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思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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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错=无能

马丁·布鲁米利中等身材,有一头棕色的短发,说话的语气实事求是,但当他讲到自己那天亲手关上伊莱恩的呼吸机时,可以听出,他几近崩溃。

“我问孩子们要不要和妈妈说再见,”我们在伦敦的一个春日早晨见面时,马丁对我说,“他们说愿意,于是我开车带他们去了医院。我们握着伊莱恩的手,与她告别。”

他停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孩子们当时那么小,那么天真。我明白失去母亲会深深影响他们未来的人生,但我更为伊莱恩感到痛心。她是那么好的母亲。一想到她再也不能亲眼看到我们的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我就悲痛欲绝。”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马丁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的妻子本是一个健康、充满活力的37岁女性,未来的生活还有很长。医生对他们说那只是一个常规手术。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马丁并没有感到愤怒。他知道,为他妻子做手术的医生都经验丰富,而且也确实尽力了。但他忍不住思考,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他曾去找过重症监护室的负责人,要求对伊莱恩的死展开调查,但他当场就被拒绝了。“医疗业不是这么运行的,”他被告知,“我们不会做调查的,除非有人去法院提起诉讼。”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冷冰冰的,他只是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而已,”马丁告诉我,“在这一行,过去没人这么干过。我觉得他们倒不是怕调查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结果。我想,他们是真的认为伊莱恩的死属于偶发事故。他们觉得没必要再为那件事纠结。”

健康研究学者南希·贝林格(Nancy Berlinger)在其影响深远的著作《创伤过后》(After Harm)中对医生讨论错误的方式做过调查,结果令人大跌眼镜。“通过对资深医生的观察,学生们发现他们的导师和领导们不但主张掩盖错误,而且身体力行,甚至对这种行为进行奖励,”贝林格写道,“他们能熟练地对预期之外的结果进行狡辩,直到把‘错误’变成‘复杂的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知道,不能向病人透露任何信息。”

书中还描写了“医生们对坦白真相的抗拒程度,以及其中一些人为自己掩盖真相的行为所做的种种辩解——技术性错误、事故的不可避免性、患者不会明白、患者无须知道”等方面。

让我们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总体来说,医生和护士并非不诚实的人。他们投身医疗业,不是为了欺骗或者误导患者,而是为了治愈患者。一些非正式的调查显示,很多医护人员宁愿用自己的部分收入换取更好的治疗效果。

然而,一种逃避责任的思维深深根植于这一行业的观念之中。这并非职业骗子使用的诈骗手段,医生不会凭空捏造医疗事故的原因去蒙骗患者,他们更多地采用一系列委婉的说辞——“技术性失误”“情况复杂”“意料之外的结果”——每种说法都包含着部分真相,但没有一种足够坦诚。

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避免法律诉讼。有证据显示,如果医生对患者足够开诚布公,对医生玩忽职守的投诉反而会下降。美国肯塔基州莱克星顿的退伍军人医疗中心(Veterans Affairs Medical Center)推出一项名为“公开并赔偿”的政策后,该中心用于法律诉讼的费用急剧下降。约40%的受害者表示,真诚的解释和道歉能让他们放弃诉讼的想法。其他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结论。

问题不全在于失败的结果,还在于对待失败的态度。在医疗业,“称职”往往等同于“尽善尽美”。一旦犯错就会被认为能力不足,因此失败这个词总让人心惊肉跳。

正如大卫·希尔菲克(David Hilfiker)医生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发表的文章中所写的:“患者们期待医生的工作尽善尽美,我们这些医生也一直相信,或者说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们作为医生的工作应该能达到这种水平。当然,这种尽善尽美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错觉,就好像大家都在玩的照镜子的游戏。”

看看有关医生的术语吧:医生们在“剧院”里工作。这是他们“表演”的“舞台”。他们怎敢念错台词?正如系统安全领域权威詹姆斯·瑞森(James Reason)所说:“在别人眼里,医生受过漫长、艰苦而昂贵的教育,理所当然不能犯错。这种想法的结果就是使医疗失误被排斥与羞辱。总体来说,犯错就等于无能。”

这种情况下,医生们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委婉语(“技术性失误” “情况复杂”“意料之外的结果”)就显得合情合理了。自尊对一个医生来说至关重要,更不用说名誉了。想想你有多少次在医疗业之外的人口中听到类似的说法吧,无论是在政治家的政策出错时、企业家的战略失败时,还是你的朋友和同事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时。你还可能偶尔从自己嘴里听到类似的借口,反正我自己就这么干过。

对责任的逃避不仅在医护人员的借口中有所体现,数据也支持这一点。据流行病学家估计,美国全国范围内的医源性伤害(医生在诊断或治疗阶段造成的非故意伤害)的发生率为每1万次就医中出现44~66起严重伤害事件。但一次针对超过200家美国医院的调查显示,只有1%的医院报告的医源性伤害发生率处于这个范围。大约一半医院报告的医源性伤害发生率为每1万次就医出现5起伤害事件。如果流行病学家估计的数据是正确的,那就说明绝大多数医院都出现了行业性的逃避责任行为。

大西洋两岸的更多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监察长(Inspector General of the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手下的调查人员分析了273起住院病例,结果发现医院漏诊或忽视了多达93%的医疗伤害事件。欧洲的一项调查则发现,70%的医生同意将自己的错误公之于众,但只有32%的人遵守了诺言。在另一项调查里,在三家顶级医院的800名病人的病例中,调查人员发现了350多处医疗失误。而其中又有多少失误被医护人员自觉上报呢?只有4处。

现在回来看看爱德华兹医生是如何描述那场事故的。“马丁,麻醉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他说,“这种事情在所难免。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麻醉师已经尽全力了,但于事无补。这是个偶发事故。我感到非常抱歉。”

这并不是谎话。爱德华兹医生甚至可能相信自己说的就是实情。毕竟医生们确实太不走运了,患者下颌肌肉僵直的现象确实不多见。伊莱恩呼吸道受阻,导气管无法插入也的确是个不幸的事实。医生尽全力了,不是吗?还能再说什么呢?

