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对失败的态度之差
从医疗业到航空业
第1章
一台常规手术
无法插入的导气管
2005年3月29日早上6点15分,马丁·布鲁米利一觉醒来,走到两个孩子——维多利亚和亚当的卧室,叫他们起床。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春日清晨,复活节刚过去几天。孩子们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下楼吃早饭。几分钟后,他们的妈妈伊莱恩也来到了餐桌前。她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
伊莱恩37岁,生性活泼。她在成为全职母亲之前从事旅游业相关工作。今天对伊莱恩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她要入院做手术。她患鼻窦疾病已有几年了,医生建议她进行手术根除。“别担心,”医生告诉她,“没什么危险。只是一个常规手术。”
伊莱恩和马丁结婚15年了。两人通过朋友在一次舞会上相识,然后相爱,最后在北马斯顿定居。这里是一个舒适的小村庄,地处白金汉郡乡下的中心地带,在伦敦西北48千米处。维多利亚1999年出生,亚当晚她两年,生于2001年。
对这对夫妇来说,和很多新家庭一样,生活是紧张忙碌的,但也充满乐趣。就在上周四,他们一家四口首次共同乘坐飞机,周六又参加了一位朋友的婚礼。伊莱恩想尽快把手术做完,再好好休息几天。
早上7点15分,他们出门了。在去医院的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马丁和伊莱恩对手术都不怎么担心。耳鼻喉科的手术医生爱德华兹行医长达30多年,声誉颇佳。麻醉师安德顿也有16年的经验。①医院的设施都是一流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他们到医院后被领到一个房间,伊莱恩在那里换上了一件蓝色的病号服。“我穿这个漂亮吗?”她问亚当。儿子被逗笑了。维多利亚爬上病床,让妈妈给她讲故事。马丁听着熟悉的剧情,脸上带着微笑。亚当坐在窗台上,玩着他的小汽车。
安德顿医生进来过一次,问了一些常规问题。他很健谈,也很有幽默感。作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他明白让患者放松的重要性。
快到8点半时,护士长简进入病房,把病床上的伊莱恩推往手术室。她笑着问道:“你准备好了吗?”维多利亚和亚当走在手推车旁,陪妈妈通过走廊。他们对妈妈说,下午手术后见。走到路口时,马丁带着孩子左转,伊莱恩被推着向右去了。
她侧过身来,笑着对家人说:“再见啦!”
马丁和孩子们走向停车场,准备去超市进行每周一次的采购,再给伊莱恩买几块饼干。与此同时,伊莱恩的病床被推到了手术准备室里。这个房间与手术室相邻,是做最后检查和实施全身麻醉的地方。
安德顿医生来到伊莱恩身旁。对伊莱恩来说,他有着一张熟悉而可靠的面孔。他把一根像吸管一样的套管插入伊莱恩手背上的血管里,麻醉剂会顺着这根管子直接进入她的血液。
“轻轻扎一针,”安德顿医生说,“好了,好好睡一觉吧。”现在是早上8点35分。
麻醉剂的效力很强,不只会让病人进入梦乡,还能让身体的很多重要功能停止运作,因此必须谨慎施打。一般会使用一种叫“喉罩”的器具来辅助呼吸。这是一个可充气的小口袋,用法是从口中插入,固定在呼吸道上方。氧气经此从呼吸道进入,直达肺部。
但这时出了点问题。安德顿医生无法把喉罩放进伊莱恩嘴里:她下颌的肌肉过于紧张,这在麻醉过程中并不罕见。医生加大了肌肉松弛剂的剂量,又试着换上更小型的喉罩,但是仍然无济于事。
8点37分,进入昏迷状态2分钟后,伊莱恩的身体开始发青了。她的血氧饱和度降到了75%,而这个数值一旦低于90%就会被看作严重偏低。8点39分,安德顿医生开始尝试使用氧气面罩盖住病人的口鼻。他仍然无法把氧气送进病人的肺部。
8点41分,安德顿医生决定使用一种经典方法——气管插管。这是在供氧无效时医生会采取的标准办法。他开始向血液中注入肌肉松弛剂,以使患者的下颌肌肉完全松弛、嘴巴完全打开。然后,他用喉镜照亮患者口腔后部,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导气管直接插入呼吸道了。
但就在这时,医生遇到了另一个麻烦:他无法看到呼吸道的位置。通常情况下,那应该是一个规则的三角形孔洞,两边是声带。一般来说,应该很容易把导气管插入呼吸道,让病人开始呼吸。但是,对某些病人来说,呼吸道会被口腔中的软腭挡住,因此无法被观察到。安德顿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推进导气管,希望能找到目标,但他就是无法成功。
8点43分,伊莱恩的血氧饱和度降到了40%。这已经是仪器所能测量的最低值了。没有了氧气,脑部会开始水肿,可能导致严重的脑损伤。伊莱恩的心率也开始降低,从每分钟69次降到了50次。这说明心脏供血也开始不足。
