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安卷:锦衣
宴会开始了。
守候在殿外的宫女们鱼贯而入,跪在每张食案一旁斟酒、布菜。
卫皇后在座位上坐定,扫视一周,见在座的少女们都愁容满面、惶惶不安,随即微微一笑,口气柔和:
“诸位都是王室的宗亲王女,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进长安,也是第一次进未央宫,想来是被宫中的规矩拘谨了。大可不必如此,在孤心里,你们就跟孤的女儿们一样,孤看着你们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呢。万年,去给诸位翁主斟酒!”
她身边的贴身女官应道:“诺。”说着便起身,依次为翁主们斟酒。
细君有些紧张,弄玉低声安慰道:“不用忧心,你依礼答谢就好。”
谁知道她这话却被那斟酒的女官听见,女官略微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给细君斟酒,弄玉自悔失言,便不再说话。
女官斟完酒,皇后道:
“匈奴历来猖獗,先时高皇帝被围白登,高皇后受辱,及至文景两位皇帝,国内忧患不断,对匈奴只能示好,却年年遭遇他们的侵扰,杀掠我大汉子民。我大汉隐忍多年,直到今上登基!”
“今上雄才大略,大汉将士英勇善战,多次打败匈奴,向西夺回河西走廊,使得大汉能直通西域;向北直到漠北,使漠南再无匈奴!这样的功绩,足以彪炳千秋!”
整个椒房殿静穆无声,只有皇后那柔和却坚定的声音在殿上回响,听上去字字平淡,落到心里却又重逾千金。
每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当她说到大汉的屈辱时,少女们听得心血澎湃,恨不得化身男儿,也到战场去厮杀一番,保家卫国!
皇后又道:“幸得今上圣明,如今匈奴被咱们打怕了,再也不敢与大汉为敌了!这第一杯酒敬大汉国祚延绵,千秋万代!”
翁主们都起身祝酒道:“大汉国祚延绵,千秋万代!”
皇后似乎很满意被她带起来的氛围,口气缓了缓,又继续说:
“如今浞野侯在西域打了胜仗,打败了车师,俘虏了楼兰王,围困乌孙,直逼大宛,用不了多久,西域小国便尽数归顺咱们大汉了!
“只是西域距离咱们大汉路途遥远,要想管理起来也难,今上曾与孤说起,在西域诸国间设立都护府,那时候和亲嫁入乌孙的公主在西域便是代表了今上,这是何等的荣耀!
只怕到那一日,这位公主的身份比起她的父亲——在大汉的诸侯王,还要尊贵几分!”
她这话一出,原本郁郁不乐的翁主们中有几个名利心重的果然兴奋起来,但还是有谨慎的人问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只跟乌孙和亲便是,为什么还要把公主嫁到匈奴去呢?”
卫皇后道:“如今匈奴大不如前啦,他们的老单于已死,新单于不敢再与大汉为敌,故而前来求和。过些时日,他们的太子还要到长安亲自求婚,以示他们求和的诚意。”
她这话一出,在众女当中激起了千层浪,大家也顾不得礼仪,都窃窃私语,小声商议起来。
弄玉无意间瞥了卫皇后一眼,见她也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扫视,猛然间两人视线对上了,弄玉急忙垂下头,不敢再看向皇后。
她心中却疑惑不已,皇后好端端地瞧她做什么?
此时跪在一旁斟酒的宫女起身为细君斟酒,用极低的声音对细君道:“翁主,殿下等着呢。”
细君疑惑地问:“等什么?”
宫女却不肯再细说,只是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恭谨地垂下眼睑,似乎泥塑的一般。
弄玉看向众位翁主,见大家兀自讨论不休,卫皇后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安静地听着大家讨论下去。
弄玉说:“皇后是想让你当众告诉大家你要去和亲,如果你说了,那便无异于公布天下,再不可更改。你可要想好了。”
细君道:“有什么想好想不好的,我不是早已经应允了吗?现在怎么可以食言?”
弄玉紧皱双眉,沉吟片刻才说:“也罢……”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有一个少女盈盈冉冉从芍药花中站立起来,娇声说道:“殿下,臣女解忧愿意前往乌孙和亲!”
弄玉暗道:“坏了!被这女子抢了先机!”
起先弄玉一直没有明白卫皇后的用意,现在忽然一个大胆的假设在她脑海中形成。
她刚才在宴会开始之前,听见坐在细君身边的那个翁主说,皇后也逼迫她去和亲,弄玉就隐约觉得皇后是在试探她们。
她在每一位翁主面前都施加了压力,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要去和亲的那一个,而为了不去和亲,她们每个人都会想尽办法辩解推脱,皇后最关注的应该是她们在想推脱之词时所表现出来的应变能力和胸襟气魄。
但让弄玉想不明白的是,挑选和亲的人选有必要这么严苛吗?还是说皇后其实还有别的意图?可皇后到底有什么意图呢?她想不出来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细君已经在皇后面前承诺了要去和亲,而刚才那个宫女也来提醒自己要兑现承诺。
那时候细君站起来,她也能像这位叫“解忧”的翁主一样抢占先机,选择去乌孙和亲,而不是去匈奴,两弊相权取其轻,这才是破解当下细君绝境的唯一办法。
可就是因为弄玉这一瞬的犹豫,反而让细君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不管是在皇后面前,还是和亲国家的挑选上。
弄玉冷汗流下来,后悔自己跟随细君进宫,细君的两次险境都是她造成的,她觉得是她一步步把细君推向了和亲匈奴的道路上。
果然,解忧话音刚落,几个聪明机敏的翁主立即察觉到解忧的意图,也跟着站起来说道:“殿下,臣女信愿意和亲乌孙!”
