“是森爷……”身旁的小马立即正襟危坐,双手并拢放在膝上。依江忍住笑,眯起眼朝着门口出现的身影看去,因为逆着光,辨不清面貌,只一个高大的身形,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警员的陪伴下稳步朝他们走来。
那个冷冰冰的警员先开的口:“你们俩可以走了,欧先生已经解释过你们的情况了。”
她随着警员的手势看向一旁的男人,不是森爷,是栏目主任欧朝光,四十多岁的年纪,因为健身的缘故,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因此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打量一番两个始作俑者:“走吧?跟我回台再说。”
笑面虎,依江早有耳闻。她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小马,他倒是手疾眼快地提起机器包跟上了欧朝光的脚步。
车子等在警局门外,开车的师傅是个圆脸的胖子,不笑的时候都仿佛笑着,见他们拉门上车,他笑容可掬地探身打招呼:“你俩胆儿够大呀,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我说说,那人怎么就想不开跳楼了?”
依江正准备咧起嘴角和他打个招呼,脚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石子,身形一晃,整个人朝前栽了过去。正要上车的欧朝光迅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拉,总算是扶住她的肩。依江站稳脚,直发窘:“谢谢……”
欧朝光笑了笑,低头看着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荀依江。”她站直身子,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下文,欧朝光已经坐上副驾驶座了。她看了一眼小马,手脚并用爬上后座,前方的圆脸师傅又探过头来:“那人是不是真因为你跳楼的?这是情杀?”
依江的表情顿时僵住,心中却百般咆哮,怎么说也是电视台的司机师傅啊,跟着跑了那么多次新闻,好歹专业一点啊!而在这无声的咆哮中,副驾驶座上的欧朝光冷不丁地笑着开口了:“小荀年纪不大吧?谈过恋爱了吗?”
依江只觉得头皮发麻,领导体恤下属本是自然的事,但她却总觉得有一丝不妥,百转千回,到底还是乖乖作答:“学校里功课挺多的,一直没时间谈恋爱。”
“倒是个好学生。”欧朝光不以为意地笑笑,坐直身子没再开口。
车子上了高架,两边的高楼纷纷向身后滑过,各类地产广告闪耀着巨大的字体。经过世源大厦的时候,依江忍不住仰起脖子看向最高处,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从那里跳下来是什么样的景象。如果接到电话后,她并没有去,那个男人会不会还是选择跳下来?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马超,他们都叫我小马,呃,我是郦江大学的,今年毕业的。”
小马答得很快,依江看着他紧张的表情,不由地也担心起来。前方的人静了片刻才继续问道:“你们的摄像机从哪儿来的?”
完了!小马迅速扫了依江一眼,握了握拳老实交代:“是我,是我找郑诚老师借的机器,我说我想自己研究研究怎么拍……”
“那车呢?派的谁的车?”
“我们没跟驾驶班要车,”小马俨然一副赴死的神情,“我们自己打车来的。”
前座又安静了,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扭小了广播的音量,这下车里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小马咬咬牙,索性豁出去:“欧主任,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欧朝光终于回头,他看了看小马,视线又淡淡掠过一旁的依江,脸上仍旧是带着笑意的:“这个得回去开了会才能决定,本来应该是蒋制片来接你们的,他临时抽不开身,你们的事还得他做主。”
难怪,依江沉默缄口,倒是一旁的小马立即露出苦哈哈的绝望表情。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车子抵达电视台楼下,依江走下来,抬头看着在暮色中犹闪着金光的几个大字,这就是郦江电视台,一个造梦的工厂,而她荀依江的梦,就要从这里开始起航,所以,她不能离开。
当晚,荀依江就做了噩梦,她仿佛陷入一团迷雾,往前走几步,就见云雾散去,有料峭的山峰显现,她仰头往上看去,真高啊,不知道是什么山。突然有一个黑点在山顶的位置出现,接着黑点越来越大,速度太快,她根本反应不及,待思维跟上眼睛所看,那个黑影已经倏地从高空掉落,重重地摔在她的面前,尘埃四起。没有声音,但耳朵里却不断回响轰鸣。那是一个人,脸朝下摔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汩汩流淌。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呼吸急促,浑身都是冷汗。屋里有光,原来是忘记关窗,她抹了抹汗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是永远不灭的夜灯霓虹。这是二十八楼,她突然摒住呼吸。
身后有敲门声响起:“依江?依江你醒了吗?”
是爸爸的声音,她呼出一口气,走过去拉开门,荀泽生担忧的脸映入视线:“怎么了?我刚去洗手间听到你在喊救命,做噩梦了?”