情况开始变得严重,手术室中的另一位麻醉师巴尼斯特医生也过来帮忙。不久后,耳鼻喉科手术医生爱德华兹也来了。此外,还有三名护士在旁边待命。目前的情况还不能说是灾难性的,但可以容忍错误发生的空间越来越小了。现在,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攸关生死。
幸好有一种办法正是为这种情况而设计的,那就是气管切开术。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困难都在于供氧设备无法通过伊莱恩的口腔进入呼吸道,而气管切开术的一大优势就是可以让医生避开口腔,把患者的咽喉切开一个口,把导气管直接插入气管。
这种手术有一定风险,因此只能被当作万不得已时的最后一招,而眼下就到了这种时刻。现在唯一能让伊莱恩免受致命脑损伤的方法,就是气管切开术。
8点47分,是护士先想到了这个方法。三个护士中最有经验的简飞奔出去,拿来了气管切开术的工具。回来后,她告诉围在伊莱恩身旁的三名医生,工具已经准备好了。
医生们回头看了她一眼,但不知为什么没人回答。他们还在继续尝试把导气管插入伊莱恩口腔后部紧闭的呼吸道中。他们全心投入这种尝试,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相互交谈。
简犹豫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但她告诉自己,有三名经验丰富的医生在场,他们当然考虑过使用气管切开术的可能性。如果她再次出声提醒,也许会打扰到医生们。如果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也许她要负上责任。说不定他们已经出于某种她没想到的理由否决了气管切开术。在这个房间里,她是资历最浅的人之一。他们才是权威人士。
事到如今,医生们的心脏也跳得飞快。他们的注意力被限制住了,这是高度压力下常见的生理反应。他们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她口腔里插导气管。情况变得令人绝望。
伊莱恩的身体已经几乎变紫了。她的心率仅为每分钟40次。她极度渴求氧气。每拖延一秒,都会让她活下去的希望减少一分。
医生们还在狂乱地尝试从口腔进入气管。爱德华兹医生试着插管,巴尼斯特医生又拿起了喉罩。一切都是徒劳。简还在纠结是否要发出提醒,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8点55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医生们终于帮伊莱恩把血氧饱和度恢复到90%,但此时距离首次尝试插入导气管已经过去了8分钟。从头到尾,伊莱恩在极度缺氧的状况下度过了整整20分钟。医生们在抬头看表时大吃一惊:这不可能。时间都去哪儿了?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伊莱恩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不久之后的脑部扫描显示出了毁灭性的损伤。通常情况下,扫描结果会是一幅能够清晰显示人脑纹理和形状的图片,但伊莱恩的扫描图片就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缺氧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那天上午11点,在位于北马斯顿的布鲁米利家,起居室的电话响了。马丁被告知马上来医院一趟。他明白出了问题,但看到妻子陷入昏迷、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仍然大受打击。
随着时间过去,情况进一步恶化了。马丁怎么也想不通,伊莱恩本来很健康,两个孩子还在家等着妈妈回来,他们从超市给妈妈买了饼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爱德华兹医生把马丁拉到一旁。“马丁,麻醉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他说,“这种事情在所难免。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麻醉师已经尽全力了,但于事无补。这是个偶发事故。我感到非常抱歉。”
没人提到一次又一次的插管失败。没人提到气管切开术被忽略的事实。没人提到灾难发生时护士对医生的提醒。
马丁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谢谢您。”
2005年4月11日晚上11点15分,伊莱恩·布鲁米利在经历13天的昏迷后撒手尘寰。白天一直守在病床前的马丁在数分钟后回到了医院。当他到达时,伊莱恩仍有体温。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他爱她,向她保证会尽力照看好孩子们。然后,他吻了她,对她说晚安。
第二天,去医院拿回她的衣物前,马丁问孩子们是否愿意见妈妈最后一面。他没想到,孩子们说愿意。他们被带到一个房间,维多利亚站在床脚,亚当伸手抚摸着妈妈,说了再见。
伊莱恩去世时年仅37岁。