“殿下,臣女代州愿意和亲乌孙!”
“臣女持弓愿意和亲乌孙!”
“臣女婉君愿意和亲乌孙!”
卫皇后笑道:“一个人去乌孙就足够了,还差一个去匈奴呢?你们谁去?”
她一句话说完,众女不再言语。
细君要起身,手却被弄玉紧紧握住了,弄玉嗓音有些发哑:
“我不知道皇后为什么逼你当众承诺去和亲,可我隐隐觉得她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让你去和亲,她好像是在试探你有没有勇气当众承诺。
现在倘若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了去匈奴,要是我猜错了,那你就会去匈奴和亲;如果猜对了,或许你就通过了她的试探。你也可以选择坐在这里安稳着不动,不说话,不承诺,但这样一来会不会惹恼皇后,惹恼皇后又是一个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细君朝弄玉看了一眼,眼中泪光隐隐,她站起来,轻声说道:“殿下,臣女细君愿意……愿意和亲……和亲匈奴。”
卫皇后刚要说话,却听见有宫女来报,皇帝来了。
众人谁也没想到皇帝能出席,一时间全都慌了神,不过毕竟是王室贵女,又受过宫廷礼仪的训练,很快便都镇静下来,跟随卫皇后把皇帝迎进椒房殿。
弄玉伏在侍女中,忍不住偷偷打量皇帝,他看上去年纪也就在四十岁左右,可她听韩城说过,如今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想不到他看上去这么年轻!
皇帝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身上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威仪,那是常年呼风唤雨,掌握生杀大权,天下唯我独尊培养出来的自信与果断,这种威仪对女子来说有一种致命的魅力。
一时礼毕,卫皇后含笑问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想到今日过来?”
皇帝笑着指着身边一女子笑道:“是她听说皇后正在挑选和亲的人选,就非要缠着朕来瞧瞧!”
那女子躬身给皇后施礼:“妾身方天河拜见皇后殿下!”
弄玉听到叫“方天河”的女子的声音又是吃了一惊,她的声音并没有弄玉想象中的轻柔温婉或者千娇百媚,反而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雪水,清凉刺骨。
弄玉忍不住抬头,想看这个女子是什么模样,能有这样冰冷的声音。
她再次偷偷抬起头,见皇帝身旁站着一个女子,她眉眼平常,并无动人之色,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疏离,乍看之下,还以为她是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连她周围的温度仿佛都比别处的要冷一些。
弄玉忍不住再看向卫皇后,她比皇帝小几岁,如今也该到五十了,比起一般五十岁的妇人,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可眼角也是隐隐可见细纹。
卫皇后眉眼温婉,年轻时必定是个柔和似水的女子,可即便如此,这样的女子不管多么隐忍温和,到底输给了时光,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比下去了。
众人见皇帝落座,也各自归座。
皇帝问道:“和亲人选挑的怎么样了?”
卫皇后答道:“妾倒是选了几个,只是还得细看看。”
皇帝看向在座的众人,说道:“尔等奉旨和亲,代表的便是大汉,自然要好好选选。”
众人急忙起身应道:“诺!”
方天河此时却开口了,她指着细君道:“你是哪位?”
不等细君回答,立即有宦者上来回答:“这位是江都翁主。”
此时细君也站起身来,再次行礼道:“臣女细君拜见陛下、贵人。”
皇帝眉头一皱:“江都王之女?”
细君应道:“诺。”
江都王行为乖戾荒淫,在父丧期间与父亲的姬妾们私通,皇帝对他十分厌恶。
方天河又道:“她穿得倒是很有趣。”
她话音刚落,就有翁主窃窃取笑,其中有胆子大的,更是直言说:“回禀贵人,江都翁主从小便寄住在鲁王府,鲁王向来吝啬,只怕这块料子还是江都翁主求来的呢!”
方天河连看都没看那个向她献媚的翁主,反而看向皇帝:“她怎么会住在鲁王府呢?”
皇帝看着方天河,口气宠溺:“鲁王和老江都王,也就是这位江都翁主的爷爷,同出一母,都是景皇帝的儿子。按辈分算起来,鲁王还是江都翁主的叔祖父。”
方天河取笑道:“那你也是她的叔祖父了?没想到你还有个这么大的孙女。”
众人听她对皇帝说话,如此不羁,都是一惊,暗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如此无礼?