“爸爸,”她抬起脸,声音顿时软下几分,“我害怕……”
前因后果一诉完,脸上的惊恐却还没完全散尽,荀泽生陪着她坐在床边,温言问到:“那我们不当记者了?要知道以后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依江摇头:“我只是内疚,怕他怪我。”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救得很及时不是吗?”荀泽生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叹息一声,这才继续,“我其实不想让你看到这个世界不好的一面,但既然是你的选择,爸爸就无条件支持你。不过你要知道,只要你不开心了,你就回来,爸爸一直都在。”
翌日醒来,她隐约听到客厅里荀泽生的声音,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换上衣服走出去,荀泽生刚好挂了电话,扭头看到她便笑了起来:“依江啊,昨天的事我已经找你们领导说过了,不会有问题了。”
依江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答:“谢谢爸爸。”
然而到台后,她却赫然看到贴在电梯旁的一张惩处通知,荀依江三个字第一时间跳入眼帘,因为违章擅用机器,又私自外出采访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她和小马被停职,待岗一个月。
来电视台还没一个月!
她预想了许多处理结果,当众批评、写检讨、甚至罚钱,却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严厉。何况,何况爸爸早上才跟她说过会没事。依江眼前一黑,转身拼命按起电梯键,门打开,她埋头朝里冲,似乎撞到了什么人,她也无知无觉,倒是有一道冰冷的眼光从她身上掠过,一抬头,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蒋易森的办公室在十二层,她也不知道哪儿借来的胆,昂首挺胸地冲进了门。门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闻声抬起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找蒋制片。”
“蒋制片刚刚走,”小姑娘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就三分钟前,出差去了,你有事的话得等他回来了。”依江正要拔腿狂追,只听到小姑娘在身后喊:“你要是急的话给他打个电话,现在应该还没上车。”
十一位数字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里,她谢过眼镜姑娘离开,一边打着腹稿一边按下了拨通键。一段漫长的时光,依江原本还义愤填膺的心情,就这样随着嘟嘟的等待,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她突然屏息凝神,即使电话那头无人接听,她却也似乎感觉到了一阵森冷的寒意。如果他接了,她要怎么说。解释?质问?还是干脆叉着腰去骂?不不不,她一定会输,传言中的森爷,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对付。
面前的电梯抵达,叮的一声打开门,她深吸一口气,打算直接掐掉这个突兀的电话。然而就在跨进电梯的那一秒,她听到了清晰的一句“你好”。正伸手去按楼层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那个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声音,裹挟着清风,还有淡薄的云雾,一点一点地抵达她的耳膜。
“你好,我是蒋易森。”
清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依江好不容易回过神,可张开嘴巴却只是喃喃的一个字符:“我……”
电梯门自动合上,载着依江一路下行,手机里也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波声,直到最后,另一头已是死一般的沉寂。手机失去了信号,依江放下一直捂在耳旁的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短短一分钟,掌心里竟然已经潮出汗来,至于那么紧张吗?她吐吐舌头,抬头看了看电梯上的显示数字,原来忘记按楼层,她又被带回一楼。
荀依江啊荀依江,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一个小领导?
她重新按了楼层,不过没去自己频道所在的十五层,反倒是直接上到二十三层,那是学长江陵的地盘。
江陵,想到江陵,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还多了些莫名的柔软。之所以这样执着地要留在这里,最大的原因便是江陵在这里。从荀泽生领他进门给她当家教的第一天开始,到跟随着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她的目光追随。是,大学功课是很忙,但偷偷关注江陵的时间,她总是能抽出来。
江陵的办公桌一如他本人,干净整洁,条理分明。同事说他人在机房,依江便乖乖地坐在他的位子上等。桌子上贴着一张照片,是她偷拍的他,图书馆的光线温暖明亮,他温书间隙趴着休息,一不小心睡熟,睫毛的影子倒映在高高的鼻梁上。
真好看,照片的原本还在她的电脑里,这一张是她耍无赖非要他贴在桌子上的。不管她怎样耍无赖,他总是有求必应。即使她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喜欢两个字,但却相信对他来说,她荀依江一定是特别的那一个。
江陵进到办公室的时候,荀依江已经等得睡着了,红润的嘴唇微微开阖,娇憨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拉下窗帘,静静地坐在一旁处理完手里的工作,依江醒来时,他正在写新闻稿,眉头微蹙,一脸认真。
“江陵,”她轻轻唤他,像是不敢惊扰,“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头也没转,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温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敢扰你清梦。”
“你都知道了?”她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我只是担心当事人,又不是故意违反规章制度,电视台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光荣事迹都上大字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笑着转过椅子,“这里的规章制度都是给loser定的,如果你够强,没有人会为难你。所以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没有人会像你爸爸和我这样纵容你,如果你犯错,就会被抓住把柄知道吗?”
依江沮丧地叹出一口气:“那个森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后在他手下做事,是不是会很艰难?”
江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想了想,郑重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蒋易森很不简单,你会学到很多东西。”
“好人还是坏人?”
“你觉得我是好人吗?”江陵失笑,附身盯住她的眼眸。
依江的心脏猛地加快跳动,她强行控制了半天的呼吸,这才能顺利地说出话来:“你,你当然是好人……”
江陵豁然展开眉头笑了起来:“笨蛋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