这种理论就是抗拒失败的核心问题所在。自我安慰与根植于行业观念中的对失败的反感,共同筑起了一道几乎不可逾越的藩篱,阻碍着进步的到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接受亲人离世带来的打击也许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尤其在英国,医生很少受到质疑。当被专家告知没有进行调查的必要后,处于悲痛中的家庭很难再坚持展开调查。

但是,马丁·布鲁米利拒绝就此放弃。为什么?因为他从事着一项特殊的职业,这种职业对待失败的态度非比寻常,与医疗业截然不同。他是一名飞行员,已经驾驶客机超过20年,还曾向别人传授关于系统安全的经验。他不想让这次手术失败带来的教训和他的妻子一同进入坟墓。

于是,他开始到处写信,展开质疑。在逐步发现妻子死亡背后的更多真相后,他开始怀疑这并非一次偶发事件。他意识到,这起事故可能带有某种“记号”、某种微妙的模式。如果这种模式能被妥善处理,就可能在未来挽救更多生命。

出于一种简单但极为有害的原因,负责手术的医生无法意识到这种规律:医疗业历来就没有收集事故记录的制度,因此也就无法察觉有意义的模式,更不用说从中学习了。

在航空业,恰恰相反,飞行员们总体上说对自身的失误(紧急迫降或未遂事故)都抱着公开和坦诚的态度。这个行业里有强势并独立的组织专门负责对空难进行调查。失败不会被当成控诉某一位飞行员的理由,而会被视为能让所有飞行员、航空公司和管理者们学习进步的一次宝贵机会。

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20世纪40年代,波音公司著名的B-17轰炸机曾发生过一系列令人费解的跑道事故。美国陆军航空队(US Army Air Corps)委托耶鲁大学心理学博士阿尔方斯·查帕尼斯(Alphonse Chapanis)对此展开调查。在研究了历次事故的时间、动力学和心理学等方面因素后,查帕尼斯认定,驾驶舱的设计失误是导致事故发生的原因之一。

查帕尼斯发现,控制B-17副翼的开关和控制着陆装置的开关一模一样,还挨在一起。当飞行员处于放松状态、飞行条件良好时,这不是什么问题,但当准备高难度着陆时,飞行员就可能会拉动错误的控制杆。本该收起副翼减速,飞行员却收起了起落架,导致机腹直接接触跑道,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查帕尼斯提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改变控制杆的形状,让它们能代表各自控制的装置。起落架开关被装上了一个小小的橡皮轮胎,副翼开关则被装上了副翼形状的装饰,这样一来,每个开关都有了直观的含义,即使身处压力之下也能轻松分辨。结果如何?一夜之间,类似事故就消失了。

这种从错误中学习的方法被应用于商业航空中已达数十年之久,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当然,航空业的成功有诸多因素的支持。高速革新的技术和商业利益的刺激都让航空公司在衡量名誉损失、与同行展开竞争和支付巨额保险赔付的同时不断努力加强安全性。同时,我们在下面还会看到,航空业也从模拟飞行技术和卓有成效的训练中获利良多。

然而,走向进步最重要的原因深深根植于行业的观念之中。这是一种看似简单,一旦推而广之却可以引领进步革命的态度:航空业不会否认失败或推卸责任,而会从失败中学习。

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应用的?这种学习机制是如何在分布于世界各地的航空系统的飞行员、管理者、工程师和地勤人员中成为惯例的?这种开放的文化是如何形成的?更为关键的是,我们该如何把所学的推广到航空业以外的领域?

为了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将近距离观察近年来,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航空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一起空难,我们将在其中看到调查员是如何工作,如何从灾难中总结教训,并把悲剧变成学习进步的机会的。

这就是美国联合航空173号航班空难事件。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医护人员均使用化名。

英国的一支职业自行车队。——编者注

现在的“黑匣子”一般都涂装为鲜艳的橙色,以便被搜救者发现,而且通常是连在一起的。

多数历史学家认为,医疗史上的首次正规临床试验是由一名苏格兰医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在1747年完成的。当时林德随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出海,为了研究治愈坏血病的方法,他进行了一次试验,发现了柑橘的疗效。

在英语中,“theatre” 一词既有“剧院”之意,也有“手术室”之意;“perform” 既有“表演”之意,也有“做手术”之意;“stage” 既有“舞台”之意,也有“手术台”之意。——译者注

一些医生指出,掩盖失误是有正当理由的。如果患者们发现医疗事故如此普遍,他们可能会完全拒绝接受任何治疗,这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但这不是讨论的重点。问题不在于患者无法发现错误所在,而在于医生也无法发现,因此就无法从中吸取教训。此外,对患者隐瞒事故率会影响他们做理性判断的能力。病人有权在接受治疗前了解可能面临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