皇帝不以为意地说道:“别说像她这个年纪唤朕‘祖父’,就是像朕一般年纪的,也有人唤朕‘祖父’呢!”
方天河拾起摆在几案上的象牙团扇将脸一遮,道:“你也不羞,我倒替你害臊!”
皇帝被她的小女儿情态引得哈哈大笑,吩咐道:“方婕妤赐江都翁主锦缎百匹,赤金一百。”
立即有宦者应诺。
方天河将扇子一摔:“又拿着我的东西送人,明儿个看我怎么闹你!”
皇帝笑道:“随你怎么闹,明儿个我也给你增三万户食邑,随便你怎么赏人,你看可好?”
众人一听皇帝这话,人人惊得瞠目结舌,面儿上居然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按例,一般在战场上立功的侯爵,也不过才封几千户食邑,就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卫长公主也不过才三万户的食邑,没想到皇帝一开口就赏赐这女子三万户,偏偏皇帝的口气随意,就像是送给她一朵芍药花一样。
弄玉瞧瞧打量卫皇后,见她原本温和的面容此时也微微变色。
那女子却冷哼道:“谁稀罕你的食邑?我不要!”
人人暗道,这女子恃宠而骄太过,连皇帝的赏赐都敢驳回,可皇帝却并不气恼,反而任由她胡闹。这到底是为何?
卫皇后道:“这位江都翁主虽然家中贫寒,今日虽穿绨袍赴宴,却是个极有气节的女孩儿。适才妾召见,见她可怜,也是赏赐锦缎百匹,却被她回绝了。”
方天河冷笑道:“她虽然驳回了皇后的赏赐,却未必敢驳回我的。我赏赐江都翁主锦缎三百匹,赤金五百!”
细君刚要开口,却被弄玉按住了手,弄玉低声道:“你现在开口,是要得罪皇后,还是皇帝?你没瞧见,这是她跟皇后赌气,处处找机会压制皇后吗?”
细君一想,确实如此:她如果接受这赏赐,那她之前已经推掉了皇后的赏赐,势必会得罪皇后;她明知道这赏赐是方婕妤在给皇后难堪,如果推辞了这赏赐,那自然是当众给了方婕妤和皇帝难堪,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一时间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弄玉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之前跟你讲过,这件衣服可高贵华丽,也可朴素无华,全凭衣者的心意。原本我以为你朝见皇后,默默无闻就好,谁知道还是得用上高调的一面了。”
说着她便拉过细君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几个字。
细君重新起身道:“臣女先谢过陛下、贵人赏赐。今日臣女虽然只穿了一件绨袍前来赴会,并不是因为家境清寒置办不起锦衣,而是因为臣女觉得唯有这袭绨袍最能表达臣女心意。”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你倒是说说。”
细君应道:“诺。”
转而又向皇后说道:“恳请殿下在殿中燃起灯火,并安置十数枚铜镜。”
卫皇后按照她的要求做了,细君又道:“臣女今日献舞一支,感谢陛下、殿下并贵人的照拂。”
说完细君便脱去原本罩在身上的素纱蝉衣,走到大殿中央,灯火照在她身上,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
只见细君身上刹那间绽放出无数朵红艳艳的石榴花,映着灯火,反射到铜镜上,越发显得灼灼耀眼,满室红光,那隐隐流转的光华把整个大厅上的几百上千朵芍药花的光彩都夺去了。
原来弄玉在做这件衣服的时候,绣花的红丝线是用特殊的染料浸泡过的,如果衣服的料子用丝绸做成,丝绸原本就有淡淡的光华,反而显不出红丝的光泽,是以选用了绨来裁衣料。
平日穿时,外面罩一层素纱蝉衣与一般的深衣并无区别,如今灯火一照,绣在衣服上的榴花反射灯光,光芒四射,华美得令人惊叹。
一时舞毕,方天河面儿上还是冷冷的:“把灯火都撤了吧,晃得我眼花。”
细君再次跪下说:“这绨袍,臣女九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亲自染色,亲自缝制,做成这件衣衫总计花费不足一万钱,并不奢靡。绣花的花样选取石榴花花样是寓意大汉与西域能顺利和亲。倘若陛下选定臣女前去西域和亲,臣女必定义不容辞!”
皇帝眼中露出赞许:“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思。”
卫皇后也说:“细君心细乖巧,确实招人喜欢。”
方天河冷笑道:“原来倒不是因为家里穷困,买不起锦衣!你这一身衣裳虽然没花多少钱,但它的价值只怕不知道比一件普通的锦衣贵多少倍吧?”
细君不说话,只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她知道,如今做不到左右逢源了,如果必须得罪一个人,那个人必定不能是决定她命运的皇帝或者皇后。
方天河也明白这个道理,反倒收敛了怒气,重复着皇帝的话:“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思。”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就像是在嘴里嚼碎了才吐出来的。
细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